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四月一日
今天多云转阴。天气像我爹的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脸,黑沉沉的,别提多没劲了,还有点儿“软不拉唧”的。
我已经退学三天了,心情也像这天气,有点儿“受潮”。
爹让我今天一大早就去西山坡上放羊,他在锄麦苗。眼前,二十三只羊像一团团漂浮着的大朵大朵的雪莲花,正在草地上绽开,又像,又像……什么呢?我一时想不起来啦。我望望山坡下学校的方向。学校的红墙蓝瓦正在远处泛着黯然的光芒。风一吹,那校园里的读书声就像嗡嗡的小蜜蜂一样,隐隐约约地往我的耳朵眼儿里钻。痒痒的,我心里却一阵难受。我干脆躺在草地上,看云彩低沉沉地从天空中滑过。
三天前,记得我爹拿着羊鞭来到学校找我。
一步跨进校门,爹就喊了一声:“大豆!”
大豆是我的小名。我正在听课,听到外面的叫声,我忙给小王老师打个招呼就出来了。
爹说:“大豆,你现在已经十四岁了,识字也不少啦,够吃一辈子啦,这学从今天起咱就不上啦。你姐出嫁啦,你哥又在外地打工,弟弟还小,家里今天你娘又病了,又得抓药熬药。人手少,猪羊都得喂,你得退学,去放圈里那群羊吧。秋后就能卖千把块钱。以后有你当帮手,我也就不会累死累活啦,咱欠人家的那笔钱也能还上。”
什么?
爹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串,像街上走村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
望着爹那张表情时而单调时而丰富的脸,我当时只感到事情太突然了。这么大的事,爹也不和我提前商量一声,或打个招呼,他就自作主张了。爹在我们家一向就是霸权主义。
“不,我还有一个学期没有念完。”我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用手按着胸。
“啐!识字又不能当钱花。”爹的口气似乎是不容置疑,像他锄玉米地的草一样干净利落。我忽然看到他拿的那个小羊鞭在他手里挑衅地跳动了一下。
望着爹背后校园外那片迷茫的山地,正浮动着一片浅浅而苍茫的草色,仿佛正缓缓地向我涌来。我真想央求我爹。
“怎么啦,大叔?”小王老师出来了。
小王老师是我们班主任,担任几门功课,待我们很好,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她讲课我们都爱听,声音温温和和的像溪水,不像徐老师,一脸黑乎乎的,像只毛头猪,严肃深沉得如一张大黑板,好像谁整天欠他三百斤大米没还他似的。小王老师就不,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如果有一天看不到她肩后那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在跳动,我心里就发慌。
小王老师听完我爹的大概意思后,摆摆手,大辫子在她背后晃动着:“让大豆再学一个学期吧。他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拔尖,以后还要上县城里参加作文比赛呢。他作文写得好,现在退学怪可惜的。”
爹虎着脸:“王老师,你别见怪,我不是不想让大豆上学,只是家里人手少,他娘又一直病着,还有两个弟弟要张口吃饭,正缺一大笔钱,再上学,学费恐怕也交不上了。”
小王老师笑了:“那没关系。现在‘希望工程’正在全国进行捐款,校长已打报告上去了。若运气好了,说不定到时还能分给咱村学校一笔款,到时可以给你家大豆减免点。”
爹被说得咧了咧嘴,笑了一笑。
我见爹的牙齿黑黑的,像一排晒干的小甲虫,在那里排着队伍,比我们出操还整齐。那是他老人家吸烟草过多熏的:“那是,那是。可等钱分下来,我家大豆怕早就熟透了。不如先放羊,先挣一大笔钱。王老师,我也是实在没法呀。”爹的话语里最后似乎还带着一种低低的腔调。
钱,钱,钱。我在老师面前只感到丢人,似乎我爹一醒来,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钱。难道你就不想让我去多学知识,长大当科学家,当作家,当农学家,好为国家多作贡献?
我说:“我不去。我再念一个学期的书,领个初中毕业证。”我固执地要转身返回教室。那里面,同学们正在朗读着课文,声音像钩子勾着我。
“你敢!”我爹挥起了羊鞭。爹的厉害我是领教过的。在爹的背后,那苍茫的群山仿佛一时都挤进学校来了。
我心痛得几乎想哭。
爹拎着我的衣领:“走吧,把书包整理整理,该拾掇的东西也拾掇拾掇。这就走,羊正在圈里饿得叫呢,我还得锄庄稼。”
爹拎着我一定像是拎着一只生病的小公鸡。
这时,下课了。同学们都乱糟糟地围了过来,看稀罕,仿佛是在街头看一场耍猴的戏。我当时羞得真想找个地缝一头钻进里面,永远不出来。和爹在一起真丢人,让爹一人在这里丢人吧,我可不愿去丢人,我还是班里的“三好学生”呢。
小王老师解了围:“走走,同学们,快提前去教室,马上就要上课了。”
同学们都开始进教室上课,我却得跨出教室离开学校。这一刻让我难忘。
那天下午,我带着凳子,背着书包,只觉得像一只被打断了腰的老狼,灰溜溜地同爹离开了爬满青苔的学校大门。我的心沉得像坠了一个大沙袋,一个劲地往下坠。
猛回头,我忽然见小王老师的眼睛红红的,正看着我。我一看,她就背过身去,然后很快地转进教室。不大一会儿,教室里就传出朗读课文的声音,我这时骤然感到有一种清爽的感觉。
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她曾带着我参加过县里举办的作文比赛,我还获过名次呢。记得她在年终总结会上讲体会时的心情与神采,当时是多么高兴啊!她一定还等着我明年与她一块儿参加第二次比赛。老师,我对不起你,这都怨我爹。
我躺在草地上正想着那天退学的情景,忽然听到正在锄着麦田草的爹在那边吼叫着:
“大豆,大豆,你呆头呆脑地想啥?羊都啃光麦苗了。”
我慌忙站起来。可不,几只大山羊不知何时越过草地,正在啃着爹锄得规规矩矩的庄稼。
爹在那边挥着锄把,大声吆喝着。但是,羊却不像我那么听爹的话,还是一个劲儿兴奋地大口大口咀嚼。我听到嫩嫩的麦苗沙沙沙沙在羊嘴里响着,像我们学校的学生在作业本上沙沙地抄写生字与习题。绿绿的汁液染得山羊白白的胡须呈现着青色,羊边吃边不时地向我这里张望,一个个像做了什么得意的事似的满脸兴奋。
爹愤怒的声音正像鸟翅一样划过天空。
我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拾起几块石头,甩过去,正好打在领头的山羊的头上。那几只肇事的山羊这才转过身来,恋恋不舍地回到山坡这边的草地上。
“麦苗都让羊啃光了,你小子想秋后喝西北风吗?吃粮,你吃羊屁吧!”爹在那边挥着锄头高高地骂着。我看着爹像风雨中的稻草人,正无奈地摇晃着,我心里竟然涌出一种想笑的念头,却不敢吭声。
我再也不敢想学校的事情了。
啪!啪!我把羊鞭甩得清脆地响,将羊群赶得离庄稼地远远的,可不敢让羊再啃麦苗了。羊,你们敢啃命根子吗?那是爹的命根子,也是我们家今后的日子。
暮晚,夕阳落山。我也该回家了。
我们山乡的天气变化莫测,黄昏时天气骤然如人的面庞一样清朗起来。满目青山,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家乡在夕阳余晖里的壮美。我的家乡在伏牛山脉中,我爷爷生前曾给我讲过伏牛山原是天上一条神龙,得罪了天皇,才降落人间成这偌大的一条如牛状的山脉。如今群山正静静地卧着,像老牛吃着草。
此刻落霞如一大片学校外盛开的夹竹桃花,红红的,正在热烈地开放。羊群的背上仿佛正驮着一圈一圈的晚霞,我是赶着晚霞回家的。我情不自禁唱起了那首台湾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
荷把锄头在肩上
牧童的歌声在荡漾
喔喔喔喔他们唱
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
……
可惜这时没有竹笛,要不就更精彩了。这首歌是小王老师在学校的音乐课上教我们的。她拉着那架破旧的手风琴,我们在下边跟着她学唱。那时我的牙齿还漏风,一发音就唔唔地,像墙上漏了一个洞。不过,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我想到此时在夕阳的余晖里,学校里放学的铃声也响过了吗?薄暮中,学校那边正一片迷茫,像遮着一层最薄最薄的灰暗的稿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