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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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岁月深处

李士强出生于1957年。应该说,他生在了一个好地方,豫东平原,土地肥沃,气候温和,沙颍河潺潺流过,得灌溉之利,可以说插根筷子都能发芽;而且,还应该说,他也生在了一个好年景,他刚出生那两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田野里到处都是粮食的味道。

但是好景不长,持续的灾害让他们掉进了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吃树叶、吃树皮,也吃埋在地下的草根,实在没得吃了,就喝凉水。

李士强苦笑着告诉我,他从记事起,第一个感觉就是饿:“我家7口人,两间破屋,夏天漏雨,冬天进雪。家里人多,嘴连在一起比筛子都大。‘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可红薯汤、红薯馍也没有啊,甚至是野菜、树皮都找不到啊。那时候,家里穷得连老鼠都看不见!”

饥饿如影随形,肚里空得咕咕叫,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就觉得格外冷,冬天冻得没办法,就倒在墙脚下晒太阳。阳光照着他浮肿的脸,黄中透绿。阳光很好,可再好的阳光也不能吃啊。到了晚上更难熬,就去钻队里的麦秸窝,饲养员不让,李士强只好抱一捆麦秸睡。早春时节,饿得两眼直冒金星,脚底像踩着两团棉花,路都走不稳,他跟随大哥士昌、二哥士永,来到村外漠漠的田野里,如饿狼般找寻点“绿意”:沟边、田地、坑塘、斜坡,荠荠菜、马蜂菜、面条棵刚出尖尖角。哥哥眼尖,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薅出来,胡乱擦一下泥土,吹一吹,赶紧塞进小士强的嘴里。

“你说,这世上啥东西最好吃?”李士强突然这么问我。

我调动一切回忆,把自己吃过的、没吃过但见过的、没吃过也没见过但听说过的、没吃过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但能想象出来的,果腹的、解馋的、吃新鲜的、图稀罕的好东西……统统说了一遍,结果,都被李士强一一否定了。

“其实你不知道,世上最好吃的是烤皮鞭。”李士强说。

我冷惊了一下。

有一天,李士强无意间捡到半截赶牛的皮鞭,这让饥饿挠心的小哥儿仨眼睛放光。二哥士永兴奋地说:“沾个皮字,好歹也算一块肉。烤了吃,一定很香!”大哥立马去捡了一些柴火,点起一堆火,把皮鞭在火苗上烤了起来。那截用了许多年月的旧皮鞭被烤得滋滋作响,冒着黑烟,也冒着阵阵焦煳味,也不知道到底烤透没有,小哥儿仨也顾不得了,饥不择食地分吃了,吃得满嘴黑不溜秋,竟也吃出一串笑意。

李士强一边说一边比画,满脸专注的表情。我却听得心惊肉跳,眼前晃动着一截黑不溜秋的东西。我无法想象:他们怎么能把这又腥又臭的东西塞进嘴里、咽进肚子里的。

饿呀。李士强说,只要能填进肚子里,都是好东西。

春荒时节,浅寒料峭。树叶刚一冒尖,就被捋光了,虽然苦涩难咽,但也能挡一时之饥。树叶被捋光了,哥儿仨又去刮榆树皮,房前屋后、村里村外的榆树皮都叫人们剥去了,成了一棵一棵的“白骨精”。粗糙的榆皮用石臼捣碎,下到锅里煮透,黏黏的,不过也就是哄一下肚皮而已。到处都是寻找食物的人。

最小的弟弟士中身体孱弱,因冻、饿失去了知觉,眼看就没气儿了。一家人商量想把“这张嘴”送人,起码可以留个活命。可三兄弟都不同意,李士强更坚决反对,他抱紧小弟哭吼:“我们都饿不死,就饿死小弟了?谁敢来抱走小弟,我就跟他拼了!”

父亲叹了口气,说:“地不生无根之草,天不生无禄之人。每个孩子投爹奔娘来一回,每个人头上都顶颗露水珠呢,士强说得对,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死老幺。再说,政府总不会看着我们都饿死不管吧?”

邻居兰芝二姑,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她干着赤脚医生的活解民疾苦,又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在最饥馑的年月,天寒地冻,衣着单薄的李士强,饿着肚子去上学。走到路口,总会远远看到二姑那亲切的身影。二姑见到士强,就捋捋他的红领巾,摸摸他的脸蛋:“看这小脸蛋儿,都冻成小柿子了。好好上学,二姑看你将来一定有出息!”

寒风一阵阵扑来,二姑的笑容宛若菩萨低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层层叠叠地打开,露出一块热乎乎的馍馍,放到士强手上:“孩子,趁热,赶紧吃。你属马,你是一匹千里马,二姑看好你。”

李士强眼含热泪接过了热乎乎的馍馍,他狼吞虎咽一般,还没品出滋味来,馍馍就已下肚了。这是二姑从医院食堂带回来的,也是从她自己的牙缝里抠下来的,她舍不得吃,最疼这个侄子。从凛冬到春荒,二姑的温暖都会在李士强的上学路上,与他不期而遇,有时是一块馍馍,有时是一块红薯、半截玉米,那是士强吃过的最好的美食。

那时候李士强就想,二姑这恩情,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后来,李士强总算有了出息,他总是尽其所能地照顾退休去了阜阳的二姑,逢年过节必亲自登门,带去丰厚的心意。他说:“那时的一个馍,顶现在一大桌席。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二姑,您这是涌泉之恩呀,士强终生报答也还不了您的恩情……”

饥馑的岁月总算过去了,乡亲们的日子有了好转。

三秋时节,玉米穗刚刚满浆,父母领着李士强兄弟几个下地里割草。玉米穗儿的香甜诱惑着小弟士中,他偷偷地拧下一穗嫩玉米,根本顾不上生熟,就啃了起来。那蛋黄一般的浆液甜丝丝地滋润喉咙,可还没来得及咽下肚,就被母亲发现了。小弟的耳朵被母亲高高掂起,母亲厉声呵斥:“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一丝一毫!”转过头又训斥几个当哥哥的:“你们咋不看好弟弟啊?都给我跪下!”

啪啪啪,母亲的手掌,狠狠地打在几个小兄弟脊背上。

父亲手里拿着旱烟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桌边走到炕头,从炕头走到炕尾,再从炕尾走到炕头,又从炕头走到桌边,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走。当然,也不光是走,他一边走,一边吸着旱烟。一锅烟吸完了,偶尔会停一下,再装上一锅,还是走,还是吸。已经吸了好几袋旱烟了,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屋子里聚满了浓重的烟气。母亲坐在炕沿上,李士强站在母亲的身边,烟气罩着他们。士强的眼睛跟着父亲,父亲走了多长时间,他的眼睛就跟了多长时间。他的眼睛好像有些跟不动了。

李士强说:“爹,我跟不动你了,我眼都跟酸了!”

父亲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还在走。他的腿有些沉,脚步也重了起来,踩在屋地上,发出“腾,腾”的声音。

母亲说:“你看,你都出汗了……”

父亲的额头上果然已经冒出了密密的细汗,可他还在走:腾,腾……

母亲说:“你出了那么多汗你不难受?”

还是走:腾,腾……

母亲说:“你不难受我看着难受!”

仍然在走:腾,腾……

母亲说:“孩子该上学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李士强也说:“爹,今天是缴费的最后一天了。”

这时候,父亲正好走到士强跟前,突然停下了,他摸了摸士强的脑袋:“要不,这学咱不上了吧……”

李士强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拧着脖子吼了一声:“不!我就要上学!”

四角钱,成为卡住李士强的一根“刺”,如鲠在喉。不过区区四角钱,让李士强差点辍学。三年级开学时,一开始拿不起学费的李士强,勉强跟班学习。可已经到了年关,学费依然没有着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是李士强对金钱的第一次深切体会。

小学阶段的李士强,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在全年级总是名列前茅。他是个热心的学生,班里的大事小情,都争抢着去干。在他的胸前,总是飘扬着那鲜艳的红领巾。虽然是越来越旧,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如一团火,燃烧在他的胸前。他上学放学路上,引吭高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为了给兄弟几个凑学费,父母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菜园。勤劳结硕果,李士强就随着父亲用扁担挑着蔬菜去赶集。坑坑洼洼,乡路漫漫,辣椒红艳似火;大蒜瓷实敦厚,剪掉了蒜梗子、蒜胡子;红薯片干净整洁,没有零碎……家里这点物产,可谓质优价廉,李士强稚嫩地张嘴吆喝,乡亲们围拢过来。虽然小买卖收入不多,但解决了士强的学费,也给家里添了油盐酱醋的滋味。

1969年,李士强以优异成绩考上冯营中学,村里出“状元”了!可是,李士强一家人却愁上眉梢,因为初中的学费更多,家里实在拿不出来了。

父亲想做点小生意,多少赚点钱,以解燃眉之急。时值秋天,板车满载红彤彤的石榴,卖到三百里外的潢川,就可以赚些差价。板车是家里的“钱筢子”,李士强成了父亲的“车梢子”。父亲驾车,李士强和二哥士永“拉梢”。为了让父亲省点气力,小哥儿俩使足了劲儿,稚嫩的脚步声响彻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唱响一家人的希望。不知不觉间,小哥儿俩脚底板布满了血泡,肩膀被缰绳勒得黑紫黑紫的,到了晚上歇脚的时候,父亲用烧红的针尖为小哥儿俩一一挑破血泡,开水一烫,痛得他们直抽凉气。可是,卖完了石榴,他们照样要拉车往返。

这一趟下来,虽然赚了些钱,可还差一元二角,怎么办啊?

这时候,李士强已经不再只会跟父母哭鼻子了,他体谅父母的难处,心里开始琢磨挣钱门路。

恰巧,队里要送老烟叶师去沈丘,这一趟能挣八角钱!

李士强一听,那精神头就来了,他找到生产队长主动请缨:“派我去吧,三百多里远的潢川我都去过,我家有现成的架子车,保证完成任务。”队长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个还没上初中的孩子,不由一阵心酸。要不是为了那一元二角钱的学费,咋也舍不得让一个孩子跑那么远的路啊。他看看李士强,那瘦弱的身躯里是饱满的勇气,稚嫩个头下是不服输的劲头,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就颔首同意了。

李士强立即拉来架子车,扶起老烟叶师坐了上去,欢天喜地奔向六十里外的沈丘。乡路坎坷不平,李士强小心翼翼,他知道老烟叶师是队里请来的技术员,必须小心伺候,尽量不让板车颠簸。一大早出发,赶到中午前把老烟叶师送到了目的地,中午就着蒜瓣,只吃了一个窝窝头,等回到村里,已经是满天星斗了。虽然两腿酸痛了七八天,但李士强总算圆满完成了送客任务,学费也有了着落。

到了初中,鲜艳的团徽就挂到了李士强的胸前,他作为优秀生第一批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别看李士强家庭拮据,可他学习成绩拔尖,还有一副热心肠——他的墨水瓶,总是放到讲台上让大家共用;他从家里带到学校的咸菜,总是贡献出来,与同学们共享;班级的卫生,他每天都不动声色地打扫干净,就连课桌、讲台、黑板都擦得一尘不染……他被师生们称为“活雷锋”。

有一次,李士强放学回家,刚到村外的坑塘边,就发现一个小女孩不慎落水,一沉一浮地挣扎着,无力的双手在水面绝望地拍打。李士强来不及叫大人,扔下书包,鞋子一甩,纵身跳进水里,拼尽全力快速游过去。还没有游到跟前,却见水波荡漾,吞没了小女孩。他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好一阵摸索,总算找到小女孩,将她托出水面,连推带拖,连呛了好几口污水,好不容易才把小女孩弄到岸上。而这时,小女孩已经昏迷过去了。他赶紧给小女孩控水、按压,好一番折腾,总算让小女孩苏醒过来。这是同村李振华的女儿,李士强将她送回家,对救人的事儿却只字没提……

1972年夏,当地中学决定保送李士强进入县高中学习,人生已经在他面前铺开了一条金光大道,他充满欣喜和希望地等待着县高中的录取通知。可等来等去,眼看别的同学都入校了,也没等来那张通知书。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他竟然被一个有背景、有门路的体育生活生生地给“顶替”了!李士强憋着一肚子怨气,却孤立无援,无能为力。

父亲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给你堵上一扇门,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也可以大有作为。只要动脑筋,土里照样刨出金疙瘩!”

母亲无奈地说:“这样吧,你先去跟你姥爷下河挖沙,锻炼锻炼。”

姥爷李俊卿在他们村里替生产队经营着一艘挖沙船,每天迎着泉河的水波澜影,浪里淘沙,算集体的副业。在宽阔的河床边,李士强手拿布兜子,一个猛子扎进泉河底,从冰凉的河水里,麻利捞出第一兜细沙。随着沙子装满了船舱,姥爷撑船,李士强拉纤,他体验到了收获的喜悦,也饱尝着生活的艰辛。小小少年,就知道生活的不易。

15岁那年,李士强回到李寨,作为最年轻的社员,他被队里分配去掏粪。这是人人不愿意干的脏活儿、累活儿,可李士强却欣然接受了。他知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总得有人干。李士强每天挑着粪桶到各家各户去掏粪,农村都是旱厕,臭气熏天,简直能把人熏晕。把一桶桶大粪送到地里,累得满头大汗,稍不小心,粪便就会溅到身上,臭不可闻,村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便如此,小小的人儿,一干就是半个多月。有时心里不免别扭,也想打退堂鼓。母亲却鼓励他说:“衣裳臭怕啥?咱干的是正经事,挣的工分干净,心里干净就中!”

村里人也都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这小子是块好料子,将来必成大才!”

几十年以后,当李士强带领一班人马,驰骋商场,从周口走到郑州,从河南走向全国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当年他迈出的那一步,具有多大的意义?

那一年,李士强刚17岁出头,他跟同学张润峰一起闯入了七峰山林场——这是他人生路上的关键一步。

实际上,在迈出这关键一步之前,李士强已经开始闯荡了。

乡路九曲十八弯,慢慢伸向远方,板车吱呀呀地行驶在豫东大地上,走过了一村又一寨。襻绳搭在李士强和二哥士永的肩膀上,深深地勒进了皮肉里,当地人俗称“拉脚”。他们要把一车车粉面、粉皮、粉条等农产品,送往三百里外的漯河、驻马店、许昌等地。平路还好,可更多的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或砂石路,车子走在上面,总是不太听话,吱吱嘎嘎、歪歪斜斜的,让两个半大孩子分外吃力。拉脚最怕的是遇到雨雪天气,上面淋着冷雨,下面泥泞打滑。肩膀勒出道道血痕,疼痛难忍;鞋帮子磨破了,烂洞里探头探脑露出五个脚指头,鞋底子磨破了,脚底板也渗出血丝,抓一把草木灰按在伤处了事。很多时候,为了省鞋,小哥儿俩都是光着脚在泥水里、雪地里艰难前行,真是一步一个脚印,每一个脚印里都是艰辛的汗水。

父亲常常不能陪同,就把小哥儿俩全程托付给本家的廷华叔。廷华叔满口应承,对小哥儿俩照顾有加。遇到上坡下岗,廷华叔都是先过去,把架子车停靠在路边的平稳处,再折返回来帮小哥儿俩推过去。

带的干粮是杂面窝窝,冬天天冷,结冰后硬得如铁块一般,啃一口,几个白牙印,嚼在嘴里,像豆腐渣一样;夏天温度高,隔一夜就捂得发了霉,黑毛、白毛、绿毛,五彩缤纷,散发着刺鼻怪味。喝的有时是泉水,有时是渠水,有时干脆是坑里的雨水,他们只能就着这种凉水,把杂面窝窝泡了下肚。

李士强咀嚼着生活的苦涩,内心却充满着希望。与所有人不同的是,李士强包里放着书本,但凡有一点空隙,就抱着书本啃起来。同伴们都笑道:“这拉脚汉也想当孔圣人呀?书能当吃当喝?小子,只有多拉几趟脚才能填饱肚子。”李士强笑应道:“我当不了圣人,可记着圣人的话呢。‘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圣人之言总是有道理的。”大伙摇头说:“说不定老李家祖坟冒青烟,将来真出个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哩。”

半年后,二哥士永成家了,16岁的李士强不得不独力支撑,跟着廷华叔,去六百里外的平顶山拉煤。大年初三就出了门,大雪纷飞,北风呼啸,李士强看上去单薄瘦弱,却出奇地吃苦耐劳。一车装一千多斤,大人都东倒西歪,遇到平路,李士强拉着车却从不叫苦。

那些日子,他风里来雨里去,冰天雪地,哪儿饿哪儿吃,哪儿黑哪儿住。风餐露宿,从不喊苦喊累。好在廷华叔憨厚纯朴,身体壮实,对李士强处处呵护,倍加照顾,给他遮风挡雨,成为这个少年心中最大的“靠山”。

天幕低垂,漫天雪飘。李士强拉着煤车弓身前行,他需要付出全部的力气,一步一滑艰难行走。紧握车把的双手早冻得通红,身上是单薄的棉衣,里面却早已热汗淋漓。他一心只想往前赶,却忘了肚里饥肠辘辘。也不知走了多远,脚下踩滑,差点儿连人带车翻下路边的沟渠。

三砖可起灶,一壶亦生烟。实在饿得顶不住了,便就地取材,铲雪烧点热水,泡点杂面团子凑合一顿。

夜幕四合,李士强趁着雪的反光又赶了一程。泥和雪沾满双脚,两条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将板车停在路边,围上草帘子,铺开破褥子,任凭风吼雪打,也只能和衣而卧,冻得瑟瑟发抖,枕雪而眠。

板车一拉就是近两年。从平顶山到驻马店,从界首到阜阳,从周口到漯河,他用双脚丈量广袤的豫东、皖北这片土地,走过20多个市县,用烈火青春踏过万里路。

那辆板车修修整整,板断换板,帮坏修帮,连轮胎都不知换了多少次,李士强晒黑了,胳膊粗壮了,个头也蹿出一大截。“只要能吃苦,只要动脑子,就没有干不好的事儿。”他不再弱不禁风,而是铁塔般健硕强壮,他已经长成大小伙了。

…………

从某种程度上说,豫东、皖北这片土地,好像是为李士强搭建的第一个人生舞台,是他主演的人生大戏的序曲。

1975年的春天到来了,万木争荣,繁花馥郁。李士强正在埋头苦干,根本无暇顾及季节的变化。但他与老同学张润峰的一次偶遇,却不经意间改变了他人生的走向。久别重逢,二人热烈相拥,推心置腹地叙谈。张润峰看到李士强这个昔日的高才生如今成了“拉脚汉”,脸上刻满和年龄不相称的岁月沧桑,不由万分感慨。他说起自己的哥哥在湖北七峰山林场当工人,问李士强愿不愿意去林场干活儿,又说虽然不是正式工,但活儿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也有个固定收入,总比当个“拉脚汉”强得多。

李士强一口应承下来。

李士强离开家乡,踏上了赶往七峰山林场的山路。走进繁茂的林场,他被分配到大王山分场开荒植树。山高林密,老树虬枝盘根错节,地上荒草丛生,荆棘遍布,乱石到处横陈,让人心生畏怯。蚊虫如轰炸机般袭击,眨眼间就咬出浑身疙瘩,奇痒难忍,他就不停地用手抓挠,不一会儿就抓得鲜血淋漓。可李士强此时却意气风发,因为,不但有工资拿,也终于可以吃饱白米饭了!

初来乍到,李士强劲头十足,很快就适应了这艰苦的环境,火热的青春放飞着绚丽的希望。他埋头挥动斧头砍去枯树败枝,用镰刀割倒遍地野草,如风卷残云般开辟出一片片空地;然后又用镢头刨出一个个树坑。毕竟是山地,镢头碰到坚硬的石块,迸出点点火星,震得双臂发麻。

干就要干得最好。李士强从不惜力,更不会偷奸耍滑,他刨的树坑总是规规矩矩,标标准准,经常被当作样板,带动得工友也群情振奋。树坑刨好了,像鱼鳞一排排般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山坡上。一棵棵小杉树,支棱着青枝嫩叶,被李士强小心翼翼地请到松软“新家”里,封土压实,一片绿连起一片绿,山间泛起的连绵起伏蓬勃绿浪,激荡着李士强的心,所有的劳累,在无边无际蓬勃的新绿里,不觉间烟消云散。

李士强被提拔为组长,工友们都很开心,他们乐意跟着李士强干,小半年的时间,人们都熟悉了这个河南小伙儿,他为人正直,干活踏实,而且讲义气、重情谊,谁都愿意接受这个年轻的“小头目”。

荒山野林里,常有土蜂们躲在杂树山岩暗角,一旦发现有人侵入它们的领地,便会如轰炸机一般狂轰滥炸。工友们四散躲避,但土蜂却穷追不舍。这土蜂性子野,毒性大,蜂针扎在工友们的头上脸上,不一会儿就肿得头大如斗,刺痛难忍。李士强却忍着剧痛,一边掩护工友们撤退,一边为大家善后。

山间遍布杂树、藤条、怪石,其间常有毒蛇出没,必须时时处处小心。李士强生在中原大地,老家很少看见毒蛇,他也害怕,但身为组长,他必须保持镇定。有一次,工友们正在铲除藤萝,突然一条花斑蛇噌地蹿出,啪嗒,正落在一个工友的脖颈上。人命关天之际,李士强不顾个人安危,扔下铁锹,上前一把揪住蛇尾,猛地甩向山涧。那个工友吓得魂飞魄散,李士强救人一命,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分场缺米了,急需找山民买米下锅。山路十八弯,崎岖难行。这差事吃苦受累,往往还出力不讨好,当场长要差人进山去买米时,大家都低头不语,李士强却一口应承下来。山里的庄户人家,住得零散,李士强沿着崎岖难行的山路,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见到几户人家,可山民们一听他的口音,是个“北方侉子”,都不住地摆手说没有。原来那时候禁止个人私种粮食,山民怯生,把李士强当成“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队,都不愿卖米给他,怕被“扣帽子”。李士强就去找到生产队长,跟人家拉家常,套近乎,混熟了,才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终于解除了误会,买到了二百多斤米。俗话说,看山跑死马,俗话又说,路远没轻重,在山里,看似一个山头挨着一个山头,其实要走到跟前根本说不清里程,何况,二百多斤稻米挑在肩上,扁担一路跳跃震颤,委实不轻。李士强左肩累了换右肩,右肩疼了换左肩,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直到天黑,才回到驻地。工友们见有了粮食,纷纷跑来迎接,四五个人抬着米袋子,都朝李士强竖起了大拇指。

两年时光倏忽而过,李士强白天开荒栽树,晚上工友们打扑克消磨时光的时候,他却闹中取静,借着灯光读报看书,每每看到精彩处,必用笔记下,反复琢磨,淬炼出思辨的智慧之光。他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工友们的钦佩和拥护,也赢得了领导的赏识,他被提拔为林木管理员。而且,场部正在研究,准备给他弄个正式工指标。

正式工,那可是令人羡煞的“铁饭碗”啊。正当李士强为此欣喜万分的时候,一封加急电报寄到七峰山林场,电报上只有四个字:急事,速归。那时候通信还不发达,最快的联络方式就是电报,却因为按字收费,基本上都是只说结果,不说原委。李士强拿着电报,找到场长,说要请假回家,不知道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场长只得同意了。

临别的那天,看着沥尽心血描绘出的一片片浓浓绿荫,昔日的荒山坡上,杉树婀娜多姿直插云天,苍鹰白鹭盘旋其上,松鼠调皮地在枝丫间出没,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晶亮的光斑,李士强依依不舍,潸然泪下。

2023年春,李士强再返拥绿叠翠的七峰山,看到昔日亲手种下的树苗早长成了参天巨树,展开粗壮的树枝,仿佛在欢迎他的回归。他心中感慨万千——无论如何,这是他曾经生活战斗过的地方,也让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世界之大。他当即捐款5万元,为“第二故乡”再添新绿!

李士强回到老家,看到全家人平平安安,一点也没有急事的样子,便问父亲为什么拍电报催他回来。父亲说,家里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是公社的赵书记有急事找他。

原来冯营公社有一个轮窑厂,算是一个集体企业,生产的砖瓦质优价廉,不但安置了一些闲散劳力,也是公社一笔不小的收入。但在计划经济年代,几乎所有的生产资料都要靠上边批指标,砖瓦要销出去、煤炭要购进来,自然也不例外。当然,计划外的煤炭也有,但僧多粥少,要搞到计划外用煤,就得找门路、走关系,并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本事。冯营公社轮窑厂就卡在这个“煤”字上,已经熄火好些日子了。邢厂长愁眉不展,煤如何购进来?砖如何卖出去?找一个购销能手就成了火烧眉毛的急事。

公社赵书记不知听谁说,李寨村有个能人叫李士强,此人肯吃苦、脑子活,门路也广,就让村干部领着,找到了李士强的父亲,一定要把李士强从外地叫回来。在他父亲那一代乡下人眼里,公社书记已经是大官了,人家能亲自登门,是对咱孩子重视,不说是三请诸葛,也算是礼贤下士了。李士强的父亲一口应承下来,这才有了那封十万火急的电报。

经过公社赵书记引荐,李士强成为轮窑厂的采购销售员。他满怀信心地来到窑厂,看到燃煤所剩无几,四下空荡荡的,本该热火朝天的轮窑,早已熄火,滞销的砖垛,缝隙里长出了乱草,几间破败的草房闲在那里,倒是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得最欢。

邢厂长上下打量着年轻稚嫩的李士强,心里不免犯嘀咕,这个年轻人行吗?又想到这是赵书记推荐的人才,不好拒绝,便硬邦邦撂下狠话:“你的任务主要是购煤销砖,但哪里缺人都得顶上,你能行吗?”

李士强不服输的倔强劲上来了,当即回了一句:“我一定尽力,干不好我卷铺盖走人!”他知道,虽然这是一个陌生的工作,但他想,什么事都是人干出来的,要干就干好,决不给自己留退路。

购煤的事难度倒是不大,在去闯荡湖北之前,有一段时间,李士强常去平顶山煤矿拉煤,虽然他年纪不大,但性情豪爽,为人仗义,嘴巴也能说会道,见了年长的人,该叫叔叫叔,该喊伯喊伯,见了年轻人,不是叫师傅,就是喊老哥,而且,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省钱买包烟揣在兜里,逢人不笑不开口,不递烟不说话,这让他结识了一帮朋友。接到购煤任务后,李士强往平顶山跑了几趟,很快,几十吨煤就运到了窑场。

另一项任务就是销砖。销砖分淡旺季,春冬两季,人们建房多,砖瓦需求量大,夏秋农忙,砖瓦就几乎无人问津了。针对这种情况,李士强动了脑筋,打起了时间差,他四乡八里地走访,看谁家该娶媳妇了,娶媳妇就要盖房子,劝人家趁淡季砖瓦便宜,提前备料。乡村最讲淳朴的乡情,农村到处都是人情世故,看李士强设身处地为乡亲们打算,都认可了他的为人。只是很多群众钱一时不凑手,需要等卖了粮食或年底队里分红后,才能进料。根据乡亲们各自的不同条件,他把付款方式分成了不同方式——全款优惠,也可先交定金,秋收后有了收入再还清尾款,也可以分期付款。果然,五里三乡的乡亲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来找李士强买砖,销量猛增,出现了供不应求的热销。

于是,这就出现了另一个窘境,人工脱砖坯的速度太慢,衔接不上,造成砖窑厂开开停停,难以持续生产。李士强一刻也闲不住,工期紧张的时候,他就跟着担水、和泥、甩坯,可一天忙下来,也只能完成二三百块,还累得腰酸腿疼,眼冒金星。这最原始的脱坯法,费时费劲,远远跟不上销砖的速度。

“机器一响,黄金万两”,是该弄台制砖机了。制砖机是个新鲜玩意,而且价格不菲,厂长一时心里没底,可听着李士强的分析,看到他把购销两条路都搞活了,也仿佛看到了广阔前景,厂长决定上新机器。

李士强怀揣着购机款直奔巩义。

万万没有想到,好像全国砖厂的买主都来到了巩义,买砖机的队伍排成了长龙。李士强交了设备款,砖机交付时间却不能确定。他身上只剩十多元钱了,这身处异乡,囊中羞涩,吃住怎么办?

李士强找到销售科长,一番得体适当的好话换来借职工宿舍免费住宿的待遇。

当然,也不能白住人家的,将心比心,以情换情,李士强就主动帮工人们打打下手,并不时地提一些合理化的建议,让他们工作起来事半功倍,效率提高很多。巩义砖机厂的工人们都很喜欢他,提前交付了砖机。但这时又出现了问题,他身上的钱几乎全部花完,连运费都付不起了。李士强找到司机,以公家砖厂做担保,谈好了货到付款的条件。

制砖机终于来到了冯营轮窑厂,人们纷纷围上来看稀罕。李士强催着技术员立即安装调试,一次就试产成功。

砖窑产量顿时猛增,煤却供不上了,又卡住了脖子。当时,手扶拖拉机还很稀缺,用马车、架子车运煤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李士强猛然想到七峰山林场有解放牌大卡车,一卡车顶几十辆农民的大马车。他决定去碰碰运气。一路颠簸来到熟悉的根据地,亲切感迎面扑来。李士强的人格魅力,换来了关键的友情支援,场里的两辆解放牌卡车全部出动,给窑厂解决了燃“煤”之急。

轮窑厂上上下下对李士强这个“能人”刮目相看,连公社领导也知道李士强是个“智多星”。

1977年冬,上级拨下专款,冯营公社决定去湖北买一批牲口。在农业机械还没有广泛普及的年代,牲口是重要的生产工具,款尽其用,花小钱办大事,是公社领导的初衷,也是全公社群众的殷切期盼。为此,公社领导专门点了将,抽调李士强带队,一行7人坐着绿皮火车直奔草埠湖。

一路前行,20岁的李士强成为大家的主心骨。他们来到牲口市,经过轮番的讨价还价,最终买了马、牛、驴、骡共28头牲口。这么多龇牙咧嘴的活物凑到一起,要在这冷天冰地的季节,跨过群山,用火车运回冯营,实非易事。可领导的嘱托,几万群众的期盼,决不能出半点闪失,一头牲口也不能掉队。李士强顿时感到压力巨大。

买完牲口,剩下的钱满打满算,全买成草料和饮用水也只够三天嚼头。人与牲畜同乘闷罐车厢,一抱干草权当铺盖,咣当咣当冲进寒夜,一走就是7天。人饿了尚且能忍,可牲口到第四天断了顿,顿时驴嚎马嘶骡子叫。李士强他们自己不舍得吃,将口粮喂给牲畜,最后,连做拦网的草绳都成了牲口咀嚼的“嘴边食”。

终于挨到下车,李士强用身上仅剩的那点钱紧急买了百十斤牧草,好歹总算稳住了这28头张嘴货。北风吹,雪花飘,寒冷彻骨,李士强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了,冻饿间患上重感冒,头重脚轻,不是他赶着牲口,而是被牲口拉着走的,他浑身直冒虚汗,眼前金星乱舞,却咬牙强撑着。7个人、20多头牲畜步调凌乱,在雪地上一步一滑缓慢前行。一不小心,一匹马前蹄踏空坠进深沟。大家手忙脚乱,挖刨了个把时辰,双手红肿,冻成了气蛤蟆,总算把那匹马弄了出来……他们日夜兼程,终于到家的时候,李士强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牲口买回来以后,李士强仍旧回到了轮窑厂。

砖机开,烧煤足,轮窑炉火通红,日夜繁忙,砖瓦却还是紧俏难买。找李士强特批“条子”的人多了起来。可轮窑厂是公家的,这个损公肥私的口子他不能开,即便是亲戚,他也一视同仁,公事公办,别说后门,连条门缝也没有。厂长看到李士强给轮窑厂带来了滚滚财源,暗示他可以多报销点费用,“弄点福利花花”,也被他坚决拒绝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让轮窑厂蒸蒸日上,也让李士强成了劳模,他披红戴花走上主席台,从公社书记手里接过了鲜艳的奖状。领导们都器重这能干的小伙儿,更想把他放到重要岗位上发光发热。当时,公社工业站正缺人手,人才难得,经过磋商,就把李士强调了过去——既然是匹“千里马”,就要为他提供更广阔的驰骋天地。

李士强刚到工业站,正赶上“三夏”麦收,上级批下来2.5吨柴油,那是抢收抢种的“铁牛们”急需的饮料。领导本来让李士强雇人去把柴油弄回来,可他说雇人还得花钱,能省一分是一分,我有的是力气。他二话不说,拉起架子车直奔沈丘,一车拉三桶,一千斤,连拉了五车,来回十趟。夏天气温高,柴油又是易燃品,李士强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闪失。路遇倾盆大雨,他踏水前行,照样是饿了啃口干馍,渴了喝口凉水,为全公社的“三夏”补足了元气。

领导惊叹道:“这个李士强,可真是个铁打的汉子啊!”

豫东大平原,一马平川,红薯是普遍种植的农作物,质量好,产量高,是加工生产淀粉、粉条、粉皮的好原料,“三粉”的销售也是当地的重要经济收入。李士强来到冯营公社工业站当了推销员以后,赶上红薯丰收,而“三粉”却严重积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知东北人爱吃猪肉炖粉条,如果打开黑、吉、辽这个大市场,还愁销路吗?李士强当机立断,跳上火车直奔东北而去。

虽然时令已是早春,可春风远远没有吹到东北,白山黑水,林海雪原,到处还是滴水成冰,那锥心刺骨的寒冷,对中原人来说,是从脚底板直达天灵盖的感觉!李士强去时带上了最厚的棉衣,仍然抵挡不住料峭的寒意。这些外在的困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到市场上一问,发现东北粉条子也堆积如山,这让李士强一下子透心凉了——想象和现实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里根本不缺粉条。

然而,李士强仔细一想,来都来了,刀山火海也得蹚一回。经过仔细打听询问,原来东北粉条虽多,基本都是土豆粉,相比之下,红薯粉更筋道、更耐煮,口感也更好,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粉条。接连碰了无数个“钉子”后,李士强看到了希望,也增强了信心。他乐观地想,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突破口一定会打开的。

李士强怀着冲天的热情、百倍的信心,扛着笨重的粉条包,迎着风刀雪剑,走进当地副食品公司和大型经销店,他赔上笑脸,不管男女,见人都给人家递烟,介绍自己的产品,一套推销话术已炉火纯青:“您先看看,我们大中原的红薯粉条,营养丰富,香软筋道,不行您先吃着试试,觉得好吃了再付款。”温热的笑脸却总是碰到冷脸。有的人头一扭,根本不屑搭理他;有的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往外轰他:“走吧,走吧,我们东北人不爱吃中原那玩意儿!”

碰壁,接二连三地碰壁!

半个多月过去了,最终还是毫无起色,带去的粉条原封不动。由于连日奔波,吃不好、睡不好,急火攻心,加上难以适应东北的酷寒天气,手脚冻得红肿奇痒,狂挠不休,咽喉肿痛、口腔溃疡、鼻子出血——李士强病倒了,昏昏沉沉,高烧不退,腹泻不止,卧床不起。

身在异地他乡,举目无亲,一切只能靠自己。迷迷糊糊中,李士强突然想到母亲说过的偏方,赶紧去连喝几碗热热的豆腐汤,捂住被子发了一身汗,身体才慢慢痊愈了。

眼看20天过去,粉条依然没有打开销路。不过,李士强始终坚信,红薯粉一定能打开销路,东北这么大,也一定能遇到识货人。当然,失败也是教训,需要认真总结,他不断地改进推销方法。东北人喜欢唠嗑,这也是李士强的强项,他从对方的喜好入手,先跟人家攀谈,说话投机了,再说事儿。在这个过程中,他选择从中原闯关东的人们的聚居地推销,特别注意笼络河南老乡,在乡情的温暖里,更容易掏心掏肺。

一个月过去了,李士强腰里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偶有客户愿意零打碎敲买点,但那点销量根本微不足道。竹篮打水,连续30天,篮篮落空,这种情况,一般人早该死心了,早就打道回府了,可李士强却坚信自己的判断:自信人生一百年,东北老乡念中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转机出现在第39天,大订单无意间敲定了——

那天,李士强走进了位于盘锦的辽河油田蔬菜公司,一头撞见一个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关东大汉,一看就是个热心人。攀谈后得知,此人名叫李长印,有多年的军旅生涯,副团转业,正是辽河油田蔬菜公司经理。

李长印奇怪道:“中原来的?我倒想听听,你的‘三粉’有啥独特之处。”

二人都姓李,虽说八百竿子打不着,可毕竟有了交流的话题。李士强谦虚诚恳的态度让李经理很是喜欢。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脸冻疮伴随谦和的笑容,赶紧端茶让座。随后,又拿出一绺粉条,放到炉子上的锅里试煮,看到红薯粉晶莹透亮,成色很好;吃上一口,口感筋道,满嘴生津。加之瓷实的“三粉”质优价廉,是“猪肉炖粉条”的上选搭配。

作为油田食堂每日“主打菜”,粉条需求量不小,粗略一算,李经理说:“年前年后,至少得需要两火车皮。”李士强高兴得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别说两车皮,哪怕只有半个火车皮也不枉此行,没想到东北人如此豪爽!峰回路转,生意成交,寒冷远遁,温暖如春,二人当下把酒言欢,敲定了这笔生意。

李士强懂得,销售的精髓在人情。天下李姓一家亲,中原关东连着根。酒杯一端,他就被李经理认作了兄弟。等到再次来东北,那“三粉”的销量直接翻番——公社工业站被评为先进单位,李士强被评为全县先进工作者。

公社领导大喜过望,刚好县里手套纺织生产线已成规模,纯棉的中原手套,温暖厚实,适合东北市场,便把这个任务一起交给了李士强。他推销“三粉”的同时,又推销手套。这时候,李士强已经是个“东北通”了,各行各业都有他的朋友。

这是一个上万人大厂,成批量定做的手套,质量上乘,价格低廉,结实耐用,保暖性能好,售后服务也好,更重要的是,还可分期付款。人比人,货比货,最终李士强胜出,一下订出去了十万双!订单引领生产线,沈丘县和冯营公社的手套厂全部开足马力,日夜生产。

改革的春风吹绿了颍河两岸,到了1980年,冯营公社发展经济的热潮此起彼伏,社办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各厂开始争相抢夺李士强,把他当成了企业发展的“定海神针”,当成了“香饽饽”。他从工业站推销员到公社酒厂会计、公社纱厂副厂长、公社印刷厂副厂长、公社经管站副站长,又从农产品公司经理到麻纺厂厂长,成为社办企业的领军人物,端上了梦寐以求的“铁饭碗”。

同时,李士强作为不可多得的商界精英,公社领导将他列为青年后备干部,准备把他提拔为乡党委委员、团委书记,就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由于他外公家是富农身份,领导们意见难以统一。

乡党委副书记张百顺一直看好士强,看他提拔受阻,就专门找到他,说:“士强啊,你这几年给咱冯营立下了汗马功劳,早该提拔了。既然这边有一定的难度,不如换个地方吧。天高任鸟飞,我叔在周口农委能当家,我给你推荐一下,你的才能到了那里,也许能更好地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