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鸨的眼睛躲在背光处盯着桌子上那张摁在一只手掌下的银票。跳耀的烛火把票子上“壹仟”两个字像浪一般由她的眼涌进她心里,一波接一波的,由不得她眼睛不往那张票子上跑。可是多年的经验同时在警告她这样做对更大的获利是一种妨害。她的目光在屋里昏弱的光线下变幻,心思在对现实的贪婪和贪婪把握的欲念间游移。好在坐对面的汉子好像并没注意也不在意她的变化。
按理说,这里不是高等的青楼,肯花一千两银子赎她手下一个色艺开始走下坡路的姐儿,这丘八八成是个钱来得容易的憨货。对于她,这可是一笔一辈子碰不上几回有的好买卖。
只是干这行养成的贪婪仍然使她心有不甘,似乎获没获利本身并不重要,没感觉到油已榨干榨透,才是对自己本事的最大不敬。
俗话说“鸨子的嘴,龟儿的腿”,一张能说会道的厉害嘴巴,常常不用通过它吐出来的词句,只从脸上那双眼睛就看的出来。很奇怪,平时她这张能吐莲花的嘴今天好话说尽,唾沫都讲干了,说出来的话只好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对面这丘八只偶尔看看她,对她嘴里扔出来的一切都不接着,就是个吃了秤砣的王八。这杂种看着不哼不哈,再要在他嘴里掏出些食儿还真不易。老鸨子心里激起股无名火,却不敢发出来。院门外还等着几个带着刀的,耍横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她心里有点探不着地。
“就当······”她不甘心。
可是她马上就感觉桌子那头的汉子用眼角乜斜了她一下,她心头又一虚。
“多少?”那丘八开了口。
老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想到这丘八会直接问“多少”。
“就当,就当,”她哆嗦着,伸出一个巴掌:“就当给俺这送了女儿的孤老婆子的碗里多夹块肉······”
“哈!”
吓了老鸨一跳。
“五百!你筷子夹的是块啥肉!”那丘八口气冰冷,手指在按着的票子上弹了一下。
老鸨心里那一下又惊又凉,五个手指先缩回去两个,看看像是还不行,又不情不愿的再缩回一个:“成么?”
她这才觉得丘八抬眼看了看她,他说到:“把契书拿来。”
闫武义扔了两吊钱给龟儿,道:“去!把姑娘的东西取下来放到车上!”
龟儿哈了哈腰,眼睛却瞄到老鸨子脸上。
“还看老娘作甚!快去啊!”
老鸨起身拿了绿枝当年的卖身契放在桌上,闫武义从怀里又掏出张票子,老鸨眼睛麻利,瞬间便看到了票子正中的数字,她快活得只想呕,自己拿起茶碗一口喝了,茶碗重重落在桌上,嘴里一声抢一声,语无伦次的千恩万谢:“俺早知道,”她咽了口唾沫,“老爷是个下凡的菩萨······哎!俺这女儿这要修多少辈子的福,才修到老爷这样知冷热的男子汉······”
“娘的!行了!少扯这些白屁!”闫武义嘴角一歪,在桌上抓过契书匆匆看了遍,瞥了眼这老货,把契书折了下搁烛火上点了,道:“老子要没多出这三百两,你这当妈妈的心里还不知骂了老子多少遍丘八!”
“怎么敢哟!”
绿枝跟在龟儿后面从楼上下来,走到老鸨跟前福了一福,道:“绿枝多谢妈妈多年看顾了。今日一别,大概后会无期,还望妈妈自己保重。”
老鸨仰头了半天,眼里募出几滴泪来:“女儿,你算是遇上了好人家。娘不望你会回来,只望你心里闲的时候还能惦念惦念娘。好歹二十多年,有对不住的地方,别记恨,多想点当娘的好!”
老鸨一番话,倒把绿枝的眼泪给惹了出来。她一扭头,把手里的包袱皮抱得紧紧的,转身就出了门。
“好了!”闫武义站起身,把银票往老鸨面前一推:“两清了。妈妈这就告辞了。”
闫武义追了出去,看着车把式把绿枝扶上了车,便叫那几个送他的马兵和装着行李的骡车走在前头。
“爷,这都下午晌了,就出城么?”
“出城!”
自己走到轿子车跟前,他一把接过鞭子,吩咐车把式坐到前面的行李车去,都安排停当了,他甩了一鞭,动了身。
“还在哭?”闫武义靠在轿子的立柱上,“不记得头回见到俺时的模样了?”
绿枝听他一说,索性放声哭了出来。她怎么会不记得!
“哭吧!哭吧!”闫武义给自己着了袋烟,“哭痛快了就把这一段给过了。”
“噗”轿子里一声破涕:“俺哭是高兴!”
“这婆娘!没听说高兴还要哭的!”闫武义笑了笑,“俺一想起那老雌货把你打成那副样子,他娘的,多给几百银子不打紧,真恨不得临了也要她吃顿俺的鞭子!”
女人从轿里爬出来,脸上也抹干了,只眼眶还润润的。她拿过闫武义的烟杆在车架上敲了敲,重新装了烟点上了,放到闫武义嘴里:“要没挨那顿打,俺兴许还攀不上爷,有今日这福分呢!”
那时候闫武义随杨寿山刚调到胶澳,有次进城时遇上以前在河工报效的捐员。那捐员因着家里有人与军机达拉密(满语,领班军机大臣)的心腹幕僚交熟,得了封军机的八行(红格八行信纸,意指荐书),承蒙抚台格外照顾,说话就要得个实缺。在街上一眼瞧真了是老熟人,非拉闫武义喝酒,又叫了两个姐儿,这有一个便是绿枝。夜里龟儿把绿枝的铺盖卷抱到旅店时,闫武义才知道他这个熟人连过夜钱也付了。闫武义有过在捻子里的经历,对肌肤之亲有着一种本能的抗拒。他想不同意,可又不好拂了人的面子,扭扭捏捏掏出钥匙给了人把姐儿的铺盖卷送进了自己房间。
那一晚上是他第一次触到女人的身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身子。那一晚上也让他体验到女人的滋味。温柔的、疯狂的,由嘴唇,由耳朵,由肌肤到心脏······疯狂得让他想吼,温柔得让他哼哼。他心底里最深处的卑微、怯懦和恐惧在那竭力之后痉挛的一瞬间消散了。闫武义脑子里嗡嗡的响,一片空白。屋子里刚才的狂热一下子熄灭在一片漆黑中。
片刻后,闫武义摸到洋火,点亮了屋里的油灯。
“身上怎么回事?”闫武义打着赤膊看着女人身上。
绿枝像只惊鸟般拿被窝裹住了身子,只是哭。
“打的?”
绿枝半天才点点头。
“俺肏他个舅子,”闫武义恨道:“哪个王八?下这么狠的手?”
闫武义的样子让绿枝一下破涕为笑。
“今晚爷是不是打算不要俺进屋的?”绿枝啜泣着。
闫武义默然了半天,点了下头。
“多亏也发了善心!”绿枝拥着被一把包住了闫武义,“不然今晚俺又得挨顿打。”
“唉!”闫武义心里快速的不知不觉的种下了这个女人。
“俺在楼上直提着心,以为一时半会且说不下来呢!”绿枝从轿里拿出个软垫,“爷,把屁股抬抬。”她把垫子塞到闫武义屁股底下,“俺在楼上一直担着心,想着妈妈不会那么容易松了口。”她把头轻轻靠在闫武义肩上:“没成想这么快!梦里都遇不上恁样的好事!还是爷这样的男子汉有办法!”
“这样的马屁俺接得住。”闫武义笑了笑。
“讨厌!”绿枝轻轻捅了他腰窝一下,“俺就纳闷,俺那妈妈是个啥都吃,就是不吃亏的德性,怎么个把时辰就松口了呢?爷,你这是捏住那婆子哪个七寸了?”
闫武义看了看这女人,她说话既不是抹了蜜那般甜得透,却让他心里总是浸出些甜丝丝的滋味。
“板着脸。”他微笑里带着些得意的瞥了眼女人,甩了一鞭子,“不说话。”
“恁也算个招?”女人也笑了:“俺那娘虽说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可到底怵刀把子咧!爷,你说是不?”
“嗯,嗯!俺费了半天劲,却都是刀把子的功!”闫武义晃了晃脑袋,一笑:“娘们儿,轿里面靠里头有个匣子,你看看。”
绿枝探身从轿里踅摸出那个匣子来。
“这个么?”
“打开。”闫武义瞥了眼,说到。
绿枝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一叠大大小小的银票和三根蒜条金。
“都在这了。”闫武义乐呵的说到:“今天起交给你。”
“什么?!”绿枝吃了一惊,“爷,你说什么?!”
“俺说的你没听到?”
女人没回答,闫武义感觉到女人又在身后掉泪。
“哎!那洋人说的也对。”他脑袋往后回了一下,“俺这下明白了。”
“什么洋人?”女人抹了把脸,“说的什么?”
“说俺们中国人专爱拿眼泪折磨人。娘的,这眼里怎么那么多猫尿呢!”
“嗤”女人在他肩上轻轻捣了一拳。
“鼻子里吹出泡了吧?”闫武义哈哈大笑。
两人说着话,看着太阳已没,天边只留下一抹玫瑰色的时候,两辆车正好走了一程。前面那几个马兵已经找好了旅店,在门口等着他俩。闫武义喝住了牲口,跳下地,把轿帘子一掀,一把把女人抱了下来。
金满和那三个兵看着吃吃的笑。
“笑啥!”闫武义笑着道:“没见过汉子抱老婆?去!叫店里的伙计把车卸到院子里,叫他们别舍不得,给牲口上点好料!叫他们收拾两间好点的房出来,大伙儿能睡个好觉!”
“房都安排妥了。”金满道,“俺去看看厨房。”
“告诉店里要好酒!今晚俺们弟兄往醉里喝一顿!”
“知道了!”金满边走边回道。
几个人回房各自收拾了,拣了张桌子坐下来。店里的伙计忙着给桌上布菜,只要是肉,就往桌子上搁。卤牛腱子、扒肘子、白水羊头,大锅炒鸡什么的,也就三四个菜,已经差不多把桌面占全了。
伙计拎进来两坛酒,也没问过他们,径直在旁边敲泥封。
闫武义看着一乐,道:“伙计,你也不问问俺们?”
“问甚么!”伙计只顾干活,看都没看闫武义,“俺掌柜的说这坛酒一开只要你老不满意,立马拿走,不要你老一个大子儿!”
“你就不怕一口气没接上,牛掉下来把你砸死!”金满道。
那伙计回头望了望金满,笑了笑。他一歪嘴,撬开了最后一点泥封,把坛塞子一拔,一股子浓香既沉又稳从坛子里缓缓升腾出来,悠悠的漫散到空气中,钻进人的鼻孔里。
“啊!”闫武义不禁叫出了声:“是好酒!金满,人家这口气还真挺长!”
伙计把坛子拎上了桌,先给闫武义筛了一碗,道:“你老恁的是识得酒的行家!该识得这是啥酒吧?”
“景芝白干?”
“行!俺掌柜的好眼力!这坛酒没白给你老开!”那伙计很高兴。
“哦?!”闫武义乐道:“恁掌柜让你拎这两坛酒来考俺的?那就请贵掌柜一见吧!”
“掌柜的!”那伙计扯着嗓子喊道:“客人要见你哪!”
“这孩子!没规没矩的乱嚷嚷!”一个后脑勺延出根小手指般粗细,由一把少得可怜的头发勉强编出辫子的半老头子从后院一挑帘子进了来。
闫武义站起身,拱手一揖。
那掌柜的笑着连忙摇手,又还了一揖,道:“不敢!不敢!军爷到店时,小老儿瞧着面善,只是想不起何时何处见过。脑壳里却鬼使神差认定军爷必是饮客。果不其然!”
“掌柜的客气了!”闫武义迅速看了看掌柜的,道:“恕在下眼拙,不记得曾见过贵掌柜。”
“军爷这般说,那必定是没见过了。”掌柜的笑了笑,“许是俺到了眼花的岁数,看人看混杂罢!”
“军爷知道这个酒?”掌柜的转身问伙计。
“嘿!坛子一揭封人家就知道了!”伙计还处在见证了某种奇迹的快活之中:“掌柜的,恁可不眼花,比街上算命的黄瞎子可灵验多了!”
“这是什么话!”掌柜的脑子里搜索着这张脸,脸上笑着道:“恁瞧这呆子!颠三倒四,张嘴也没个上下!”
“既然掌柜的给俺上这么好的酒,”闫武义道:“不妨同饮两杯?”
“欸!谢谢军爷抬举,那是万万不可的!”那掌柜摇着手,道:“不瞒军爷,敝店存下的佳酿两个手的手指就数的过来,军爷一下便能识得滋味,小老儿已经很知足了,岂敢再叨扰军爷们!何况又不是白送!军爷们只管喝好,就是敝店的福分。”
闫武义哈哈一笑,回了一揖,便不再相邀。
等这老头走了,金满道:“这老家伙!一张油嘴!”
一个当兵的给桌上的碗斟满了,闫武义把酒一端,道:“来!”
“爷,你这一走,俺们这帮老弟兄都有些坐不住,觉得有点树倒猢狲散的味咧!”金满抹了抹嘴。
闫武义放下碗,没吱声。他当然明白,杨寿山、李仁党、李世鸿、张奉先这一拨将领战殁,章高元从关外带回山东的嵩武、广武两军,其实已经成了只去骨鸡。原来那种上下相互认可的关系断裂了,像他这样的人物没有了那种早已习惯的,心理层面的照应,怎么呆都觉得不得劲。闫武义自打进官军开始就跟着杨寿山,盖平之战,他奉命从龙王庙抄袭日军后路,对于盖平城发生的一切,他毫不知情。等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营口洋人开办的红十字医院了。得知老长官战死,他心里百味杂陈,可最折磨他的,是一种没有道理,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歉疚。他怨章高元一时起意把自己调去当奇兵,恨那些缠住自己的日本骑兵,最主要的,他责怪自己不能赴援盖平城,那样起码可以和杨寿山死在一起······所有当时没让他回援盖平城的一切找得出的原因都让他愤恨,沮丧。闫武义愧疚自责,论情份,杨寿山是他闫武义少年时救命的恩人;论职守,他是杨寿山亲兵营的营官。如今银汉两隔,那种私恩形成的依赖、以后长久相处形成的默契非常微妙。平时不觉得,一旦失了其中一个,原本如鱼得水的环境就变成了为活着的那一个制造绵绵痛苦的无尽深渊。闫武义陷在这种情感里,这种内心的煎熬即便是在睡梦里都在折磨他。他就更坚定了去意。
“哎!金满,老弟!”闫武义拍了拍金满的肩:“你这样说,说得俺心里难过,这酒的滋味都不好了。”
他拎起酒坛子,给金满和自己的碗里斟满了,拿碗碰了碰金满的碗,自己先饮尽了,抓了一大片牛肉,撕咬下一半放嘴里嚼。
“听说上面这回上面不会派不认得的人来,而是拔擢你。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闫武义把那半片肉也放进了嘴里,喝了口酒:“你来带那些弟兄,无论是俺还是他们,都可以松口气了。”
“风吹进耳朵的话也能信?何况位子有鸟用!”金满一口喝尽了一碗酒,“俺不稀罕那个位子。军门没了,你又走,俺也干脆辞了差,去关外找潘先生混算了。”
“怎么?潘先生还在关外?!”闫武义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在营口的时候李仁党的一个亲兵告诉俺的。说李仁党被围的时候有个瘸子随张奉先的人冲进了城,那不是潘先生还能是谁?那个当兵的还告诉俺,说幸亏那个瘸子带他们凿墙撤走,一个当地的富户收留了他们,听说潘先生留在了那里。”
“哦!早没听你说起!害得俺还一直担着心!”
“要不是今天说起,俺都忘了!”
“关外还有什么好去的?何况他都寄人篱下了,你还去投奔他?”
“不,那当兵的说潘先生是被那家人挽留下的。”金满道:“你们都不在了,俺也不想再在这里呆,反正也没啥好果子吃。日本人还在那里,俺想去关外碰碰运气。”
闫武义两个手指反复揉捏着嘴角,没吱声。是啊!留在胶澳继续砸石头砌墙,对于这些上过战场,功名心正旺的年轻人来说,哪里安得下心来过这种淡出鸟的日子?盖平之战对于闫武义而言,是场丢脸且输得糊涂的仗。他想都不愿再想那个地方,更没想过还能回去那里“碰碰运气”。“碰碰运气”这样的想法,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在自己脑子里出现过了。金满刚才的话让他觉得以前还真是淡看了这个年轻人。虽然腰板、腿脚仍然挺拔灵活,一泡尿仍然能恣出一丈远,但他发现自己是老了。说起来也才刚过不惑呢!
“打定主意了?要去了潘先生不在呢?”
“再说呗!”
闫武义一笑。他给金满的碗里斟满了酒。
“金满,这些年下来,你手里攒了些钱么?”
“攒了些。怎么?”
“那你就去吧。”闫武义道:“听说俄国人在关外开始和日本人闹起来了。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去关外碰碰运气。手头有几个么,就不必急着把自己投进去。你懂俺的意思么?”
“具体说不上来。大概懂。”金满回到。
“那好!”闫武义端起碗,“来!今晚喝痛快!真找到了潘先生,要代俺致问候。告诉他,东昌府投西,运河的东边打听闫家庄,一个不大的村子。很容易就能找到俺们。”
“俺记住了。”
“不打仗呢,当丘八其实挺好混。每个月旱涝保收,稳拿四两的月饷,混到哨官,每月净得二三十两,再加上七七八八的进账,虽说不得发财,只要不胡来,日子过得滋润且有盈余。可是人有劲儿,手里又有家伙的时候这般混阳寿也着实的没劲。是吧?”闫武义看了看金满带来的那两个后生,那两个后生腼腆的笑了笑。他继续说到:“伙计,你看得比老哥远,所谓‘富贵险中求’。老哥只一句,遇事先在脑壳里多转两圈······”
晚上的酒喝得急,也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