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经济学家在研究什么

第01讲 如何不害怕经济学

很多人问我：经济学家的工作常态是什么样的？据我所知，经济学家都很忙。绝大多数经济学家一定要做的事情就是读论文。

一篇论文要从工作论文变成正式发表的论文，需要修改几十遍，发表周期短则三五年，多则八年、十年，很多论文甚至没有机会发表。大多数经济学家只关注自己领域的最新论文。由于经济学家数量太多，经济学论文的生产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人们的学习速度。

经济学又细分成无数个领域，我也不知道经济学到底有多少个分支。我特意登录了我常用的工作论文网站看了一下。这个网站能根据用户的不同偏好，每周向用户发送不同的论文汇编。冷门领域可能每周产生三五篇论文，热门领域可能每周产生几十篇论文，每篇论文都有几十页。上周的论文还没看完，新一周的论文又来了。这个网站界定的经济学分支领域大概有100个。

所以，经济学家看不完所有的经济学论文，也不可能随时了解各个领域的最新进展。最终能汇聚大家共识、聚焦大家眼球的，只是少数几本学术杂志。所有工作论文的目标都是发表，学术期刊则帮助经济学家做了一轮最重要的筛选，帮助大家建立一些共识。

在所有经济学杂志里，最著名的三本杂志是美国经济协会主办的《美国经济评论》（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芝加哥大学主办的《政治经济学杂志》（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和哈佛大学主办的《经济学季刊》（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它们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由于经济学很复杂，大量使用数学公式和图表，而这几本杂志又是顶级杂志，里面所使用的数据工具也必定是最复杂的，所以没有学过经济学的读者怎么可能读懂？

但是，大家不必着急。第一，经济学家也不见得都能看懂其中每一篇论文。一个领域的学者未必能掌握另一个领域学者主要使用的工具。第二，编辑和作者也会考虑读者的情况，把最复杂的技术细节放在附录里，不是每个读者都有必要了解所有细节。第三，这几本杂志上的很多论文确实使用了精彩的数学分析，但这些杂志毕竟是经济学杂志，不是数学杂志，数学公式和图表都是用来说明经济学逻辑的。这些论文既然能够发表，就说明它们的数学推导都经过了严格检验。对于一般读者来说，看看论文导言和结论，单纯地思考其中的逻辑，享受经济学家所叙述的故事就可以了。

所以，我想和大家一起读一篇发表在经济学顶级杂志上的论文，让大家感受一下经济学家的工作。

2019年，《美国经济评论》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快速互联网的到来与非洲的就业》（The Arrival of Fast Internet and Employment in Africa）。

如今，我们的生活已经离不开互联网，但在很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互联网基础设施不够完善，互联网远没有那么普及，这也被称为“数字鸿沟”。近年来，我们可以观察到非洲互联网覆盖范围不断扩大，互联网使用人数不断增长，非洲经济也在不断发展。那么，互联网对于非洲经济发展到底有没有用？

这篇论文的作者找到了一组非常冷门的数据，根据2000—2010年海底互联网电缆逐渐到达非洲海岸各个登陆点的地理位置和时间，可以判断其他城市的地面网络与这些登陆点城市的网络是否连接。通过这种方法，作者就可以从硬件角度出发，画出非洲大陆整个互联网结构是如何一块一块形成，并最终覆盖整个非洲大陆的。

同时，作者也搜集了12个非洲国家的有代表性的家庭就业数据和6个非洲国家的公司数据。非洲国家是不发达国家，家庭层面的调查数据是不太容易获得的。最后，作者还想研究互联网对非洲各国整体经济的影响。这又是一个难题。好在近年来经济学家发明了一种神奇的估算方法，就是调用卫星拍摄的世界各地夜晚照片，计算各个城市夜晚灯光亮度。经济学家反复检验过，城市夜晚灯光亮度与经济发展水平高度相关。所以，在那些缺乏可靠经济统计的地方，夜晚灯光亮度比官方公布的GDP（国内生产总值）数据更能准确地反映当地经济发展水平。

在完成这些准备工作以后，作者做了一系列精巧的回归检验，得出以下结论：互联网的普及，对非洲的就业模式产生了影响，促进了非洲就业率大幅度增加。作者还从企业、产业、国家、区域等不同角度做了大量的检验，结果都证明互联网有助于经济发展。我们发现，这篇论文的结论并不稀奇，与我们的直觉一致。但仔细体会作者搜集数据的技巧，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很多独到之处。

我们再来看2020年春季《美国经济评论》刊登的一篇论文《通过分享经验来建设国家：来自非洲足球队的研究》（Building Nations through Shared Experiences：Evidence from African Football）。看到题目，我有些呆住，因为我平时对足球不够关心，对非洲足球更是缺乏了解。但是不用怕，只要是发表在经济学期刊上的论文，我们就有信心读下去。

这篇论文主要想讨论“国家认同”的问题。我们都知道，非洲很多国家是由非常多的族群、部落组成的。虽然这些国家建国已经几十年了，但“国家认同”观念还很弱。大家更认同自己的部落，而不是现代社会强加的国家，部落历史要比国家历史悠久得多。所以，很多国家内部经常发生部落冲突，死伤惨重。

如何才能让一盘散沙的非洲各国的部落群体认同自己的国家，并且为自己的国家身份而感到骄傲？作者一定读过英国已故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埃里克·J. 霍布斯鲍姆（Eric J. Hobsbawm）的巨著《民族与民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Programme, Myth, Reality）。霍布斯鲍姆认为，英国民族主义的兴起与19世纪英国的体育竞技密不可分。我们知道，如今大多数球类竞技项目起源于英国，就是因为大众十分喜欢这些运动。所以，几位经济学家决定对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足球队的竞技表现考察一番，研究足球队的胜利是否有助于民众建立“国家认同”观念。

他们搜集了大量个人调查数据，主要就是询问当地人一系列问题：你是否认为你是某国的人？你是否认为你是某部落的人？你是否信任其他部落？一些调查发生在某届非洲杯足球赛之前，另一些调查则刚好发生在某届非洲杯足球赛之后。

结果显示：在足球队取得重大胜利后，将自己的主要身份界定为部落而非国家的人减少了37%，同时，信任其他部落的人增加了30%。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同等重要的是，如果自己国家的足球队能取得好成绩，这将有助于减少国内暴力冲突。作者的数据表明，有资格参加非洲杯的国家的国内冲突，要比没有资格参加非洲杯的国家少9%。也就是说，一个非洲国家的足球成绩越好，民众就越团结，也就越爱国。

当然，这篇论文还运用了很多统计学的技巧，但核心观点一目了然，引人深思。这篇论文探讨的是非洲的经济研究问题，可它没有发表在《非洲经济杂志》（Journal of African Economies）上，而是发表在《美国经济评论》上。我们发现，这些顶级的经济学杂志并没有对来稿的内容进行限定，既可以是非洲问题，也可以是亚洲问题，还可以是历史问题。很多论文也没有运用复杂的数学手段，只是别出心裁地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并且用富有创造性的方法来验证它。

这就是现在前沿的经济学研究。我们可以放下包袱，进一步去看看经济学家在做什么。

参考文献

[1] Hjort J，Poulsen J. The Arrival of Fast Internet and Employment in Africa[J].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19，109(3)：1032-1079.

[2] Depetris-Chauvin E，Durante R，Campante F. Building Nations through Shared Experiences：Evidence from African Football[J].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20，110(5)：1572-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