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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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蜂群思维

2.1 蜜蜂之道:分布式管理

在我办公室外的窗下,蜂箱静静地任由忙碌的蜜蜂进进出出。夏日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影映照着蜂箱。阳光照射下的蜜蜂如弧形的曳光弹,发出嗡嗡的声音,钻进那黑暗的小洞口。此刻,我看着它们将熊果树花朵今年最后的花蜜零星地采集回家。不久雨季将至,蜜蜂就会躲藏起来。写作时,我会眺望窗外,而这时它们仍在继续辛勤劳作,不过是在黑暗的家中。只有在晴朗的日子里,我才能幸运地看到阳光下成千上万的蜜蜂。

养蜂多年,我曾亲手把蜂群从建筑物或树林中搬出来,以这种快捷而廉价的方式在家中建起新的蜂箱。有一年秋天,邻居砍倒了一棵空心树,我用链锯切开那倒下的老山茱萸。这可怜的树里长满了癌瘤似的蜂巢。切得越深,发现的蜜蜂越多。蜜蜂挤在一个我身体大小的空洞里。那是一个阴沉凉爽的秋日,所有的蜜蜂都待在家里,正被我的“手术”扰得不得安宁。最后我将手插入蜂巢中。好热!至少有95华氏度(36摄氏度左右)。被十万只冷血蜜蜂挤满的蜂巢已经变成热血的机体,加热了的蜂蜜像温暖稀薄的血液一样流淌着。我感到仿佛触摸到了垂死动物的身体。

将蜜蜂群集的蜂巢视同动物的想法姗姗来迟。希腊人和罗马人曾是著名的养蜂人,他们能够从自制的蜂箱中收获到数量可观的蜂蜜,尽管如此,这些古人对蜜蜂的所有认识仍有许多是错误的。其原因要归咎于蜜蜂生活的隐秘性,这是一个由上万只狂热而忠诚的“武装卫士”守护着的秘密。德谟克利特[1]认为蜜蜂的孵化和蛆虫如出一辙。色诺芬[2]分辨出了蜂后,却错误地赋予它监督的职责,而它并没有这个任务。亚里士多德[3]在纠正错误认识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包括他对于“蜜蜂统治者”将幼虫放入蜂巢隔间的精确观察(实际上,蜜蜂初生时的确是卵,但他至少纠正了德谟克利特的“蜜蜂始于蛆虫”的误导)。文艺复兴时期,蜂后的雌性基因才得到证明,蜜蜂下腹分泌蜂蜡的秘密也才被发现。直到现代遗传学出现后,才有研究结果指出,蜂群是彻底的“母权制”,而且是姐妹关系:除了少数无用的雄蜂,所有的蜜蜂都是雌性姐妹。蜂群曾经如同日食一样神秘,一样深不可测。

我曾观看过几次日食,也曾多次观察过蜂群。我观看日食是把它当作风景,兴趣并不大,多半是出于责任——由于它的罕见与传说,那感觉更像是观看庆典游行。而蜂群唤起的是另一种敬畏。我见过不少次蜜蜂分群,每一次都令我痴迷若狂,也令其他所有目击者目瞪口呆。

即将离巢的蜂群是疯狂的,在蜂巢的入口处明显地躁动不安,喧闹的嗡嗡声此起彼伏,震动邻里。蜂巢开始吐出成群的蜜蜂,仿佛不仅要清空其肠胃,还要清空其灵魂。那微小的精灵在蜂巢上空形成喧嚣的风暴,渐渐成长为有目的、有生命、不透明的黑色小云朵。在震耳欲聋的喧闹声里,小云朵慢慢升入空中,留下空空的蜂巢和令人困惑的静谧。德国灵智学学者鲁道夫·斯坦纳[4]在其另类怪僻的《关于蜜蜂的九个讲座》(Nine Lectures on Bees)中写道:“正如人类的灵魂脱离人体……通过飞行的蜂群,你可以真实地看到人类灵魂分离的影像。”

许多年来,和我同区的养蜂人马克·汤普森一直有一个强烈而怪诞的愿望,建立一个同居蜂巢——一个你可以把头伸进去探访的活生生的蜜蜂之家。有一次,他正在院子里干活,突然一个蜂箱涌出一大群蜜蜂,“像流淌的黑色熔岩,渐渐消融散开,然后腾空而起”。由3万只蜜蜂聚结成的黑色云团形成直径20英尺(约6.1米)的黑晕,像UFO似的离地6英尺(约1.8米),正好在我们眼睛的高度。忽隐忽现的“昆虫黑云”开始慢慢地飘移,一直保持离地6英尺的高度。马克终于有机会让他的同居蜂巢梦想成真了。

马克没有犹豫。他迅速扔下工具进入蜂群,光着的脑袋立刻就处在了“昆虫黑云”的中心。他小跑着与蜂群同步穿过院子,戴着蜜蜂光环,跳过一个又一个篱笆。此刻,他正跑步跟上那响声如雷的昆虫,他的头在它们的腹部晃荡。他们一起穿过公路,迅速通过一片开阔地,接着,他又跳过一个篱笆。他累了,可蜂群却不累,他和蜂群加快了速度。这个载着蜂群的男人滑下山岗,滑进一片沼泽。他和蜂群犹如一头陷入沼泽的魔鬼,蜜蜂嗡嗡叫着,盘旋着,在瘴气中翻腾;马克在污泥中拼命摇晃着,努力保持平衡。这时,蜜蜂仿佛得到某种信号,又加快了速度。它们除去了马克头上的光环,留下湿漉漉的他独自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快乐而惊愕”。蜂群依旧保持着齐眼的高度,从地面飘过,好似被释放的精灵,越过高速公路,消失在昏暗的松树林中。

“‘蜂群的灵魂’在哪里……它在何处驻留?”早在1901年,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5]就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里由谁统治,由谁发号施令,由谁预见未来?……”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定,统治者并不是蜂后。当蜂群从蜂巢前面的狭小出口涌出时,蜂后只能跟着。蜂后的女儿(工蜂)负责决定蜂群应该于何时在何地安顿下来。五六只无名工蜂在前方侦察,核查可能安置蜂巢的树洞和墙洞。它们回来后,用圈子越缩越小的舞蹈向休息的蜂群报告。在报告中,“侦察员”的舞蹈越夸张,说明它主张使用的地点越好。接着,一些头目根据舞蹈的强烈程度核查几个备选地点,并以加入侦察员旋转舞蹈的方式表示同意。这就引导更多跟风者前往占上风的候选地点视察,回来之后再加入看法一致的侦察员的喧闹舞蹈,表达自己的选择。

除侦察员外,极少有蜜蜂会去探查多个地点。蜜蜂看到一条信息:“去那儿吧,那儿是个好地方。”它们去看过之后便回来用舞蹈说:“是的,真是个好地方。”通过这种重复和强调,大家中意的地点便会吸引更多探访者,由此又有更多的探访者加入进来。按照收益递增的法则,得票越多,反对越少。渐渐地,一个大的蜂群舞会以滚雪球的方式形成,并成为舞会终曲的主宰——最大的蜂群获胜。

这是一个平民有、平民享、平民治的选举大厅,其产生的效果却极为惊人。这是民主制度的真髓,是彻底的分布式管理。曲终幕闭,按照民众的选择,蜂群挟带着蜂后和雷鸣般的嗡嗡声,向着通过群选确定的目标前进。蜂后非常谦恭地跟随着。如果它能思考,它可能会记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村姑,与受命(谁的命令?)选择她的保姆是血亲姐妹。最初它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幼体,然后由其保姆以蜂王浆为食物来喂养,从灰姑娘变成了女王。是什么样的因缘选择这个幼体作为女王呢?又是谁负责挑选呢?

“是由蜂群选择的。”威廉·莫顿·惠勒[6]的回答解答了人们的疑惑。威廉·莫顿·惠勒是古典学派自然哲学家和昆虫学家,他引导创立了社会性昆虫研究领域。在1911年写的一篇爆炸性短文(刊登在《形态学杂志》上的《作为有机体的蚁群》)中,惠勒断言,无论从哪个重要且科学的层面上来看,昆虫群体都是一个有机体,而且非仅仅类似于有机体。他写道:“就像一个细胞或者一个人,它表现为一个一元整体,在空间中保持自己的特性以抗拒解体……既不是一种事物,也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持续的波涌或进程。”

这是一个由两万个群氓合并成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