第21章
“亮拳?!和谁亮拳?!亮啥拳?!”身材魁梧的半百老头才把茶碗凑在嘴边吸了一口,就把碗撂在了桌子上,“义和拳?哪两个字?”
坐在他侧边的那位刚把茶碗端起来,听他这么一嚷,额上惊出一圈细密的汗珠子,吓得他把茶碗掉回到桌上,腾出两只手使劲儿又扇又摇:“俺的爷爷!你老别嚷嚷!别嚷嚷呀!你老以为这是在衙门里吗?这要让人知道了,还有俺的活路么!”
那人边说边站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往外看了看。确认了刚才说话的工夫不大可能有人在他们这个雅间附近才重新关上了门。
半百老头哑然一笑,轻声道:“义和拳?哪两个字?”
那人这才把心放回原处,把他听到的基本没走样的给夏夫子说了一遍。
“嗯,嗯,”夏元楷捋了捋灰白色的长髯,“高!高!上次玉皇庙的事,听说就是个道士在后面出谋划策,八成就是他了。这个老道不简单呀!”
“还啥八成!就是他,魏二瞎子。没第二个!”那人这才喝了口水,大大咧咧回道。
“你说的那个赵三多,嗯,”夏夫子低头稍稍沉默了一下,“他是‘梅花拳’的大师兄是吗?”
“是的。他手下的人可比闫书勤多多了。”
“哦!”夏元楷轻轻“哦”了声。从这个人对赵三多那晚上的出现到后来的表现,他觉得那不过是个心里有很多小九九的乡巴佬,莽夫。倒是那个闫书勤,他见过一次,有点印象。这个人身上好像是有股子与人不同的生气。唔~现在看来,他倒是一个需要好生关注的人。
夏元楷知道,只有这种一心要做成一件事,别无他念的人才最可怕。
“你自己要小心,不要轻易来找我。如果实在要紧,就直接到衙门,报我的名,看门的不会拦你。如果不是十分紧急,府署街巷口有棵大槐树你看到的吧?一踮脚的伸手的高度有个浅树洞。你头天放一块小石子在那上面,我第二天一早就会坐在这里。听清了吧?”
夏元楷说话的时候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大约四五两的样子,往那人面前一推,道:“不给你整锭你别见怪······”
“多谢老爷想得周全。”那人边说边把桌上的几块银子拂在了手上,揣进了怀里。
夏元楷又一笑:“知道就好。切切不可张扬鲁莽。你先去吧。”
“小的记住了。”那人一退身,朝夏夫子揖了一揖,转身打开了门,两边望了望,抽身去了。
洪用舟用过了早饭,今天天气好,他让人给他在后衙花园里正对着杏树的位置放了张靠椅,要人沏了壶蒙顶云雾,自己在书架上挑来挑去抽了本《柯山集》的明抄本带出来。
他背着手站在檐下看了看,碧空如洗,阳光明媚,晒在身上刚好觉得温暖,真是恰如其分!
洪用舟让人给他拿来一床早些年法国人送给他的土耳其绒毯,自己踱到靠椅前,抬眼看了看杏树,树上的花苞已经长得饱满,有一些已经开始绽放。他悠然自得的哼唱着“难得浮生半日闲······”坐到垫了软垫的靠椅上,把挂在襟扣上的老花镜取下,似乎是随手翻了几页后,眉毛一扬,定神看起来。
“东翁雅兴!”
洪用舟身子一动,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你看我!”他把镜子摘了,揉了揉眼睛道:“这太阳太舒适,不觉蒙眬了一回!”
“晚爱肥仙诗自然,何曾绣绘更雕镌。”夏夫子瞥了眼掉地上的书本,把书捡了起来,笑道:“老先生读《柯山集》,真让人有铜骨拜会肥仙的画面呀(张耒肥硕,杨万里在《读张文潜诗》里称之“肥仙”。洪用舟瘦,夏夫子戏谑其为“铜骨”。)!”
“哈哈,哈哈,哈哈哈,”洪用舟一迭声的笑,端着茶碗,一手拿着盖子指了指夏夫子,呷了口茶,眉头微微一皱:“来人!”
仆人闻声赶过来。
“重新沏茶来!”
“张柯山的诗,有时候让人觉得他过于随便,仿佛眼见一个身形巨大的胖子气鼓鼓写完就完,不作推敲的任性使气。然而他的诗质平易舒坦,所谓‘君诗容易不著意,忽似春风开百花’。他学老杜,很有些悲天悯人之气。这是他的可爱处。”
夏元楷把手里的《柯山集》看了眼,他信手翻到一页,恰好是《有感》,他念起来:“人生多求复多怨,天工供尔良独难······”
“嗯,嗯,”洪用舟从仆人手里接过新茶,呷了一口,道:“喝茶,喝茶!张耒这一首写得有趣。我每次读到他这两句又想笑。”
“哦?”夏元楷诧异地看了看洪用舟,他实在看不出这两句里有何可笑处。
“他讲老天爷诞下一个人来费时费力,我就想他的娘生下他这么个胖娃,岂不难过老天?”
洪用舟端着茶,眼睛从茶碗的上方窥望着夏夫子,露出一丝顽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东翁戏谑之言到底还有悲天悯人之处,相比之下,‘六月火云蒸肉山’就太虐了(黄庭坚《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里取笑张耒的句子。)!”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洪用舟高兴的时候,他那双藏在眼窝里的小眼睛就闪动着快活的光芒,“与这几位为友,要么能才思敏捷,即时反击,要么有唾面自干的本事。不然,”他嘴唇轻轻一努,唇髭跟着翘了翘,“嘿,嘿嘿,嘿嘿嘿······”
“别卖关子,别卖关子!”夏元楷看着这老头的样子,虽然还不清楚他要说啥,自己也跟着预热般笑了起来:“说么!愿闻其详!”
“东坡有个叫刘贡父的朋友,嘿嘿,”洪用舟说着话又忍不住笑,“这人晚年患风症,鼻梁塌了。某日东坡和他还有几个朋友小饮,”洪用舟说到刘贡父时,夏夫子已经笑起来。但他没打断洪用舟。
“各引古人诗语相谑。轮到苏东坡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刘贡父半天,笑道:‘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洪用舟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太损!太损了!”夏元楷知道这个刘贡父不久后便郁郁而终。虽不见得全因东坡戏谑太虐,但总有些责任。但这个故事生出的画面的确让人不能忍俊,他笑得捶腿,道:“好在夏某生得还算仪表堂堂!不然······”
洪用舟愣看着他只一瞬,笑得更是抹起泪来。
俩人笑得尽兴了,夏元楷仍然把话扯回到张耒的诗上。他的时文、制艺不精,却喜欢言诗。他对宋诗的推崇,虽然毫无疑问要有些受“同光”影响甚至裹挟(晚清的“同光派”推崇宋诗,尤其江西派。),但是洪用舟和他处得久了,反倒觉得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人的情感,甚至骨子里都有一种“汉人”的质地,这一点或许连夏夫子自己都没意识到。洪用舟也没把自己这个看法挑明过。
“东翁刚才讲的是。张文潜深受白香山(白居易,号香山居士)和张司业(张籍,字文昌,韩愈大弟子,与白居易、元稹过从甚密,是新乐府的倡导者。太和二年曾任国子司业,所以后世也称他‘张司业’。他有诗集八卷,诗四百八十首存世。)的影响,却不肯如白乐天那般把诗作反复修改,似乎得了几句好句后,气也泄了,写完便算完。”
“嘿嘿,你算说着了!”洪用舟复在靠椅上坐下,把眼角的泪抹了抹,道:“所以朱熹说他‘一笔写去,重意重字皆不问’嘛!啊!对,老夏你这个时候跑来扰我的清梦,所为何事?”
“闻《韶》而忘肉味。”夏元楷笑了笑,“看看!我倒把正事给忘了!”
他要仆人拿来张马扎,就着茶水把探子跟他说的情况给洪用舟说了一遍。
“东翁,这么算一下,估摸着起码好几千人呢!真要闹起来,怕不好收场!还是要预为防备,到时候把小闫他们派过去弹压一下吧?”
洪用舟只是听着他说,没说话。
等夏元楷把肚皮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之后,他依然是拈着须子,两眼望着当面那棵杏树,仿佛要盯着那些花苞怎样开出杏花来。
“东翁!”
洪用舟瞥了他一眼。
良久,他才想一想,说两句的开了口。
“哎!这些德国人仗势不知收敛,有进无退,牛不饮水强摁头,非要闹出民变了于他们这些洋和尚有什么益处!”他一气急,用四川话骂了一句,“格老子!非要搞得百姓不安,官府难做!”
“这玉皇庙的事吧,说起来也要怪朝廷!”夏元楷在膝盖上捶了一拳,“这么多年了,一会袒地方,一会又袒洋人,摇摆不定。”
“哈哈哈哈,”洪用舟大笑,“怪朝廷!说得对!也说得不对!”
“东翁这话里尽是玄机呀!”夏元楷一笑。
“哈哈哈,余自咸丰十一年拔贡,于宦海也有时日了!对大清这套制度还是有些能称得玩味的观感的。怪罪下来,常常绝难怪罪到该怪罪的身上。别看帽子上红顶花翎,一身锦绣,你以为那些大帽子跟我们有什么区别?一有事情,还不是看哪头方便,容易灌得下这碗烂肠烂肚的药,就捏住谁的鼻子往嘴里灌。这叫什么?这就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哈哈哈哈!反正到时候出了纰漏,还不是拿我们这些地方官的一身臭肉喂狗!如今只看是喂洋狗还是丢给土狗,只看谁叫的更凶,龇的牙更利罢了!”
“东翁说的,”夏元楷叹了叹气,道:“真是······哎!有时想想,真让人灰心气短。”
“哈哈哈,你这话叫作幼稚!”洪用舟一哂,道:“但凡捅了篓子,皇帝自然不会担责,那就只有推给大臣,大臣推封疆,封疆推府道,譬若投石扬波。倘若扔出的不够狗啃,便再掂斤拿两,倒着往回推,直到有块臭肉能暂时堵住乱吠狂犬的嘴作罢。所以,当官不必以升沉为意,参透了这一点,便不必心怀戚戚,能坦然处之了。倘能平安致仕,悠游林泉,”他似笑非笑的瞥了夏元楷一眼,“那才算是祖上积德呢!”
“东翁看得真是通透!”
“通透!哈哈哈,好了,不扯那些没用的屁了。你讲大刀会那些人······”他看着夏夫子,“不,眼下把闫武义他们派过去有什么用?要是那些什么梅花拳、义和拳真的只是什么亮拳,并无其他,你还不让人家有个方式泄泄愤?小闫他们······唔~人派过去容易,手无实据,再撤回来,官府的颜面就······”
夏元楷知道他东家在边思考边把想好的思路说出来,所以他也没出声,只是安安静静的听。
“不管他梅花拳还是大刀会,这个脓疮迟早要显出来。时候不到就急着动手去挤,把自己痛死,也挤不出脓来。何益?”
“您是说······?”夏元楷凑近了些。
“再说这个事情不能只落在我东昌府头上。”洪用舟拿话拦住了他,“得让抚院也看到事情的严重。那不是在衙门口放几排站笼,杀几个抓得到的人就能解决的。不能是我们费了牛劲防患于未然了,上头还觉得理所当然,觉得只是区区蟊贼,不过出手之劳罢了。”
夏元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地面,他在心里把洪用舟的话当作线条,试图勾画出一幅画面。
“之前济宁、曹州几个府县对付他们,常常急功近利,结果呢?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你一撵,他就跑。结果按下葫芦起来瓢,抓到的都是些除了请功,别无一用的角色。不但不能瓦解这些会党,反而使村夫蠢妇视官府如仇雔,以为官府就是帮着洋人欺负百姓,越发助长了那些会党的气焰。不然,哪里会导致今天这般的局面?”
“那东翁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他看了眼夏元楷,“老夏,我也没那么多意思。很简单。多派细作、探子,只要掌握住他们的一举一动,嘿嘿,”洪用舟笑起来,“想放在那里看,就放在那里看;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怎么吃,便怎么吃。只要它在锅里,难道还怕它飞上天吗!”
他呷了口茶,继续说了下去:“这个小闫还是有些脑子。当初不是他提出,你我还不见得把探子的作用当作回事。”
“那这个事情跟不跟他讲?”
“当然要跟他讲。”洪用舟沉思了一下,道:“还要看看他有什么想法。他这样的人,在有些事情上也许会比你我敏锐得多。”
夏元楷走到校场的时候,远远的看见闫武义在那棵老树下和一个人说话。
他看不太清晰。
只是那个身形,哪是个人!明明就是一堆肉!
他想起将才才跟洪用舟说了一气的胖子,没想到一出来撞见了座真肉山!这么巧的事!难道有什么预兆吗?那种已经浸淫到中国人骨子里的神秘主义在夏元楷心里刚要钻出,他自己暗自一哂,把这怪力乱神又摁了回去。
一张小竹椅被压在那张巨大的屁股下仿佛是一个本来是家中佛龛里的莲花座上放了一尊大庙里的菩萨。夏夫子几乎能听到那把椅子在压迫下发出的呻吟。
闫武义也看到了老夏进来,他朝他点了点头。等夏元楷走近的时候,闫武义起了身,示意他稍微等他一下,便继续跟说话的那位又说了几句。
夏元楷只听到他说“只要听。不要打听。把他们听到的记清楚,就是一件功劳!”
那胖子一颗秃得耀眼的脑袋,就一只好眼睛,两个大鼻孔一说话就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夏元楷一下想起了这个人,可不嘛!闫武义如今住的那两进的院子原本就是这家伙看上的!要不是他跟房主有交待,那院子还到不了手呢!
夏元楷看着这个顶着个肉球般脑袋的家伙在不停点着头。他不知道闫武义之前说的是些啥名堂,觉着不便打搅,便稍稍侧过身,等闫武义他们把话说完。
闫武义很快把话说完了,那人一迭声的“嗯嗯,明白,明白”之后跟闫武义道了告辞,有专门给夏夫子行了一礼,夏元楷这才回过身,略微回了一礼,那人便走了。
“蒯······”夏元楷望着那人的背影,在脑子里搜寻。
“蒯占彪。街上都叫他老槌。”闫武义笑着连连点头,“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哦?”夏元楷没想到闫武义跟街面上的人还这么熟,“他来做什么?”
“坐,坐,”闫武义让夏夫子坐了,叫勇丁重新给他端了茶来,道:“知府衙门一点风也没收到?”
“啥风?又起了啥风?”夏元楷问道。
闫武义把老槌来的事跟夏夫子说了一遍。
原来老槌在乡下的庄客来城里跟他说,乡下金钟罩这阵子都在传,三月下旬要去梨园屯亮拳的事。到时候有这帮狗崽子的好看!
夏元楷听得一乐,道:“我来正为此事。”
他把跟洪用舟说的跟闫武义也说了一遍。
“你怎么想的?”他问到。
闫武义没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俺咋想不要紧。俺不过是洪大人手里的扳机。大人想咋抠,往哪抠,全凭大人吩咐。标下执行就是了。”
“哎呀!哈哈哈!”夏元楷大笑,他两只手在自己两只膝盖上摸了摸,“老弟,你呀!哈哈哈!”
“老夫子笑个啥?”
“你就没想过带上,”夏元楷往那些正在训练的勇丁上瞧了一眼,“带上他们亮亮相?”
闫武义轻轻“哦”了一声,也把目光投到了那些勇丁身上。
“老夫子的意思是?”
“跟上回洋和尚去衙门那样,到时候让他们弹压一下地面如何?”夏元楷试探道。
“唔~”一向应答爽快的闫武义一只手托着下巴,没有表态。
这让夏元楷有些不大适应。他心里火燎似的期盼他想的答案,但也只好以一种探询的状态静静的看着闫武义。
空气凝滞得就像在结冻。半晌,闫武义才开口问了一句:“这是大人的意思?”
“你觉得如何?”夏元楷没有直接回答闫武义的提问,而是以一种含糊其辞的口吻回问道。他当然不能也不敢冒用洪用舟的名义。不过夏元楷也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执拗的期盼能把这支新训练出来的,齐整,全部使用洋枪的练勇拉出来亮亮相,撑撑东昌府的门面。要是闫武义这里也觉得能把他们派出去,那他夏元楷再去跟洪用舟说。
“唔~”闫武义鼓着嘴又沉默了。不过这回他没让夏元楷等多久,他的下牙反复啃咬着在上嘴巴皮,“大人这是要用霹雳手段了么?”
“啥?”怎么就会到“霹雳手段”呢!夏元楷当然知道这个“霹雳手段”指的是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闫武义只是瞥了眼夏元楷,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道:“那这些枪······嗯,不把子弹打出去,还不如衙门里那些个捕快腰里的刀把子。可是只要枪一响,那死的就不是几个,甚至十几、几十个了······”
夏元楷算是完全听明白闫武义的意思了。
虽是艳阳高照,到底仍是初春天气。可也把夏元楷吓出一身汗。
“这······这么,严重?!”夏元楷嗓子都快干透了。
夏元楷这么一问,闫武义再看他的反应,就猜着了七八分:这老夫子自己想看个热闹,可他不知道这些洋玩意弄出的动静会这么大!派他的勇丁去弹压多半不是洪用舟的意思。
“东翁,东翁要是问起······”夏元楷不好把话讲透,可又非常害怕闫武义见到洪用舟时嘴巴太快。他一时寻不出个两全其美来。
“老夫子多虑了。”倒是闫武义早早截住了话头,“俺还是那句话:俺不过是大人手里的扳机。他想咋抠就咋抠。别的话俺不会多说。”
“欸,欸!”夏元楷一把接住了闫武义的话,“啪”一巴掌拍在额上,眼光里带着一丝感激道:“那就好,那就好!老弟说得对!哎呀!嗨!俺呀!”
闫武义看着这老夫子的样子,没忍住,笑起来。
夏元楷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