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立秋后近午的太阳越发的毒,晒得头皮都生疼。
闫武义集合了勇丁们带回到校场。
一辆板车上静静的呆在树荫下,里面堆的西瓜冒了尖儿。眼尖的勇丁先高兴得叫起来。都是些十七八、二十来岁的小伙儿,肩着枪,揩着脸上的汗,一瞬间便把对太阳的怨毒淹浸在了对瓜汁的渴望和幻想里。
从府衙出来闫武义心情就很好。今天在堂堂的知府衙门里也有自己一个座位!以前有老长官杨寿山的关照,如今又深得东昌府的器重,何况这差事对他来说不比拿筷子吃饭,用勺子舀汤更难。他打心眼里觉着自己的命好。
闫武义正遐想的时候,勇丁拿了一大块掰下的西瓜送了过来。
闫武义皱了皱眉,把袖子一撸:“娘的!也不切几刀!”
“你老将就将就。”那勇丁嘿嘿的笑,朝树底下一努嘴,回到:“您瞧!那里还在鬼抢斋咧!哪个还顾得去找刀!‘嘭’都是去拳头豁开的!”
“操!”闫武义接过瓜,瞅准了开裂的缝隙,两手一掰,把那块瓜又分成了两片,坐在小木椅上倾着身子,左一口右两口啃起来。
给他拿瓜来的小伙儿那双眼睛早就被他因生怕拿不到自己自己那一块产生的不安的心拽到树下的瓜车旁,眼见闫武义啃上了,他如同放了手的弓弦,倏的弹回了树下,投入到拣了白瓤儿骂娘,抢到红瓤儿先往嘴里塞的行列。
“这些个小崽子!”闫武义把一块啃得都差点叫疼了的瓜皮扔在地上,捧着那块大点的又连啃了两口,把手上的汁水甩了甩,心满意足的看着那群乱哄哄的年轻人。
西瓜汁水的沁甜让他彻底放松了。闫武义的脑子里突然产生出一个极模糊极模糊的印象,好像今天看到了一张熟脸,在脑海里只那么一闪,便没了。他想仔细点看看那张脸的模样,可是连一点影子也没了。
这个影子像一只嗅到了甜味,飞来凑了下热闹的苍蝇,来得突然,去得也倏忽。
闫武义在脑子里寻了寻,完全没了踪迹。他没再去管它。
“欸!吃完把枪收了!”看着树荫下勇丁们吃得差不多了,闫武义喊道。
勇丁们陆续的起了身,肩枪站队。
“今天你们这些家伙还像个样儿!”闫武义看了看他的兵,又掏出弹簧表看了看,“枪入架上锁。下午给你们放半晌的假。”
勇丁们没敢欢呼,只是互相挤眉弄眼的庆祝。
等勇丁们把枪交了,闫武义查看了一遍,收了枪架的钥匙,把勇丁们解散了。那些小子们才快活得像群刚吃饱了的麻雀散了去。
闫武义把勇营里的事都过了一遍,在勇丁端来的水盆里洗了把脸,又对负责的棚长交代了几句,便离了营房往家走去。
路过了瓜摊的时候他又折回到瓜摊跟前,是的,这么热的天,该给娘们儿买一个。
瓜贩子不是傻瓜,当然知道眼前这位爷是东昌府的红人,不劳闫武义动手,左挑右拣,又敲又拍的给他挑了一个,取刀在瓜上挖了个三角眼,通红的瓤儿。闫武义赏了他十几枚大子儿,一手托着瓜走了。
“闫爷······”
闫武义听到好像有人在喊他,他回头看了看。
他很少在东昌府的街面上混,也就很少有人会这么的跟他打招呼。
今天他算在东昌府扬名立万了,可不至于这么快便让街面上的人就主动这么的叫他。
“闫爷······是闫武义闫爷么?”
声音不大,但真真的。
“哪个?”
“爷!”
闫武义没注意到他身后几步外跟着一个身子佝得像在地上找钱的人。
“你叫俺?!”闫武义四遭望了望,狐疑的看着身后这个乞丐,“是你叫俺?!”他看不到这人的脸,他头上的头发起码有寸半,辫子在脑后松松垮垮的幸亏在辫稍有根绳子系住,才保住他大清国子民的身份。脚上的那双布鞋看得出原本不赖,不过眼下却拦不住人来疯的脚趾头。
“你是谁?”闫武义诧异道,“怎么的认识俺?”
“俺是蔡,蔡家老大,”那人总算抬起来了头,露出一张尘垢结成了包浆的脸,“你老还记得么?”
“啥?!”闫武义越发的惊讶了,“你说你是谁?蔡家老大?!把头抬起来些,让俺瞧瞧!”
那人把身子站直了些,把脸抬起来,让闫武义仔细的瞧了会儿。
“俺的娘!真是你这老小子!”闫武义一只手捉住了他胳臂,“奶奶的,咋弄成了这副熊样?!”
“爷!”蔡家老大见闫武义认出了他,也来不及说别的,只说到:“爷,能不能先赏顿饭吃?”
“唉!怎么回事!”闫武义把西瓜往腋下一夹,“来吧!”
闫武义带着蔡家老大就近寻了个大酒缸坐了,掌柜的一看是闫武义,这可是平常不会来关顾的贵客,赶紧从柜上出来招呼。还没等他开口,蔡家老大对闫武义先说道:“爷,管俺吃顿饱的吧,来二斤猪头肉成吗?”
“二斤?吃得了吗?”闫武义差点笑出来,一抬脸对掌柜的道:“有吗?”
“都有!都有!”
“去给他切二斤吧!”闫武义说到,“酒呢?要酒吗?”
蔡老大没说话,闫武义对掌柜的加了声吩咐:“打两壶酒。”
蔡家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酒缸上的桌面,两只手反复的松开又抓拢,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不知等了多久,掌柜的总算把一大盘切好了的熟猪脸端了来,蔡家老大眼盯着肉从掌柜的手里放到桌面,他只看了眼闫武义,连筷子都没来得及拿,先伸出一只黑爪抓了几块肉塞进了嘴里。
闫武义给他酒碗里倒了满满一碗酒,自己倒了半碗,呷了一口,把掌柜的叫了过来,道:“掌柜的,劳你的驾。”他把蔡家老大打量一下,“帮俺去沽衣铺子沽两件衫,等他吃完了再带他去澡堂子洗个澡,剃头修面。俺一会儿回来,账俺来结。”
“啥话!还劳驾啥!平时巴结还巴结不上呢!”掌柜春风似的,“你老只管去。交给小的就是了。等你老回来,一准的换个人!”
闫武义笑了笑,夹抱着瓜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的确,他一眼就认出了蔡家老大。
蔡家老大远远的看着他走过来,已经抢出店外,单腿跪着,行了个参见大礼。
还是和在关外的时候一样瘦。
不过脑门儿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
“起来吧。别现眼了。”闫武义说到。
“说说,怎么回事?”闫武义跟掌柜的算了账,寻了张凳子坐了,“怎么糟蹋成这副模样,还到了俺这里?”
“爷!都怪标下······”
“行了,行了!”闫武义一下就猜到了,蔡家老大的出现,让他没有过程的就回到带兵的状态。他看着面前这个家伙,想起他在关外着急取人首级换赏银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别在老子跟前装象了。输了就输了,你又不是头一回。现下手头要有两个,你还得去。你哪回赢过?娘的!还有条裤子遮住你那两个卵已经阿弥陀佛了!狗还能改得了吃屎?黑皮他们呢?”
“黑皮还在嵩武军里,在胶澳呢。”蔡家老大暗自庆幸闫武义没在赌钱这个事上纠缠,他觉着还是当年的那个闫爷,“他走了狗屎运,入了章高元的眼,听说还得了个守备衔。”
“金满呢?有他的消息吗?”
“不知道。他比俺走的还早。”蔡家老大有了二斤肉,两壶酒做底,说话的中气也壮了许多,“黑皮说他送了你老回来后要去关外,不知道如何。反正没再听说起他。”
闫武义点点头。
“你呢?下顿饭打算在哪里吃?”闫武义一看蔡老大那副窘模样就知道他必定今晚把屁股落在哪张炕上都成问题。
“俺?”蔡家老大望着闫武义叹了口气,他一听闫武义的问话就明白了自己这位老长官对自己的情况已经有了判断。这位爷这不是摆明要老子的好看嘛!唉!有什么办法!“俺也知不道。爷,”他终有些扭捏,“能在你老手下谋个差事么?”
“在俺手下?”闫武义猜到他会这么求他,不过用也用得上。只是这个蔡家老大不是金满、黑皮那般,要是那两个狗崽子来投他,他高兴还来不及!闫武义好奇这人是怎么的就来到了东昌府。他在打量着面前这个人的时候,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他一笑,道:“一顿二斤肉也长不到身上。这样的折本买卖哪个做?”
“爷!”蔡家老大一听闫武义的口气,直觉告诉他这门是开了缝了,“你老就别挤兑俺了,您瞧,”他谄笑着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道:“挤不出油水了。”
“你咋知道俺在东昌府的?”
“爷!俺要知道你老在东昌府,就不会等到今天了!”蔡家老唱戏般大叫起来,仿佛他就是个遭了撞天屈的苦主,“你老是从营口回来的,不知道。营口丢了后俺们去了个叫田庄台的,东洋人来得急,那些随营做买卖的也没跟上。俺相好的那个,那个臭婊子,呸!亏得老子那般信她!家底全在她那里!这么一乱,再没见个人!”
“你怨不得人家。”闫武义笑了,他说:“好歹肉是烂在锅里,强过你摇骰子白白送人。俺今天没空,不听你扯闲屁了,”他从怀里摸出吊钱扔在桌子上,“晚上自己寻地方歇一宿。明天一早来校场找俺。”
“谢爷的赏!”蔡家老大说着话就往地上跪,闫武义捉住了他胳臂,道:“得了!办差勤快点比啥都好!”
练勇以来,闫武义常常好些天才回家一趟。刚开始还没啥,越往后绿枝说话就夹枪带棒了,说倒比从前在广武军的时候还难得一见。又问他外面是不是养了人,绿枝那张嘴,常常抢白得他张不得口。闫武义就不明白,这女人一直是睡在身边那个女人,为啥过了门就不一样了呢?如今绿枝把闫武义拿捏得死死的,每次闫武义就差一跺脚了,她只要转个脸,或者恰好闫武义看到了她的那双眼睛,又或者只是她无意中凑近了闫武义,他恰好闻到了这娘们儿嘴里和身上的气味,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无名火焰马上就会像一支丢向深渊的火把那样落到肚皮里看不见的最深最黑的地方,而迅速升腾起另一团烈火。让他······
娘们儿!真他娘的厉害!他想起来都不自觉地笑。
闫武义原想跟姓蔡的多聊上几句,无奈屁股坐不住。
闫武义有时候怯他的娘们儿。真怯。
可一个人的时候久了还想她。真想。
闫武义一路忐忑,路上他给女人带了只熏鸡。绿枝喜欢就着它喝粥。给自己切了二斤酱驴肉,回了家。
绿枝邀的麻雀局刚散了场。女人今天好像打得顺手,见闫武义给她带了熏鸡,更是一百二十个的高兴。晚上俩人又多喝了几盅,微醺的绿枝自有一番闫武义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情趣。
他一把把女人抢在怀里,一张油嘴已经凑了上去。
女人在怀里时的半推半就,一刹那把他的心头火烧得狂了起来。
他的手一揽,拦腰把女人抱起,连灯都忘了熄,就抱上了床。
这一晚屋里充斥着汗味和体香。蠕动,颤抖,呻吟,屋外却显得安静。
村头第一声狗叫音还没落,男人已经猛地坐起了身。
“不要亮!”他低声叱喝住了在暗黑里打了下火镰的人。
“大哥!”黑暗里一个声音紧张的叫了一声。
“别说话!”那汉子一蹭就下了炕,赤着脚就出了门。
很快他又回来,进了屋。
“狗日的!”他进屋后蹲地上摸了摸,摸着一只鞋套到脚上,又摸着了另一只,坐到炕沿,把那只鞋也穿上了。
“快穿鞋!”他仍然是那副不容分说的口气。炕上一个人影已经跳到了地面。
“德润!这是来捉你的?”一个模糊的身影撩开布帘道。
“臭婆娘!”德润低吼道:“滚回去睡你的觉!”
“你惹了一身骚,对你媳妇吼啥?”
“欸,娘!”男人在靠墙的炕边摸到一把没有鞘的砍刀,不耐烦道:“你们睡你们的,起来作甚!哼!难道老子还会怕了那几条狗!”
“德润,你当然是不怕!你们刘家一个个的都不怕。你死了的爹就不是省心的人。娘打进了你刘家,这心啥时候落过地?!”倚在门框上的影子说着话,渐渐带了哭腔,“如今你娘活不长久了,还怕啥?你媳妇苦命跟了你,你也不管,可你亲闺女还未许人,你也不管?!”
“唉!”汉子像被根针扎了一般,跌坐在炕沿上。
“大哥!把老娘、嫂子和侄女儿送去刘庄吧!”暗处的黑影说到:“都是姓刘的,总有个照应。再说,巨野的狗还敢去郓城咬人?”
“唉!就这么的吧!”男人恨恨道,“走!”
他摸着他娘的手,蹲下身,把那只手往肩上一搭,也不由他娘,便把她背在了背上,对他娘身边的两个影子厉声道:“都走!”
那俩影子没吭一声,转身一前一后跑进和老人住的屋里,在黑暗里一个把炕头堆放的铺盖一捆一扎,另一个摸到屋子里唯一一只木箱,揭开了两手一抄,把箱子里的几件细软都抄了起来,就在炕的另一头打了个包袱,俩人一人背一个包袱皮儿,窜着跑的追出了屋门。
“想拿老子换赏银!”背着老人的汉子走的离自己屋有些远了,才回头望了望,远处暗夜里萤火虫一般一溜黄色的灯笼正快速的接近他家。他鼻子里一哼,不屑的笑了下:“这些蠢狗!就这屌样还想拿老子换钱使!姓魏的,等老子回来!不拿你的心肝下酒,老子不是姓刘的子孙!”
“走吧!走吧!还讲那些作甚么!”他的老娘在他背上说到,“你爹要是不死犟也不会死在曹州府的站笼里。你还是逃远些,好歹给你刘家留柱香烟。”
“老娘!闭上你的嘴吧!”汉子托着他娘屁股的两只巨掌把他娘往上托了托,没好气的答道:“哪一回的白面、烂肉你也没少吃!”
“怎么?!”他突然看到自己家的屋顶腾起一股比黑天还黑的黑烟,跟着火苗子也窜了出来。他惊得一连“啊!啊!”了好几声,他身后的女人默默地抹着泪。“哭啥?!”德润既狠又不耐烦的看了眼他媳妇,又望回他那被烧着了的屋子,“好啊!好啊!姓魏的,肏你的娘!”汉子这下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亏得老子当初把你当兄弟!今天你把事情做绝,落在老子手里的时候,三刀六洞,不要怪老子不给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