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亮的时候刘德润几个人赶到了刘庄。
德润找到了他二叔,二叔带他进了个院子,让他先歇息,别的话没说,兀自去了。
没多一会儿一个德润见过一两次的后生给他们送了些吃的,他让闺女拿了些去屋里,自己和奚老五就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边吃边聊下一步。
这时他二叔领着几个三老四少的族亲来了,德润赶紧起了身,让出条板凳先让二叔坐了,屋里他老娘和他媳妇听得外面的人声,也带着姑娘出来跟这些亲戚见了礼。
“二虎子,”他二叔那根像被巨人抓捏过的脖颈上尖利的喉结上下晃了几下,先开了腔:“你的事你刚才吃饭的当口,俺跟庄里的老几位都说了。”他看了看跟着他来的几位耆宿,喉结又上上下下了两回,继续说道:“自打你爹跟你族叔跟着闹大刀会,出了事你们倒是都能跑了,四乡八邻有几多人冤死在站笼里,多少户破了家,有些你亲见过,没见过的也听说过吧?”二叔用余光观察着德润的表情,见他还平静,心神稳了点儿。他怕这族侄犯浑,那以后可没他的安生日子过。所以早上看到德润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只在心里一迭声叫苦,这个族侄来这里不会有啥好事。
果不其然。
“恁随恁爹。”他把苦药先裹上了层饴糖喂了过去,“恁爹恁叔都是拍得胸脯的好汉,本应该是能受皇爷招安的英雄。只是他们的命没恁好,没赶上。俗话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恁一个人在外面,要多留几个心眼儿,将来俺们这一支姓刘的,兴许以后还要指望恁咧!”
二叔的话说得那些亲戚叽叽喳喳的点头附和,德润也被老头的甜水儿灌得有些迷道了。
“恁娘和恁闺女住在俺们这里,有肉她们就吃肉,有汤她们就喝汤。恁尽管放心。”老头话一转,神色也变得冷硬了些:“可这里恁不能待,也待不住。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官府这些年盯住了你们,怕轻易不会放过。悬红海捕一贴出来,这几十里地面你们也藏不住。趁海捕文书没贴出来,赶快走,先避避风头再说。”
德润一听就明白了。这老头绕了一圈,其实就一句话,这里没你睡安稳觉的地方。
他的手瞬间就攥成了拳头,脸也涨的红起来。
他二叔和那些族亲没再说话,也不看他。
德润有些犯难。
这里不是自己能使性子的地方,眼下也不是能犯浑的时候。何况人家还答应照顾自己的一家人呢!
待,肯定待不住了。走,可又往哪里走呢?
“大哥,”一直在身边没吭声的奚老五突然说道:“二叔的话有道理。呆这里是不妥。既不保险还连累乡亲。”
德润诧异的看了看他,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奚老五没在意,而是把德润拉到了一旁。
“大哥,”奚老五低声道:“眼下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何况你二叔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不用愁,俺不单有地方去,而且这地方还安全的很!”
他附在德润的耳朵边低语了几句,德润那对快绞成一团了的眉弓一下便松开了。
“不早说!”他高兴起来,在奚老五胸脯上捶了一拳。
“二叔,”他回到槐树下,对他那满腹狐疑的二叔道:“那俺娘和俺闺女就有劳你老和乡亲的照顾了!俺听你老的,你老让俺睡一宿,明天一早俺就走!”
“中,中!”他二叔听他这么一说,暗自松了口大气。他看了看他带来的那几位,那几位完全以他的马首是瞻,看得他点了头,说了“中”,头点的自然不会比二叔少。
第二天一早,天在将亮未亮,启明星还很耀眼。德润回到屋里,要他媳妇找了块布,把砍刀卷了两卷包裹了,又找了根麻绳系了,背到了背上。
他摸出些碎银和两吊钱交给了他媳妇。
“娘,你莫担心。”他转头眼睛一瞪,粗声粗气对他媳妇道:“丧着个脸给谁看!二叔那里俺放了些银子。风头过了俺就回来。俺走了后,要使钱的时候,莫舍不得!”
他媳妇两手捧着钱,却没说话。
“听到没?!”德润又吼了声。
他媳妇这才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他娘背着光坐在炕头,眼里像是蒙了一层黑雾,入定般既没看他,也没说话。
德润的眼睛躲在暗处看了看他闺女,嘴巴在黑处嗫嚅了几下。
“看好恁奶。”德润脸上似乎打算笑一下,却使得那张毛深胡髭黑的大脸显出一种皮肉不同调的古怪表情。
“唉!”他一脚跨出了门,和奚老五投南去了。
奚效方虽然是个北方内陆出生的粗人,但这不妨碍他养成食秋蟹的嗜好。附近当涂的大螃蟹可是远近闻名!一到季节总有人送,吃过几回后,他吃出了滋味,也不会像最初那般被当地哂为“牛吃蟹”的一通咬嚼,也学会了烫壶老酒,拿着工具细细剥。
他庆幸自己在采石这么个好地方当了个军官。位置不高,却间常能得些实惠。
今天他的马弁刚给他端来两只金脚红绒的大家伙,一看就知道膏肥肉厚,正起兴致的时候,卫兵进来报告,说他的亲戚在营门外。
他刚启动的食欲被戛然打断,这让他扫兴。
不期而至的亲戚又让他觉得好奇。
自己吃粮以来,就没那个亲戚来看过自己,他一下猜不透是哪个,而这个卫兵又恰好蠢到没问。
他本想要卫兵轰走了事,但好奇心最终赢得了胜利。
他瞧了眼盘子里的螃蟹,还是起了身。
“叔!”
老远看着个汉子在营门前冲自己跳着招手。
声音他听着耳熟,他在脑海里把记得起的亲戚跟外面那人的模样比对了几回。
“老五!是他娘的你!”奚效方脸上突然绽开了笑,他大声喊了句,两只脚也紧赶了几步,“哎呀!你这个小兔崽子!”
他冲到奚老五跟前刹住了脚,端详了奚老五一小会儿,一把揪住他一把胡髭,道:“好啊!小兔崽子!胡髭都长得这么深了!这是刮了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叔!”奚老五见奚效方这么热情,他心里踏实了一大半,“俺还给你带了个人来!”
“谁?”奚效方狐疑地望着他。
“你等一下,”奚老五喊道:“虎子哥!”
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下应着声慢腾腾转出个头戴笠子的人来。
“虎子?刘德润?”奚效方心里一惊,有些埋怨他堂弟怎么把这么个角色招来了!
“嗯!”奚老五没在意他二哥的脸色跌了一下。
“这回遇上硬茬了?唉!”奚效方强自镇定,看着走过来的刘德润,道:“算了。这些以后再说吧!”
奚老五深知他这个叔的脾性,没打算瞒他叔。但他还没开口刘德润已经到跟前了。奚效方赶忙一拱手,跟德润亲热的打过了招呼。
“走走!虎子是真正的稀客!俺们进去说话!”奚效方一把挽住德润,三个人进了防军的营地。
德润进屋后手揪着系下巴上的绳结一拽,把头上的竹笠取了下来,往墙角一靠,砍刀也解了下来,随手扔在奚效方的床上。
“叔日子过得潇洒!”他环顾了下屋里粉的雪白的墙壁,瞄了眼碟子里两只大螃蟹和还在散发热气的老酒。
“哈哈,”效方只皱了下眉,没等德润和老五看到,已是满脸笑容,打发马弁道:“侄儿们来了!赶紧去,打二斤好酒,切些好熟肉回来!”
“叔,”老五把脸凑到螃蟹上缩鼻子嗅了嗅,“几年不见,你咋吃的越来越娘们儿了!这东西啃半天也吃不到两口肉!有啥意思!”
他拿起旁边的酒注子也嗅了嗅,喝了一口,嚷起来:“叔!这酸了吧唧的酒俺可喝不来!”
“讨饭的嫌饭馊!”奚效方真乐了,笑着对马弁道:“听到这土鳖说的了吧?给他俩打二斤好烧酒吧!”
等马弁出了门,奚效方招呼自己这个堂弟和德润坐了,对奚老五道:“怎么?怎么这回闹得连山东都呆不住了?”
“效方叔,你不用担心。事是没啥事,”德润恨恨的插话道:“只怪俺当初把只白眼狼当了兄弟!‘请财神’(抢劫的黑话)、‘抱凤凰雏’(绑富户家小孩的票称为‘抱凤凰雏’)的时候俺从来没亏待他。他投了官府,却要拿俺们换赏银!”
奚效方很不喜欢这个“大哥”,可他碍于侄子的面子,不好太计较。奚老五把事情前前后后大概齐给效方说了一遍,效方道:“嗯,这好办!今晚你和虎子哥就住这里!”他看了眼德润,“明天俺跟管带说一声,好在虎子是个练家子,正合适!给你俩补个名,你们先在俺这槽里头舀口吃的,待上一阵子再作打算!”
奚老五看了看德润,德润脸上显出满意的样子。奚老五对他叔道:“中!”
“你先别‘中’,”奚效方也看了看德润,道:“虎子,俺在这里不过是个帮带,就是两只手全用上也遮不了天。俺把丑话说在前头。俺这里到底也是军营。军营里最忌会党,一旦查出,那不是玩的。”
“效方叔,这个你放心。这点事俺们省得。”德润忙道:“你是长辈,这又是你的地方,俺和老五听你的。”
“那就好。只要不招摇,比起外面,这里算的上是个安乐窝。”奚效方见德润先表了态,他稍稍心安了些。
天才麻麻亮,东昌府的收粪人开始顺着街巷把宅子门外一桶桶马桶拎起来往粪车里倒,街面的早点铺子的汤锅里的汤刚开始滚,蔡家老大已经到了校场候着了。
闫武义还没到。
那些早点铺子还没有一样是熟的。
蔡家老大干脆倚着校场外的木栅胡思乱想起来。
想起来也好笑。在嵩武军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想过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要是那臭婊子不跑,没准自己眼下过得还快活呢!
他嘴角滑出一溜笑,是自嘲还是对多舛的命运的嘲笑,他没想过探究。
他被裁撤出嵩武军的时候,本是想先去亳州去杨寿山的祠里给老军门上柱香(杨寿山殉国后,光绪皇帝下令地方官建祠祭祀。),然后再寻个码头混的。
临走前喝酒时黑皮要他走黄河,到东昌府后去闫家洼找老长官闫武义,再往南一折,就到了亳州。
他当时酒喝得正在兴头上,也没多想,满口应了下来。第二天酒醒,一想起黑皮头晚上说的,觉得还真有点意思,手头又有二三百两,没多想便奔了济南。
“怎么?还没睡醒?”
正在浮想中的蔡家老大被这声问惊回到现实,他没注意到闫武义什么时候就站到了面前。
“嘿嘿,”他尴尬的笑了笑,屈身给闫武义请了安。
“来吧!”闫武义招呼了他一声,自己往校场里走了。
值更的哨兵吹响了洋哨,很快赤裸上身的勇丁就在校场列好了队。
“五十圈。”闫武义指着棚长说道,“今天你领他们跑。别想着打折扣。”
“走。俺们去那边坐。”闫武义带着蔡家老大走到那棵大梓树下,“跟俺说说,怎么回事?”
蔡家老大把从嵩武军出来后的一路经历,只要记得住的,都跟闫武义说了。
当闫武义听到是黑皮叫他来探访自己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狗崽子!”
“唉!”闫武义想起杨寿山便叹了一声,眼角也潮了,他干脆站起身:“不在那个里面,很多事情就没地方打听了。朝廷这回能为军门在地方建祠,命地方官朔望两祭,也算身后殊荣吧。军门地下有知,大概能闭上眼了。”
“可不是!大伙都说上面的这回算是有点良心!”蔡家老大听闫武义这么说,又说起:“听黑皮说,章军门在折子上为杨军门说了许多好话,才有这样的赐恤咧!”
闫武义当然知道仗打成那个屌样,别说章高元的几句话,就是宋庆也不见得好使。不过章高元以待罪之身还顾着为杨寿山说话,让他一直对杨寿山存着愧疚的心添出许多感激。
朝廷为军门建祠!闫武义感慨万千。
“唉!怪只怪俺不该在船上跟人家连摇两夜的摊(摇摊,又叫龙门摊,有的地方叫六门将。骰子掷点用四除,看剩下的点数大小决胜负。),手会背到那个屌样!等输干净了才想起来,莫不是被人做了局!”
“什么?”闫武义愣了愣,一抹眼角,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俺知道!”闫武义脸色柔和的盯着蔡家老大,“马上要招新丁,俺正缺人。你来的巧。就在这里帮俺练勇吧。今天俺就去知府大人那里给你上个名儿。等这里的勇练出个样子了,俺跟你一起去,给军门大人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