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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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望家园

走出与回归

这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一个时刻:1981年秋天,一个烟雨蒙蒙的日子,我告别故乡去省城上学。当我渐渐走出故乡的视线,最后一次转身回望那些水墨画般的屋舍时,我的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啊,这就是榨干了祖先的血汗,给我留下18年欢乐和痛苦的记忆,让我又爱又恨的故土啊!我就这样匆忙地离开你吗?那一刻,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让我感到又欢欣又悲伤。为了跳出农门,永远离开这贫穷落后、偏僻闭塞的地方,我曾寒窗苦读十数载,在屈辱和怨恨中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然而,当我真的要告别故乡去远方时,却又是那样地留恋这片土地,并且为自己曾有过的绝情想法而羞愧。

时至今日,回想起童年、少年时渴望走出故乡,到远方的城市去寻找梦想的冲动和信念,我心中仍然是五味杂陈、感慨万千。我的身子虽然早已走出故乡了,但故乡的一切仍然让我难以割舍,我的灵魂时常回到这里,久久地徘徊在童年时住过的窑洞里、玩耍过的槐树下以及光脚奔跑过的田埂上。我似乎在用一辈子的时光,在同故乡做着深情而艰难的告别,在不断切割着自己与故土的脐带,然而最终我却发现,我精神的根须仍然深深扎在故乡的泥土里。我大约是永远无法真正走出,但也永远无法真正回归故乡了。我不过是一只被放飞的风筝,以为自己已经飞越了千山万水,回头一看,系我的绳子仍然攥在故乡的手里。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从大人们羡慕的言谈中知道,在我生活的村子之外,在我站在村口望不到的地方,有一个神奇的所在叫城市。那里的人脸都很白,都不用下地干活,都吃的是国库粮,每月从单位领回工资,想买啥就去买啥。如果谁家有在城里工作的人回家探亲,那几天往往会成为全村人的节日,这个人会被孩子们跟前跟后地欣赏,也会让老奶奶、小媳妇没完没了地羡慕和赞扬。那时乡亲们虽然一年四季忙个不停,甚至大年三十还在寒风中修梯田,然而土地的产出却总是少得可怜,长年的辛苦换不来一个饱肚子。于是有关城里人的幸福,就像一个无比神奇的故事,始终在乡亲们头脑中流传、演绎着,让他们做梦都想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而城市的美好也如一道彩虹,一直装饰着我儿时的天空,不断地冲击和折磨我幼小的心灵,让我也很早就萌生了走出乡村的愿望。

但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城乡实行严格的二元分治,也就是农村人不能随意向城市流动,不像现在,你可以自由去任何一个城市打工或常住。那时农村人进城的渠道非常窄,虽然也有招工、参军、升学、提干几条途径,但是无论哪一种途径出口都非常小,因而最终真正能走出去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那时农村青年要走出去,首先是家中成分要好,其次是本人表现要好,这样才能获得基本的资格,之后还要经过政审、体检等方面的层层筛查。招工大约是好几年才会招一次,每次在村里也就招一两个人。升学无论怎么说,总得要考得上才能去,但“文革”中大中专都停止招生了,后期几年虽然实行推荐上大学,名额却少之又少。提干就更不用说了,机会与如今中彩票差不多。唯一年年有机会的是招兵,稍有一点想法的年轻人,都想着能通过参军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充满了诱惑。以农村人现实的眼光看来,当兵至少有如下好处:如果在部队提了干,或者转为志愿兵,或者立了功等等,复员时就会得到优待,被分配或安置到公家单位干事,从此一举改变命运。即使以上成绩、荣誉都没能取得,但作为农村青年在部队锻炼一下,或者说到外面开一下眼界,增长一些见识和才干,对退伍后的发展也很有益处。不否认参军是报效国家的崇高追求,但对于个人前途的好处是明摆着的,如果像没见识的人认为,只有苦和累甚至只有危险,如何还会让人争先恐后呢!但是每年分到村上的参军名额也就一到两个,报名者却会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让谁去不让谁去总得有个说法,从政审中找不出有什么问题,就拿体能测试以及体检来刷人。先通过走队形,找出弯腰驼背、腿脚不利索等毛病的,刷下去一部分人;再通过跑步、弹跳等方式,找出体能方面不足的,又刷下去一部分人;最后是严格的体检,从头一直查到脚,身体里外都查个遍,总能发现你哪里有问题。比如,胸透看到肺部有钙化点,表明你曾经感染过炎症或有结核,现在虽然已经痊愈了,应该说对今后不会有负面影响,但那时可以凭此认定你身体不够好。体检的目的,已经不是检查你身体是否合格,而是找出毛病将你淘汰掉,这样才能最终挑出两个最好的。我那时也曾想通过参军的途径走出去,但我自小身体孱弱,连上体育课都困难,眼看着验兵时通不过体能测试这一关。于是我只好拼命读书,同时也练习画画,总之是想另辟蹊径,有一天能有机会走出去。我好几个同村的小学、中学同学,就是通过参军彻底改变了命运,他们后来有转业到大城市机关、工厂的,也有到铁路、民航系统的,还有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据说有的还当了不小的官。就是运气不太好,最后仍然退伍回老家的,由于从军经历而被选拔为村干部,也算是农民中出人头地的人了。

能走出去已属不易,最后能在城里找到媳妇,真正把家安在城里才更为关键。这样,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城市户口,才算让家庭实现实质性变迁,彻底与农村告别。我堂叔贵元就是这样一个幸运的人,他到省城当了工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他聪明机灵,好学上进,因而很受师傅的赏识和照顾,四处为他张罗对象,最后终于在本厂安了家。贵元叔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还读了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沿海发达城市工作。贵元叔的华丽转身具有标杆式的作用,那时不仅在村上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对于我这个晚辈也有很大的触动和激励,因为母亲常常拿贵元叔做示范,希望我以后也能像他那样“鲤鱼跳龙(农)门”。

不过,那时像贵元叔这样的幸运儿也只是少数,大部分进城当工人的农村青年,其实都因为有后顾之忧而未能走远,最后又不得不回归故里。这是因为他们几乎都有一个先天不足,那就是文化程度普遍偏低,缺乏掌握一两门过硬技术的基础和条件,因而一辈子只能靠力气吃饭。这种状况极大地限制了他们上升的空间,使他们在与城市青年的竞争中处于下风,因而让他们找一个城里媳妇实在困难。然而从农村角度看,工人身份却又让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金,如同高瓦数灯泡一下子亮瞎了人们的眼,惹得提亲者一时踏破门槛。而农村的家长们普遍缺乏长远的考虑,看到那么多的人家都想把女儿嫁过来,就只剩下从睡梦中笑醒、只管挑三拣四的劲了,哪里会多想儿子娶一个农村媳妇的后果呢,于是也就欢天喜地地为儿子成了亲。我在此并无贬低农村媳妇之意,只是想说明这些人娶了农村媳妇,就得把家安在农村,从此背上了一个永远甩不掉的大包袱。这样“两头沉”的家庭,不但使夫妻双方生活不方便,心理与精神上的压力都非常大,而且在老人抚养、孩子教育等方面,都会出现一连串严重问题。他们也曾试图将农村的家搬到城里,但是除了少数人如愿以偿外,大多数都没有能成功,原因是当时的工资水平、住房条件以及生活费用等等,都基本上无法允许将老婆孩子长期带在身边。于是,他们就只好城乡两头来回跑,从年轻一直跑到年老,其间不知受了多少累,同时也不知耽误了多少事,最后一直跑到退休,又不得不回到村里来度晚年。这下虽然不用再跑了,但当初走出去的那份荣耀,也被“两头沉”的负累给一点一点地抵消掉了。想当年,他们被招进城当工人是多么风光,现在他们的人生如同画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上,谁能懂得他们心里的那种缺憾和失落,抑或还有难以诉说的忧伤?

等我长到需要作出人生抉择的重大时刻,幸运之神翩然降临,高考制度恢复了,我总算可以搭上这趟快车走出故乡了。那时大中专录取率不到10%,我也曾经应届落榜复读再考,终于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记得复读时,我几乎天天默诵着柳青先生在其小说《创业史》中的那段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以此来告诫自己正处于人生的分水岭,跨过去就会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为自己打造一个全新的人生,跨不过去就需要重复祖辈们的命运,在卑微中与泥土打一辈子交道。我并非嫌弃农民身份,实在是长期蔓延在乡村的贫困和压抑,让我童年、少年时的心灵受了伤,我只有走出去才能彻底获得新生。大学毕业后,我去老家所在市里的学校教了近10年的书,其间写了不少以故乡为题材的散文,抒发我对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的眷恋和感恩。之后我又做了近10年的公务员,其间走访了全市大部分乡镇及村子,那时我反复思考和研究“三农”问题,最终认定只有大多数农民从土地上转移出来,才能彻底告别世代贫困的命运。

与我童年、少年时农村人不容易走出,到城市后又不容易留住相比,如今完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农村人不仅走出去的通道大为宽敞,而且在城市安家落户的也越来越多了。这主要得益于改革开放后,包产到户让农民彻底解决了吃饭问题,而人多地少的矛盾又催生了大批农民外出打工,随着城乡区域间户籍壁垒的逐渐拆除,越来越多的农民彻底告别了土地,深度地融入了城市生活,从此变为不折不扣的城里人。但他们与故乡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乡愁成为他们心中无法排遣的隐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每年都要拖儿带女回乡过年,不仅是为了回来探望亲人、祭祀祖先,同时也是为了重温童年、少年时的梦。更重要的,他们是回来寻找自己的“根”,从而重新校正人生的航向以便再出发,同时让儿女们寻访自己生命的源头,记住那些消逝在岁月深处的背影。

在走出老家的近40年里,我也曾经无数次回归,每一次回来都会有不同的感触。我大约是永远无法真正走出,但也永远无法真正回归故乡了。写到这里我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让自己平静,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自己的感受。是啊,当我从远方归来,村路就像亲人温暖的手臂迎接着我,路边的树无声胜有声地问候着我,只因为踏在了故乡的小路上,疲惫的双腿似乎也减轻了疼痛。在外闯荡的人回乡是一件具有朝圣意味的事情,当我满脸风尘、心情激动地回到故乡,是什么使我喉咙堵塞、双目湿润?是什么总在我的眼前晃动,而我却一时不能看清她熟悉的面容?许多年后,当我在回味中重返童年、少年那些如烟如梦的时光时,我总是为那些宝石般闪烁的情节或细节而沉醉。虽然故乡给了我那么多苦难的记忆,让我的童年、少年奔波在饥寒交迫中,但是我仍然铭记那些欢乐美好的时刻,怀念那些同泥土一样朴素平凡的故事。我的血肉相连的亲人啊,我的纯朴善良的乡亲啊,没有谁,能比你们给我更多的教诲、启迪和期望了……

饥饿的岁月

饥饿,曾如一口硕大无比、密不透风的黑锅,扣在我童年、少年时代的天空,让我饱受煎熬、倍感窘迫,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彼时,那场被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巨大劫难,仿佛一头残暴无比的猛兽,挟着死亡的气息刚刚离去。母亲生下我时,奶水严重不足,多亏贵祥他妈慷慨帮衬,硬是从贵祥嘴里分出些奶喂我,我才勉强度过了婴儿期。正是由于先天营养不良,我自小就身材瘦小,体质孱弱,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班上个头最小的学生之一。打记事起我就体验到,贫穷如同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一直紧紧地追随着我、我们家以及全村的人。包括吃、穿、用在内的所有物资,都十分匮乏,匮乏到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富足,以为富足只存在于令人神往的故事里。

我老家所在的村子,位于陇东黄土高原腹地一块塬边上,那是一个如泥土一样朴素而平凡的村庄。如今站在村口望去,几乎家家都是清一色的小康屋,屋后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乡亲们靠果园以及外出打工,已经过上了不再为吃饭而发愁的好日子。但在我小时候,大多数人家还住在窑洞里,所有的家当加起来值不了100元,村上最富的人家,也不过有几间简陋的瓦房,比别人多了一辆自行车或一台缝纫机而已。吃饭是那时候的头等大事,所有的人一年到头都在找饭吃,为此耗尽了气力流干了汗,然而最终还是无法获得足够的食物。很早我就品尝到饥饿的滋味,那是一种腹中似有无数只小爪子在不停抓挠的感觉,让你难受到对生活丧失信心,只有食物才能解除这种窘迫。于是我那时候的人生理想,就是将来每天都能吃到白面馍,如果能吃到油饼也就等于过年了。偶尔得到一只白面馍时,我会像捧着宝贝似的双手抱着它,不是狼吞虎咽地大口吃下,而是小口小口地慢慢品味,那真是一段美妙而幸福的时光。如果不小心,掉了一块能看得见的馍渣,我肯定会立马从地上捡起,吹一吹上面沾染的灰尘,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如今食物十分丰富,即使一个囫囵馒头掉在地上,能再捡起来吃的人,怕也不多了吧!

在国人的记忆里,发生在民国18年的西北大旱,与1960年前后出现的“三年自然灾害”, 是上世纪中国影响深远的两大年馑。我出生晚,幸运地躲过了那两场深重的大灾难,却经历了1972年发生的一场小饥荒。奶奶是从民国18年过来的,吃过树皮、草根、观音土,因而后面出现的这场小饥荒,在她眼中几乎算不了什么。母亲经历过1960年的严峻考验,也积累了一些应对粮荒的经验,因而面对小饥荒显出应有的从容。然而对于我来说,后面的这场小饥荒,虽然没有到吃树皮、草根的地步,但也让我对饥饿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当时一个人每天只能供应4两粮,也分到了从河南调来的红薯干,4两粮之外的缺口,就只能靠各家各户自己去想办法了。

4两粮勉强只能吃一顿,等于每月有15天没有饭吃,这实在是一件让每一个人都头皮发紧的事。而能作为粮食的替代品,可以不花钱就能弄到手的,大概也就只有野菜。但由于野菜需求量太大,几乎天天都有人采,因而野菜也成为抢手物资,能不能采得到就看你的运气了。于是在饥饿的威逼下,村里凡是能出得了门的人,包括小脚老奶奶以及尚未到上学年龄的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加入到剜野菜的队伍中。似乎也无须大人特意督促,饭不够吃就是无声的号令,因而我也常常会提上一只小竹篮,跟着其他人到处寻觅野菜。最初可以到返青的麦地里去剜野菜,麦子起身之后,麦地里就不让再进去了,只能到山沟里去剜。站在塬边上朝下一望,常常可以看到每一面荒坡上,都如星星般挤满了剜野菜的人,可见吃饭问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就是在这样的经历中,不仅认识了荠荠菜、苦苣菜、灰灰菜、扫帚菜等众多的野菜,还熟悉了它们各自不同的味道,知道哪个好吃一些,哪个比较难吃。由于没有别的选择,因而即使难吃也得吃,慢慢地吃多了,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吃了。除了地上长的之外,像榆钱、洋槐花这些树上长的,也会被采来食用。有一种叫地软的藻类植物,模样十分不起眼,冬春时节可以从低洼潮湿的荒草丛中拣到,用它做的汤味道却很不错。但野菜总体来说天生性野,真正能作为美味的并不多,有的是口感太差难以下咽,有的是吃到胃里不好消化,还有的含有一定的毒性,吃多了或烹制方法不得当,便会使人中毒。如今到乡村旅游的人,专门到“农家乐”去点野菜吃,就是为了图个新鲜或换个口味,哪里知道在贫困的岁月里,这些东西却是农民们司空见惯的口粮。

说起野菜,我想特别提一下苜蓿。这是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到处可见的一种极普通的植物,平时是用来作家畜饲料的,然而在饥荒年代,它却是农民们的救命粮,没有哪一种野菜的贡献能超过它。初春时节到山洼里采野菜,采得最多的其实就是野苜蓿芽。鲜苜蓿可以做成凉菜,也可以掺进面粉蒸成馍或烙成饼,还可以做成菜汤,口感比大多数野菜都要好。最值得称道的是,苜蓿像韭菜一样,一年可以割好几茬,春天可以吃嫩苜蓿芽,夏天、秋天可以吃苜蓿条;可以作为青菜吃,也可以晒干储存到冬天吃。饥荒年代,谁家会没有储藏着几袋干苜蓿呢!往往一个冬天的时光,都要在苜蓿的帮助下艰难度过。粮食之外,能让农民们产生依赖的野菜,大概就数苜蓿了。为了能对苜蓿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写这篇东西时特意“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苜蓿有“牧草之王”著称,不仅产量高,而且草质优良,各种畜禽均喜食。它耐干旱,耐寒热,生长不挑土质,还能改善土壤。最值得称道的,是其营养价值很高,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多种维生素的含量,竟然会在好多蔬菜之上。苜蓿具有清脾胃、利大小肠、下膀胱结石的药用功效,对人身体上的各种小出血,都有很好的预防效果。

如此好的粮食替代品,按说在食物匮乏的年代应该大量栽植,以缓解农民时常出现的粮荒。然而这在那时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大量栽植苜蓿,势必会挤占基本农田,从而影响粮食的播种面积及总产量。每个生产队,大约只被允许栽植不到20亩的苜蓿,而且压根儿就不是为了缓解粮荒,而是给队里的几十头大牲畜提供草料。平时队里并不允许村里人随便去揪苜蓿,还会专门派人看管,如果有人偷偷去揪,抓住是要做经济处罚的。我小时候常常听到,远近不少村子,晚上总有人去偷生产队苜蓿,被发现后惊慌逃窜,结果跌下悬崖而摔断了腿。

由于饿肚子是经常发生的事,因而凡是能吃的东西,自然都会容易成为偷盗的对象。生产队里的庄稼、蔬菜以及果树,往往在将要成熟而尚未收获的时节,一般都要派人看管。即便如此,也仍然会时常发生丢失,做贼的人饿急了,总能想出办法偷走可以吃的东西。有一年腊月,生产队里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偷盗事件,当时队里存放粮油的仓库,晚上在看管的人眼皮底下被盗,丢失了三麻袋小麦和一缸菜籽油。队上干部开会分析,认为四五百斤重的东西不容易转移到远处,因而极有可能是本村人偷的。于是组织人挨门挨户搜查,连各家的粪堆底下都挖开看了,愣是没有能找得到。大约过了好几年,30里开外的玉都公社抓住了几名惯偷,从他们的交代中得知,是这几个人合伙盗窃了我们队里的仓库。

还有偷牲口饲料的事。生产队养着几十头以牛为主的大牲口,每到农忙使用这些牲畜耕地、拉车时,为保证其有足够的体力,必须在草料中加入玉米粒、麦麸或豆饼之类的精饲料。这些饲料虽赶不上粮食,但总比野菜要好得多,因而可以作为粮食的替代品。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饲料流失,队里每天按牲口数量,只向饲养员供给牲口一天吃的饲料,还要求大家互相监督。然而这样仍然不能完全防止饲料的流失,有的饲养员家里实在没吃的,就会暗暗打饲料的主意。这样做一旦被发现,轻者会被罚工分或罚款,重者还会上批斗会,让你在全村人面前名声扫地。人在极度的饥饿面前,会觉得没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因而常常丧失应有的道德。

食物短缺的年代,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金贵。收麦时天气变化剧烈,一是怕过度暴晒,让麦粒脱落到地里;二是怕突然遇到暴雨、冰雹,把成熟的麦子砸成一堆泥,因而有“虎口夺食”之说。这时候,所有的青壮年,包括回家探亲的工人、军人以及干部,都要一起被动员来割麦,甚至一些小脚老奶奶也上场了。学校也会给小学生放10天忙假,让我们专门去刚收割完的地里拾麦穗,之后把麦穗交到队里,1斤记1分工分。我最多时一天拾到过6斤麦穗,等于挣了6分工分,而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大约也就是12分。到年底队里一决算,1分工分值4到5分钱,我拾6斤麦穗等于挣了两三毛钱,那时街上食堂里一碗面也就是8分钱。拾麦穗的活看起来像鸡啄米,需要不断地弯下身又伸直,刚开始干似乎很有意思,但一连干10天就会觉得很乏味也很累,到最后腰都疼得直不起来。然而这样的工作,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不仅崇高乃至神圣,小脸儿会被晒得起了皮,也不会有人偷懒耍滑。想来我至今坚持的劳动光荣的观念,应该就是从那时候树立起来的。

小麦和玉米,是老家那一带最主要的两种粮食作物。小麦价值高,所以收割时格外珍惜,尽量做到颗粒归仓;玉米相对价值低,划不来过度重视,因而一遍掰过去也就完事了。但个别玉米杆上,会长一大一小两个棒子,大的被掰走了,小的偶然会被遗漏。掰了棒子的玉米地,队里不再派人看管,允许人们进去搜寻遗留的玉米。我曾经多次搜寻过,运气好时,也能拣到五六个大小不一的棒子,足够一家人煮着吃一顿。说起到玉米地寻找遗留的果实,村上曾经发生过一起悲惨的事件,被乡亲们反复诉说了许多年。这件事发生在1961年秋天,当时村上有4个少年,其中有贵祥他大哥和我三叔,一起到一块刚收过的玉米地里找遗漏。这几个少年应该是饥肠辘辘,然而谁能想到,同样处于饥饿状态的还有一群狼,他们在空旷的地里四处寻觅的时候,这群狼悄无声息地从山沟里溜上来,将利爪对准了他们。结果,贵祥他大哥当场被狼咬死,我三叔被狼爪抓到脖子上,虽侥幸夺回一命,却终生留下了一块伤疤。等我长到能在玉米地里找果实时,大约是人口的增长挤占了狼的活动空间,狼已经稀少成一个令人悲伤的传说,不会再到玉米地里来了。

贵祥他大哥被狼所害,还不是这一家人灾难的终结,另一桩同样凄惨的事,发生在10多年之后的那场小饥荒期间。由于一家人穷得实在过不下去,贵祥父母便悄悄把贵祥他弟贵平,以5斗麦子的身价,卖给南山中一户人家做养子,这样既给贵平找了一个吃饭的去处,也让一家人暂时摆脱无米下锅的困境。然而贵平被卖到南山后不久,却不停有受到虐待的消息传来,这让贵祥父母总是寝食难安,也让村上的人唏嘘再三。3年后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贵祥他爸去探望贵平,与亲生儿子相遇在荒凉的村头,当时贵平正背着粪筐,瑟缩着身子在路边拾粪,爷俩禁不住抱头痛哭。后来几经周折,这个卖给人家的苦命孩子,终于又被遭受着亲情与良心双重煎熬的父母,费尽心思地赎了回来。然而谁料祸不单行,没过多久,贵平又遭遇了人生之初的第二次灾难。

食物匮乏的岁月,不仅人受到饥饿的威胁,似乎狼也同样为缺少食物而狂躁,于是频频出现在村子里。听村上老一辈人讲,狼平时是以兔子等小动物为食的,人到了没饭吃的时候,过度地捕猎了山中的兔子,等于把狼的食物给抢了,于是便把狼招惹到村中来觅食。但狼首先瞄准的,应该还是家中的畜禽,只有在畜禽被看管得过紧而无法下手时,才会转而袭击人。我曾听到过许多狼伤人的故事,除前面那一则之外,竟然有两起都与我小姑有关。母亲告诉我,小姑小时候,曾经两次遭遇了狼。第一次是小姑四五岁时,有一天凌晨出大门上厕所,母亲见小姑许久不回来,喊了两声也听不到答应,便赶紧出门去找,却在厕所门口看到小姑的一只鞋,又发现地上有什么被拖走的痕迹,便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不测。于是母亲拿起一根木棒,顺着地上的印子,沿着到沟里担水的山路追下去,就看到一只狼叼着小姑,已经拖出了三四十步远。小姑上厕所能与狼遭遇,说明那狼也是饥饿难耐,早早就潜伏在了大门外,只等猎物出现。见有大人在后面喊叫着,狼起先一直不肯松口,仍然拖着小姑一步步地往沟里走,等母亲追到了跟前,狼才极不情愿地放下小姑,悻悻离去。小姑受到极度的惊吓,只见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有声音喊出来。这件事过去了大约两年,小姑又一次受到狼的侵害。那是一个仍然时不时饿肚子的春天,母亲到自留地里给玉米苗锄草,小姑跟着母亲到田埂上剜野菜。当时,母亲正专心锄地,忽然听到小姑在不远处惊叫了一声。母亲扭头一看,一只狼正从田埂下跳出来,朝着小姑的后背打了一爪子,小姑立时倒在地上。那时候,庄稼也就长到半尺高,狼在几乎没有什么遮挡的时候,突然到地头上来袭击人,说明狼也是饿疯了。于是母亲赶紧跑过去救小姑,那狼却并不马上躲开,而是屁股蹲在地上,前爪在地上刷刷地刨着土,似乎要与母亲对阵。母亲曾经听老一辈人讲过,狼最怕人朝它扬土迷了眼睛,于是她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接连朝狼扔过去。狼感受到母亲毫不退让,这才慢慢走开,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朝母亲张望,似乎很不甘心。母亲得空抱起后背流血的小姑,一路小跑着回到家,进门一放下小姑,才为刚才的情景而深深后怕。

所有能吃的东西,比如路边或山中没有主人的果树上的果子,根本等不到成熟,就让人们早早给摘掉吃了。谁家门前如果有杏子、核桃、枣之类的果树,为了防止被别人偷摘,一般都有老人整天坐在树下看管,要不就在树下拴一只狗,让你根本到不了跟前。我常常和小伙伴们去山中采野果,山杏、山桃、木瓜、酸枣都采过,甚至像杜梨这种只有经过漫长的冬天才能脱去涩味的小野果,我们都当美食似的吃过。也许是饿怕了,人们把食物看为是最宝贵的,其他东西可以随便借你用,饭却不会轻易大方地请你吃。如果是什么好吃的,那就更加珍贵,往往则要背过人去做、去吃,感觉就像偷来的一样。比如谁家偶然杀一只鸡,多是半夜里才烧火煮熟,为的是避免有人突然串门。过年时,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都会炸油饼,也是不放到白天来炸,而是要等到黎明时分,那时候左邻右舍应该都在睡梦中。好吃的东西实在太稀少,往往需要一大家子人分着吃,青壮年会尽量让着老人、孩子,而老人又总是把自己的那份省下来,最终塞到小孙子手里。我幼儿时是曾祖母照看的,偶尔有亲戚来看望她,带来了点心、水果之类,曾祖母往往是尝一口,就悄悄留给了我。但曾祖母与三爷、三奶在一起过,她这样做绝不能让三奶看见,否则三奶是要跟她闹事的。三奶家里蒸了白面馍,上工前她都要把剩余的馍数了又数,之后再把馍锁进柜里,就是为防止曾祖母偷偷把馍给了我吃。

饥饿的年代,不能吃或未成熟的东西,也会被当成食物吃掉。记得我八九岁的时候,某日与贵祥等几位小伙伴,在一块糜子地边玩耍,无意中发现地里有一棵野生的瓜秧,上面结了一只比拳头稍大一点儿的瓜。小伙伴兴奋异常,观察这瓜要再等半个月才能成熟,于是约定到时一起分着吃。担心被路过的人发现摘走,我们还拔了几束茅草盖在上面,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晚上我睡在炕上,感到心里有两个小人儿打架,一个要把那只瓜偷偷摘来,独自享用,另一个主张信守诺言,不要做对不起小伙伴的事情。第二天贵祥和那几位小伙伴都来找我商量,说那只瓜肯定等不了半月,就会被过路的人发现摘走,还不如乘现在就吃了算了,其实是大家都馋涎欲滴等不及而已。于是我们又兴冲冲地来到那块地边,让贵祥把瓜摘下来,很均匀地给每人分了一块,我们便美滋滋地吃起来。因为离成熟还很早,这瓜完全没有一丝香甜的味道,倒是有一股发涩难咽的苦味,然而却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这大约是童年时所品尝的最特别的食物,因而至今还鲜活在我苦涩的记忆里。

作为孩子,小时候总盼望着过年,因为不仅可以得到压岁钱,还可以吃到好东西。现在的孩子过年所得的压岁钱,动辄会有数百元、上千元乃至上万元,由于没有经历过贫困,所以他们对自己得到这么多的钱,并没有多少兴奋或满足的感觉。我小时候大约是穷日子过怕了,虽然每年所得的压岁钱总数只有1块几毛钱,也仍然觉得拥有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其实那时候大人手里也没多少钱,能给我给得起压岁钱的,不过就是父亲、二叔和几位舅舅,还有一位在城里工作的表叔,每人所给的压岁钱一般只有2角,是特意从银行换来的新币,拿在手里有一种新奇的感觉。隔壁三叔有好多年手头拮据,他给两个女儿几乎从未给过压岁钱,给儿子也只是象征性地给5分钱。而我能得到的压岁钱有1块多钱,已经算是很有福气的了,在当时够买一学期用的作业本。

那时候生活水平普遍低下,过年所能吃到的好东西,与今天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不过就是菜里面有几块猪肉、面筋和豆腐,再加油饼而已。但一年才会过一次年,感觉等待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几乎让人无法等到。慢慢地我便发现,只要能给驻队的干部管饭,就可以跟着吃几顿好的。那时候,上面经常有干部来村里蹲点,队里便会给他们派饭,每顿饭给管饭的人家补助2斤麦子、2两油。由于有油水可捞,一般人家都会抢着管饭,但队里不是谁乐意管就派给谁,而是不仅要考虑谁家饭做得好,还要让吃饭的干部感到满意才会派。母亲也算是村里饭做得最好者之一,如果一连几天要给干部管饭,会按队上要求特意炸油饼。油饼得先让着干部吃,干部吃剩下端回厨房后,才能让我们小孩子沾一下光。我发现母亲管饭很有讲究,如果来吃饭的干部是1个人,会在盘子里放3个油饼,再放1个馍;如果是2个人,会放5个油饼加2个馍,最后的结果是,总会有1个油饼剩回来。多年以后,当我熟谙了人情世故之后我才明白,在那个食物异常匮乏的岁月里,吃派饭的干部心里都清楚,这端来的油饼有一个必须是剩下的,这样才能满足主人家的孩子或老人的一丝期待,他们如何会将好吃的一扫而光、做出令人扫兴的事来呢!我至今记得,那个剩下的油饼一端回来,母亲便用菜刀切成均匀的4份,给喉咙里早已伸出无数只小手的我们兄弟4人每人一块,我们便会欢天喜地地吃起来。

整个童年、少年时代,给我留下最难忘却的记忆,便是村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年四季都在为挣一口饭吃而努力。那时候,故乡人的食物结构非常单一,除了粮食,便没有其他可以经常吃的东西。肉是非常稀罕的,一般人家只能在过年时买几斤肉,除此之外,常年碗中看不到荤腥。隔壁三叔家日子过得更是艰难,连续有好多年,过年时连1斤肉都买不起。三叔如果想吃到肉,得等到哪位亲戚家有红白喜事,他去吃宴席才能够吃到。邻村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某日谁家娶媳妇,有位客人来吃宴席,大约是为了节约自家的粮食,或者是贪占人家的便宜,他先一天就让肚子空着。结果由于吃得过猛,他想一顿吃到两顿的饭,谁料没到散席就撑炸了胃,送到医院没能抢救过来。平时乡亲们也没有什么菜可吃,最多在门前屋后炕头大点儿的地里种一点,根本没有更多的地用来种菜。家家都养鸡,不过鸡蛋舍不得自己吃,几乎都卖到了供销社,日常的开支要全靠它。那时候不准做生意,也无打工挣钱的门路,农民几乎没有什么很好的来钱渠道,便只能向土地要。野地里生长的中药材能卖钱,乡亲们只要有空闲时,就会去山中挖药材。我和二弟也曾挖过,什么甘草、茜草、板蓝根的,挖回来收拾干净并晒干,最多的一次卖到过9毛钱。9毛钱在如今不值一提,但在那时候足够三天的伙食费,而且这是靠自己的力气得到的,因而让我和二弟高兴好几天。

在物资匮乏、粮食奇缺的年代,肥料也十分稀少昂贵。粮食是人类的食物,肥料是庄稼的食物,庄稼缺肥便难以多打粮,没有人不懂得这个朴素的道理。为了搜寻和制作肥料,生产队常组织社员,或者把山中的腐殖质运到地里当肥料,或者把路边的草皮铲起来沤肥。有些人出门倘若碰到一堆牛粪,会摘下草帽用帽壳儿把牛粪端回来;外出时常常舍不得浪费一泡尿,会硬憋在肚子里带回来,撒在自家的粪堆上。羊粪豆被看为是与化肥相当的上等肥料,于是生产队便鼓励人们,农闲时到山中去拾羊粪豆,交给队里每斤可以兑现3分钱。拾羊粪豆是一项十分枯燥而累人的活,与拾麦穗一样得不停俯下身子,因而时间一久腰会很疼。我上小学的那几年,应该年年都要拾羊粪豆,但我最多一天只能拾5斤,而贵祥却可以拾8斤。村上拾羊粪豆的冠军是贵祥他妈,为了给贵祥挣学费,她一个小脚老奶奶翻山越岭、跨沟爬洼,瘦小的身子比年轻人还要矫健,每次都是她拾到的羊粪豆最多。那时候,一个小学生每学期的学费是3块钱,得拾100斤羊粪豆才能换回3块钱),贵祥家比我家还要困难些,他每学期的学费,都是他和他妈拾羊粪豆挣得的。为了拾羊粪豆,村上也曾出过事。那是一个冰雪初融的春天,我们一群孩子下沟去拾羊粪豆,也许是雪刚消过地上有点儿滑的缘故,贵祥他弟贵平,就是卖给南山中人家后来又被赎回来的那个,竟失足跌下了悬崖,当时摔得血肉模糊、昏迷不醒。后来花了不少钱,贵平的命总算保住了,却留下了终生的残疾。

我上高中时已到上世纪70年代末,那应该是人民公社制度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吃饭问题仍然未能解决。那时学校没有学生灶,即使有,大多数学生可能都吃不起,因而学校允许学生每周三下午回一次家,专门取一次馍。家境好的学生,还可以经常吃到白面馍;我大约隔一周才能吃到白面馍,另一半日子吃的是玉米面馍。也没有什么菜,最多从家里拿来一罐头瓶辣椒酱,或者其他什么咸菜,就着馍吃。天天吃玉米面馍,又没有足够的蔬菜伴食,胃里便会发酸,感觉到消化一直有问题。学校供应开水,打一大缸子开水,泡两个冷馍,就算是一顿饭。天气热起来时,馍在宿舍里不好存放,会长出一层白色的霉菌,让馍变了味道。我那时候学画画,可以画老虎,学校烧开水的曹师傅知道了,让我给他画了一张老虎,从此允许我到锅炉房里去烤馍。顿顿吃开水泡馍,吃得实在没胃口了,就到学校不远处的饭馆里,花4分钱买一碗酸汤,将馍泡在里面美滋滋地吃一顿。那时大多数同学经济状况都不好,馍从家中背来一般都装在包里挂在墙上,个别同学馍不够吃,就会去偷别人的馍,因而宿舍里经常发生馍被偷吃的事件。我为了防止馍被盗,从家中拿来了一只小木箱,离开宿舍时把箱子一锁,这样就不用担心馍被偷了。

真正能够每天吃上白面馍,彻底与饥饿告别,还是在1981年我考上大学之后。我上的是师范院校,每月伙食费与助学金可以得到29.5元,足够我们这些从农村来的学生吃得十分满足,因而同学们相互开玩笑说,自己上的是“吃饭院校”。我上大学后的第二年,国家在农村推行了包产到户,很快解决了吃饭这个始终困扰国人的老大难问题,从此让饥饿也成为永远定格在记忆中的一段历史。

饥饿如一块无法抹去的胎记,深深地烙在我的生命里。饥饿又如一所大学校,它教会我在饱食终日时无法学到的东西。如今,每当面对一桌丰富的饭菜,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味起,饥饿如何把一个人变成一只胃的岁月,不由得怀念起粮食。大如蚕豆、小如芝麻的粮食,这小小的生命的要素,是那样牵动着社会的每一根神经,谁能绕过它而去奢谈诸如理想、追求和人生的终极意义?怀念粮食,也就是怀念那些宝石般闪亮的品质。每天都不可缺少的粮食,当它从庄稼的母体上滚落下来,变为我们碗中的东西,谁能完全领略它无私的情怀与奉献的精神?又有谁能领悟它所经受的苦难和应该享有的光荣呢?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们,谁能忘记粮食的情谊?在它面前,有谁不觉得自己显得渺小和浅薄呢!在那些鄙视泥土和农人的眼里,粮食也许同泥土一样卑贱;然而在为它付出过终生血汗的农人及其子弟的心目中,粮食就是他们坚定不移的信仰。在同粮食进行了无声的交流和相互凝视之后,谁不感到自己也变成一颗粮食,成为一粒渴望亲吻土地的种子呢?攥紧一粒粮食,犹如握住自己一生的愿望和幸福。我热爱粮食,如同婴儿热爱母亲的怀抱,每一粒饱满的种子,只要播进土地,总能发芽并长成一株优美的庄稼。我根植生我养我的大地,又能长成什么呢?

心灵饥渴的年代

鲜活的生命囿于有限的空间,思维和想象受到物质的束缚,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烦恼和痛苦。而且,现代生活的拥挤以及快节奏,加之信息传播手段的发达,使人们感到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走出狭小的天地,超越庸常的生活,探索充满未知的远方以及更加辽阔的世界,让心灵拥有更多的滋养与更大的自由,一直是人类不灭的梦想。但是,若要让有限的一生来承担无限的愿望,或者通过放纵自我以求得精神的解放,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显然不切实际。不过,一个人完全可以通过读书,来不断扩展生活的视野,拓宽人生的空间,丰富生命的体验。

有一种门,当你想打开它的时候,你便会方便地打开它,这就是书。在我们渴望慰藉与提升的时候,书绝不会用后背对着你。打开书,岁月便扑面而来,智慧便扑面而来,你向往、品味或沉思的一切,都会如一群精致的小鸟向你飞来。一本书就是一个宇宙,就是一座思想的谜宫,在书中你尽可以思接千载,目极八荒,上穷碧落下黄泉,获得在别处无法获得的乐趣。那些米粒般的文字,看起来只是一滴滴墨迹,却往往包含着先贤精神的芬芳,蕴藏着人类思维的玄机,是我们灵魂永世享用的美食,没有什么能比书带给你更多的启迪与回味。

的确,没有书的日子,是单调干瘪的,没有美的甘霖滋润的生命,是缺乏生机和趣味的。如果没有书,我们就只能任物质的枷锁禁锢住手脚,心灵日渐黯淡和萎缩,生活是多么单调和无聊,更为可怕的是失去梦想的能力、探索的热情和向上的力量。而读书却能够扩大我们的视野,使我们摆脱世俗的羁绊,精神得到自由的舒展与扩张,从而让生命的体验进入高层次。也只有读书,我们才能跨越时代与分工,才能经历许多无法亲身经历的事情,也才能使有限的人生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作为一介书迷,可以毫不隐晦地说,我大半辈子都沉浸在书的诱惑中。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书中所展现的美好与神奇,就时常令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真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到食物上一样,那时凡是能找到的书,都会很快地被我囫囵吞枣地“啃”完,就像“咔嚓咔嚓”地吃掉一只苹果一样。如果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精神生活的话,那么,读书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成了我童年、少年天空中斑斓的彩虹,甚至成了我人生的全部。成年后,我在坚持读书的同时,自然也不停地买书,在手头并不很宽裕的情况下,居然也源源不断地买了上千本书。如今站在书柜前,目光常常抚摸着那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书脊,心里有一种储藏了巨额财富的充实和快慰。于是总是想起童年、少年时那种无书可读的窘迫和无奈,那种由于精神食粮的匮乏而产生的饥渴与焦灼,至今让我有一种无法消除的隐疼和缺憾。

上学读书,对于一个人来说,大约是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之前懵懂未开,不知道世界有多精彩,书里面到底有什么风景;而几乎就在上学读书的同时,生命逐渐觉醒,心中的某一扇窗户忽然被打开,让一个孩子看到了另一番天地。我开始上学是在1970年,那时正处于“文革”中期,虽说学校的秩序比之前有所恢复,但是读书无用论仍然甚嚣尘上,甚至还流行着“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说法。平心而论,那时候小学、中学的师资水平,总体上都要比“文革”前后差一大截,因而我所接受的教育,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先天不足。给我先后教过语文课的小学、中学老师,竟然好多都不大懂汉语拼音,更不会说普通话,上课基本上都是用方言读课文,因而教学中常常会出现明显的错误,甚至闹出不该有的笑话。比如我上高一时,有位老师教生字,竟然将“妯娌”领读为“xiānhòu(先后)”。在我们当地,确实是将“妯娌”称为“xiānhòu”的,但只要查一查字典就知道,“妯娌”一词的正确读音是“zhóuli”。那时的大气候不鼓励人们去钻研学问,因而老师们不仅自己业务能力有限,而且也不大督促学生去认真读书。我之所以能逆行于时代而爱上读书,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书迷,主要还是出自于父亲的引导和熏陶。

父亲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位读书人,平时一有空也总是看书,受他的影响,我很早就对读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初爱上的书自然是连环画册,虽然那时并不认识上面的文字,但每一幅图画还是可以看懂的。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给我买画册看,有时还给我念上面的文字,讲解画册中所反映的故事。我在尚未上小学时,就已经积攒了20来本连环画册,一直当宝贝似的储藏着,同时也已经认识了三四百个字。父亲有一个简陋的小木箱,里面装着他学生时代用过的教材,以及他购买、阅读过的一些文学书籍。我几乎在上小学的同时,就接触到这些书,起初只是看看里面的插图,随着识字量的增多,便逐渐能读书中的文字了。大约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已经读完了《烈火金刚》《红岩》《儿女风尘记》等一批长篇小说。这些书中有不少生字,是学校里老师没有教过的,但我总是连蒙带猜、望文生义,意思也就能把握到八九不离十。

看大部头的书一多,我便很快就感觉到,以前所看的连环画册都是小儿科,故事情节相对简单,而且看到前面便可以猜到后面,因而对于我越来越没有什么吸引力。于是我不再满足于看画册,认为只有纯文字的书才算书,因而越来越喜欢读那些大部头的书。父亲藏书中的文学作品有二三十本,如同那时看电影爱看打仗的,最先吸引我的是描写战争题材的小说,像《烈火金刚》《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这种故事情节十分惊险的书,让我痴迷到无法放手的地步。后来战争题材的书看光了,又去看《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创业史》这些写农村生活的书,便发现其中也有动人的地方。那时放学后没有家庭作业,回到家只要不干活,我就会捧着书看,有时在油灯下会看到半夜,母亲催促我好几遍才肯睡觉。由于太爱看书,白天看、晚上看,吃饭、走路也抱着书看,有时嘴里还念念有词,也常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村里不少人便感觉我有些异常,甚至觉得我可能是中了邪。我看书速度很快,平均不到一周就可以读一本,因而当时能被我看的书,很快就都看完了,而且大多数都看过两三遍。到最后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书不够读或无书可看。父亲藏书中也有一套《红楼梦》,而且父亲也多次给我讲过,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小说是《红楼梦》,因而我很早就对这部书充满了莫名的敬意。但那时候我的理解力很不够,也尚未建立起高层次的阅读趣味,在没有其他书可读的情况下,我先后也曾数次庄重地捧起《红楼梦》来读,然而读不了几页就总是放下了。我觉得这部书翻来覆去,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哭哭啼啼,实在不像《烈火金刚》那样惊心动魄,因而那时我实在体悟不到它究竟伟大在哪里。惭愧得很,真正将《红楼梦》认真读完,并且能够领悟到它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已经到了许多年之后。

大约小学四年级还没有上完,我就开始体会到无书可读的乏味和郁闷。有一天,在邻县工作的父亲回来了。我忽然想起,先一年我到他单位过暑假时,看到他书柜里有两本叫《艳阳天》的长篇小说。记得当时翻开看了几页,因为看到不是写打仗的,我便觉得不是很好看,就搁下了,只记住开篇第一句话有点意思:“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有续上。”现在我阅读的兴趣逐渐拓宽了,不再只限于看战争题材的小说,并且手头也没有更好的书去读,便不由得想起那两本书来,也许可以暂时满足我对读书的渴望。于是我就央求父亲,过年回家时,一定要把那两本《艳阳天》带回来。父亲走后,我便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两本书,不时计算着他回家过年的时间,其间还特意写了一封信叮嘱他,回来时千万不要忘了带上那两本书。好不容易等到腊月二十九,父亲终于回来了,我一见便迫不及待地扑过去要书。然而,父亲从包里掏出来的书,并不是我日思夜想的《艳阳天》,而是一本连环画册《智取威虎山》。

原来,父亲想当然地认为,我那时年龄尚小,还不适合看那么厚、内容又十分复杂的小说,而只配看小儿书,因而临回来前,特意到书店给我买了这本画册。但读过几十本大部头小说的奇特体验,已经激发起我更大更深的阅读欲望,让我不再对小人书感兴趣。而且《智取威虎山》画册我很早就翻看过,样板戏也看过好几遍了,那时几乎家家墙上都挂着剧照,如何能让我再有丝毫的兴致呢!一个期盼已久的愿望最终落了空,让我仿佛从高处重重地跌到地上,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我那时也真是脾气倔,为此不再理父亲,一个人站在门外,一直“呜呜”地哭了足有两小时,连饭都没有吃。期间奶奶和母亲,应该还有别的人,不停地过来劝慰我,都没能劝得住。他们想来也不会明白,大过年的,我不知是哪一根筋拧住了,放着那么多平时吃不上的好东西不吃,却为一本书哭得那么伤心。

若干年后,当我从大学图书馆借到《艳阳天》来读时,发现这部书已经没有什么能吸引我了,而我这时却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丧钟为谁而鸣》乃至《尤利西斯》等一大批世界名著,都已陆续进入我的阅读视野。

文学作品对人的影响不言而喻,大多数人读书,大约最初都是从文学作品开始读起的。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如一道闪电,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光芒,能够在一瞬间穿透我们的心灵。那些文学大师们也许没有想到,即使在他们辞世几百年上千年之后,他们心灵的果实,仍然被后世的人们一遍遍地采摘和饱享。阅读文学作品犹如一次心灵的长旅,我们进入书中的同时也进入到大师的人生和他所处的时代,他们把世间的真善美与假恶丑一一指给我们看,我们在鉴赏、感叹与思索中获得智慧、信念和勇气。的确,文学作品是那样地奇妙无比,它有时如睿智慈祥的长者,有时又像一位知心朋友,有时还会成为一面照得见我们的镜子,在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它会提醒我们要防止头脑发昏,以免做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情;在我们遭受打击痛不欲生的时候,它如同朋友一般安慰我们破碎的心,激励我们鼓足生活的勇气。当我们沐浴在文学的和煦春风中时,我们常常犹如卸掉心灵的重负,感到生命欢快如一条解冻的小溪,生活向你展现出令你迷醉的诗情画意。读书可以说是提高自己的一条途径,当我们把一本书从头至尾读完时,我们也犹如孩子长大了一般,经历了一场精神的洗礼,从而使自己变得成熟和睿智。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虽然读了不少大部头小说,但多是二三流水平的作品,堪称经典的少之又少,这是由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决定的。有关《艳阳天》的事过后不久,便发生了一件当时我十分糊涂、过后越想越不对头、多年后仍难以释怀的事。给我们教算术课、同时又教图画课的张老师,那时应该是30岁左右,他是村上的民请教师,平时对学生非常严厉,喜欢用竹子做的教鞭,敲打他认为犯了错的学生脑袋。有一天放学后,张老师忽然把我留下来,非常和颜悦色地和我拉起家常,还抓了一把葵花籽让我吃,当时我真是受宠若惊。后来才搞清楚,原来他也是一个小说迷,那时与我都遇到了同一个问题,就是无书可看。自“文革”开始后,不仅多少年基本上没出版过小说,而且以前出版的,大部分都被当成“封资修”的毒草,或禁止或收缴了。那时候有小说的人家实在很少,即使有也还得藏着掖着,很少会轻易拿出来示人,免得被当成政治问题惹来麻烦。到我能看懂小说的时候,环境逐渐宽松,看小说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感了,所以我才敢把父亲的那些书拿出来。张老师之所以主动找我说话,是因为他无意中发现我书包里装着小说,于是便要我借给他看一看。我那时几乎从未受到过老师的重视,张老师对我嘘寒问暖,看起来是那么地亲切,我如何能拒绝借给他书呢!我几乎想都没多想,就把书借给他了。从此张老师上课总是表扬我,说我知识面广、反应敏捷之类的,还特别在图画课上夸我画画得好,并把我画的一幅画向全班同学做了展示。我借给他的第一本小说他还没有看完,几天后放学时就又把我留下了,问我还有些什么书,我都一一报了书名。他听后严肃地对我说,看小说不过是消遣解闷,大人看没有多大坏处,作为学生就不一样了,如果整天被小说迷住,将来肯定会没出息。他说我画画得不错,不如就好好发展这个特长,以后可以大有作为。我之所以对画画有一些感觉,是因为我表兄就是画画的,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县文化馆工作,父亲一直嘱咐我要以表兄为榜样,将来也能靠画画谋生。我整个小学、中学时代,除了看小说的爱好,就一直在不停地学画画,后来也常常给学校画墙报。当时听了张老师的指点,觉得他和父亲的想法一样,总之都是为我好,因而在心理上与他亲近了许多。看到我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张老师从抽屉里拿出几本书,说我学画画应该有教材,他的这些资料都可以让我拿去照着学。另外,如果我愿意,可以拿自己的小说,尤其是那些看不懂的、没什么用处的“老书”(指繁体字、竖排版、文言文的书),与他的图画书公平交换。我看到张老师的书,有宣传画报,有简笔画教材,也有学写美术字的,总之都是我当时学画画用得上的资料,不禁对张老师的提议动了心。再一想我手头的那些小说,好看的我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不好看或看不懂的对于我也没什么用处,因而我当场表示,可以和张老师的美术书做交换。于是,在这之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当时拥有的大部分小说,都源源不断地到了张老师手里,而作为交换,张老师也给了我近10本与画画有关的书。记得每次把书送到张老师手里,张老师都要称赞我聪明好学,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画家。而我得到了张老师的鼓励,则对于交换书籍这件事更为着迷,甚至把父亲书箱中那些我当时啃不动的“老书”,包括一套旧版的《三国演义》,都偷偷地送给了他。还有几本当时被认为是“反动”、后来被重新认定是经典的书籍,也被我稀里糊涂地“交换”给张老师了。但我却一直忍住没有送出《红楼梦》,那是因为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父亲的声音:《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小说,这句话让我认识到了《红楼梦》的价值,所以我对这套书始终没有放手。

我是上中学后才逐渐意识到,与张老师“交换”书籍,实在是一件不划算的事。我所获得的那些美术教材,其实都是一些非常初级、价值不大的资料,其中不少是为配合政治运动、方便办板报而编印的宣传材料,对于真正学习美术作用甚微,因而小学还未毕业,我就将这些资料弃置一旁了。我以自己的年幼无知,十分廉价地“出卖”了父亲的藏书,而张老师以成年人的心机,算计了我这个懵懂的孩子。由于非常心疼自己那些书,曾经想找张老师说说,看能否把“交换”给他的书再“交换”回来,然而我却一直缺乏这样的勇气。因为换书是我自觉自愿的,张老师并未逼迫过我,甚至也很难说他是有意欺骗了我,我和他的交易,不过是周瑜与黄盖之间的故事重演而已。

无论怎么说,由于父亲积攒了不少书,我在小学时总还是有一些书看,然而一上到中学后,原有的那些书大部分已经被我“挥霍”,因而感到无书可读的问题十分严重。我上初中是在1975年,那时学校的教学秩序仍然很混乱,记得为了学“朝农经验”,学校每学期都要组织学生到农场劳动两个月,也不大重视文化课学习,应该开学就拿到手的课本,竟然常常到快放学时才发下来,平时上课往往是念报纸、学文件,甚至与社会上一样开批判会。我那时书包里总是装着小说,只要有空就拿出来看,有时感觉到上课没什么吸引力,我就埋头偷偷地看小说。有些老师发现我上课看闲书,委婉地批评几句也就过去了,但班主任冯老师每次都会把我的书没收,先后大约收走过四五本。到学期末了时我去索要书,冯老师黑着脸说,你这些书都有政治问题,已经按规定上缴了。那时候人人都怕出政治问题,我一听就吓得再也不敢往回要了,但后来我又偶然发现,那些书并没有被冯老师交到上面,而是被他攫为己有。和我一样爱看小说的同学也是大有人在,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流有关书的信息,讲从书中看到的精彩故事,尤其可以相互借书来看,这样彼此便都能看到更多的书。但即使这样,总体上书还是十分有限的,能借到的书很快就都看完了,便又回到了无书可看的状态。那是一个物质十分匮乏的贫困年代,同时也是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然而偏偏那时我爱读书到了痴迷的地步,这样便会时常感受到比肉体的饥饿更难耐的一种饥饿感,那是心灵的一种焦渴。我那时几乎是像在春天的田野里搜寻野菜一样,四处寻觅着可读的书籍。《民兵建设》大约是父亲单位上唯一的一份“流行”书刊,每—期我都一字不落地从头读到尾。凡是能找到的报纸,无论新旧我几乎都要翻一遍,而且还把报纸上的文学作品剪下来,粘贴在笔记本上,等没书看时再看。那时几乎家家都有一套《毛泽东选集》,正文的意思我看不大懂,实在没书看时,我便会翻看其中的注释,比如有关“三大战役”的情况,我最早就是从《毛选》注释中了解到的。

偶尔去亲戚家或熟人家,我关注的第一件事不是有什么好吃的,而是打听有没有什么书,能在别人家找到书看,那是我串门时的最大收获。如果亲戚家实在没什么书可看,我便挨着屋子去读糊墙的报纸,那时几乎家家都用报纸糊墙,没想到却被我当成了阅览室。全国“评《水浒》”时,上面给每个生产队发了一套《水浒传》,我听到后便也借来看,故事基本上能看得懂,只是不明白扉页上所印的毛主席语录:“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投降”咋能是好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为此也纳闷了好多年,直到后来理解力提高以后,才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回答我的疑问,答案就是紧接着的那一句:“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记得那时我也看过不少手抄本小说,什么《龙飞三下江南》《一幅梅花图》等等,它们最大的特点是故事惊险、情节离奇,与当今的谍战小说风格相仿佛,读时常常令人紧张得喘不过气,别有一种神奇的魅力。手抄本大约是由在外边工作的人带回村里,传到我二叔手中,我二叔也是一个小说迷,我看见他晚上在煤油灯下看,等他不在时我也悄悄读了这些手抄本。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所看的书当中,最没意思的书名字叫《虹南作战史》,看书名会让人误以为是描写战争题材的,其实是写上海郊区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书中生硬地展示“两条路线的斗争”,还不时插有大段的政治性评论,读起来实在是味同嚼蜡。然而就是这样一本乏味的书,我在没书看时,竟然也耐着性子看完了。如果一定要说我的收获,那就是,从此我知道了什么是世间最糟糕的小说。

我读初中的学校旁边,有一处新华书店的分销点,平时是不开门的,只有在逢集的日子才开门。那时候书店里大多卖的是政治与农业科技方面的书,文学方面的书非常少,仅有的一些也是为配合当时形势需要而出的,比如我当时买的《西沙儿女》《新来的小石柱》等,今天看来并没有多大文学价值。但那时候面临的总体形势是书荒,我也没有多高的鉴赏力,甚至还有些饥不择食,因而能买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书店的营业员叫老杜,家就在不远处的村子里,平时一直不见他的踪影,逢集时他才会到书店来,但也只开三四个小时的门他就回家了。那时候不是开架售书,要买书得让老杜隔着柜台递书,但老杜总是坐在火炉边熬罐罐茶喝,最多递两次书就不耐烦了,看我是小孩子,常对我骂骂咧咧。有一次我打算买一本书,翻看了一下又不太中意,便要求老杜把书放回去,结果把老杜惹恼了,抓过书朝我脑袋“啪啪”就是几下。即便如此,我仍然经常忍不住去书店,而老杜成了我少年时代最讨厌、却又不得不与其打交道的人之一。

常常听到,一个人执着于什么往往会上瘾。而我觉得自己童年、少年时,就已经嗜书成瘾,这种瘾一旦染上也是难以消除,所以至今我对书仍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而且,童年、少年时体验到的精神饥渴,在我后来遇上大好年头,一口气读了上千本书,也买了上千本书之后,仍然没有能够消除掉,反而越来越强烈了。至此我才明白,精神的饥渴是痛彻心扉、烙印难消的,随着时光的流逝,书读得越多,思索领悟得越多,就越会感到一种难以满足的空虚和痛苦,也许这种感受会覆盖我的一生。其实,精神的饥饿,对一个人的成长以至整个人生,都是有很多益处的。因为心灵的焦渴,一个人才会通过阅读大量的书籍,来弥补精神上的欠缺与苍白,才会懂得用别人的经验和智慧,来滋润自己的生命。试想,如果一个人衣食享用样样具备,唯独少了知识、智慧与修养,他的人生还会达到超尘拔俗的境界吗?没有精神追求的人,就像商场橱窗中那些模特,虽然身上有最美的服饰,却缺乏真人血肉丰满的神韵。时下,光怪陆离、物欲膨胀的现代生活,使人们越来越疏于读书了,满世界拥挤不堪的欲望,常常使一只书桌无处落脚,而市声的喧闹又总是淹没读书的清音。然而无论怎样,在真正的读书人那里,书仍然是心灵的灯盏,读书仍然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只要人生的梦想不灭,追求上升的心灵就总能与书美好地相遇。我正是从童年、少年开始的读书生活中,不断获得人生所需要的知识、信念和力量的,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一本书甚至书中的一句哲言,都会给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当我怀着虔诚的心情,翻看起书架上那一本本内容各异的书籍时,我总是不由地意识到,拥有这样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实在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福气,今生今世,我的生命已与书高度地融合在一起。我深深地领悟到,一个人如果不读书,他的生命就只能是肉体的,也就只能停驻在当下;而当他读了很多书时,他仿佛同时拥有了无数个精神的生命,既可以随时穿越到古代,与那些高贵的灵魂倾心相谈,也可以尽情地徜徉在未来的世界里,放飞高贵的梦想……

村庙与戏台

城市都在现代化的道路上高歌猛进,古老的乡村却依然背负精神的重负,深陷在传统的泥淖中踟蹰不前。尽管科学早已成为时代的主题,然而信仰的迷雾并没有从日常中散去,至少在我老家乡亲们的头脑中,鬼神仍然占据着相当牢固的地位。我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异类。

也许因为我童年、少年时热衷阅读宣传科学的书,或者说我真的接受了中学政治课上唯物主义的教育,总之在我十五六岁时,我就已经坚定地相信世界上并不存在鬼神。记得小时候遇到敬神一类的活动,大人们总是十分虔诚地烧香、跪拜,而我始终毫无敬畏之心,有时还说出一些冒犯鬼神的狂言,惹得大人们十分生气乃至呵斥。我的这种从小就不信神的态度,一度引起奶奶、母亲的担心,生怕这种牛心古怪的脾气,会给我之后的人生带来什么灾祸。然而无神论的思想已经深深扎根在我的心灵,大半辈子到访过许多民俗或宗教场所,见过无数尊高大威严的神像,但我只是一个观光赏景的游览者而已,从来没有作为香客去做过任何敬拜。不信鬼神,也从不算命,一切从科学出发,这就是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但我的这种信念或信仰,至今让我与我的乡亲们貌合神离,格格不入。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意味着对他们的背叛?虽然在血缘或感情上我与他们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我也一直想真正地融入他们,倾听他们卑微的欢乐或痛苦,然而在精神上,我却总是与他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在中国广袤的乡村,大约每一个村都会有一座庙,其中都会供奉着一尊神,有些村庙里的神还不止一个。这些神当中有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些人造偶像,也有关羽、岳飞这些历史人物,甚至还有孙悟空这样的文学形象,总之是来历不凡,各有一套动人的说法。村庙的功能和用途,简而言之,就是给人和神提供一个可供交流的平台,谁有什么重要的愿望不容易实现,或有什么难言之隐装在心里不踏实,就到这里烧几炷香,朝神像磕几个头,祈求神灵保佑或化解,心里也就释然了。不过,传统的农民秉持实用主义,一般并不专门信服某一个特定的神,而是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总之是礼多神不怪。因而,每一个村庙里所供奉的神一般也都不一样,究竟主要供奉哪一尊神,可能与先祖们的崇拜偏向或现实需求有很大关系。

比如,我老家的村庙供奉的是关羽,村上人也称其为关公庙。这庙究竟从何时就有了?没有人能说得清,年纪最大的人说他能记事时,就见到那庙已经在那里了。为什么会供奉关公,而不是其他的什么神?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我根据上世纪70年代修梯田时,曾经从地里挖出过许多锈迹斑斑、尚未完全风化掉的马刀,以及村上遗留着一处大约能容纳数百人避乱的土城堡来推断,此处在古代某个时候曾经是拼杀激烈的古战场,因而村庙可能修建于战乱年代。那时的先民常常受到匪祸袭扰,生死就在旦夕之间,虽然一般认为玉帝、菩萨法力无边,但毕竟没听说过其能上阵御敌,于是惯使一把大刀、威风凛凛的关公,便被先祖们从戏台上请下来,到村庙里来做守护神了。但这只是先祖们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庙修建了,神也请了,香也烧了,灾难却并没有被挡住。就说我家吧,1957年夏天,不知建于何时的那座土城堡,其脚下的山体突然大面积滑坡,也致使土城堡发生垮塌,造成我爷爷与其他几个人遇难,当时他们正在维修通往水泉的山路。而据奶奶说,爷爷正是那种虔诚地相信神灵,每年都不忘去庙里烧香拜神的人。

“文革”中破“四旧”,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掀起了强劲的拆庙风,我们村及其周边村里的庙都被拆掉了。改革开放后拨乱反正,各地恢复了民俗与宗教活动,原来被拆掉的庙也陆续得以重建。现在到乡村去你会发现,所有“文革”中被拆掉的庙,又都原模原样地被恢复了,而且显得比原来更加豪华和气派。我作为无神论者,对于大规模重修村庙有不同意见,因为这不仅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观念相悖,同时也耗费了一定的物力。但一想到自己有不信神的自由,别人同样也有信神的自由,况且这些庙一般也都由民间信众捐资重建,因而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在这里并不想说村庙到底该不该重建,而是想说说与庙关系十分密切的戏台,到底该不该再与庙重建在一起。

戏台,也可以称之为舞台,即专供演戏或举办其他文艺活动的设施。听熟悉乡村民间文化的专家讲,过去农村的戏台,是不能随便修建在某个地方的,而必须作为庙的附属物,一律修建在庙旁。也就是说过去的戏台,主要是为敬神、娱神而修建的,唱戏是取悦于神的一种重要方式,人们看戏不过是沾了神的光,顺便搭车娱乐一下。但现在是新社会,新社会也已经有70多年历史了,如今大力倡导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将戏台或舞台的主要功能、作用,定位在服务和丰富人们的文化生活上。这样一个本质的区别,决定了戏台作为村上重要文化设施,应该与村委会、学校等修建在一起,也就是建在村上政治、文化中心才合适。这样不仅搞起文艺活动来方便,没有演出时还可以将舞台挪作他用,避免长年闲置而造成浪费。农村戏台使用率非常低,一年唱戏一般都不会超过两次,但戏台又不是一般的建筑,其在设计、材料等方面都有特殊要求,因而造价比一般建筑要高很多,缺乏经济实力的村子往往承受不起。

我上小学时,正处于“文革”中期,村上的舞台恰好与学校修建在一起,应该说恰到好处地解决了舞台的使用率问题,还节约了有限的建设资金。将舞台与学校修建在一起,应该是一项十分完美的设计,唱戏时舞台从前面打开门就是戏台;不唱戏时关闭前门,从后门出入就是教室,这样可以让舞台一物二用,一取两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教室就设在舞台上,而舞台正门前面的空地就是学校的操场,唱戏时正好供观众站立。而且,那时村委会(当时叫大队队部)也正好就在学校旁边,村上开群众大会时,常常也将舞台作为主席台使用。将舞台与村学、村委会、卫生站以及供销社等建在一起,在那时农村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是村上政治、文化建设的一种标配,记得我舅舅、姑姑家所在的村子都是如此。

然而,这样一种本来十分合理、协调的格局,却随着村庙的重建被打破了。

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我老家一带农村经济取得一定的发展,由此也催生了一股重修村学、村部的热潮,自然也相应地涉及到重修戏台的问题。以前村上的公共设施,限于财力一般都十分简陋,况且大部分现在都破旧不堪,无法再继续使用,如今经济上宽裕了一些,新修时普遍追求高端大气上档次。2000年前后,我老家的村子重修小学,规划了一栋三层教学楼,建设费用预算40多万元。虽然当时村集体并没有多少积累,向上争取资金也是僧多粥少,但由于我们村是全镇乃至全县有名的建筑工匠村及苹果栽植村,不仅出了好几位有名的农民企业家,甚至还出了一位在海外经商、在县上设立过奖学金的华侨,结果村委会振臂一呼,村民以及相关的人纷纷捐款,资金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过了几年,村上又张罗着重修戏台,预算10多万元,仍然通过动员公众捐款解决了建设费用。

然而令我诧异的是,新戏台最终不是修建在村委会旁边,也不是修建在村文化广场,而是又与村庙修在了一起。“文革”中毁弃的村庙,重修时仍然建在原来的地址上,位置在村庄西南方向的沟边,不仅偏离村上中心地带,而且距离村委会也比较远。这地址最初是由阴阳先生勘定的,据说谁也不能随意变动,否则便会灾祸临头。不光是我们村,重建戏台时仍然建在村庙旁,几乎所有的村都是如此,仿佛接受了一个统一的命令。如今从我老家一带的村庄走过,几乎家家都是崭新的砖瓦房,有些人家还是两层的小洋房,的确呈现出一片富足的景象。然而你如果细看,便会发现这些新院落的门楼,无论装饰得多么堂皇气派,大门却有不少是斜着开的,如同一个脸蛋还长得不错的人,嘴巴却像中风了似的歪在一旁。不熟悉乡村民间社会内情的外人,实在是搞不懂为什么会如此,这其实都是阴阳先生的“杰作”。村上的戏台,在离开了村庙几十年后,如今又返回村庙旁,回归到它最初敬神、娱神的本位,自然也是阴阳先生的“功劳”。由此你不能不感叹,迷信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其实,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村委会作为基层政府的延伸,不能按照科学、先进的文化观念,决定将戏台修建在村委会旁,而是失去应有的立场,竟然听从或迁就民间落后的意见,按照迷信的要求或阴阳的标准,将戏台重建在村庙旁,这样的结果实在令我悲哀。时间已经跨入21世纪,为什么迷信的力量在乡村仍然那样强大呢?为什么我的乡亲们,白天可以来到村委会,兴致勃勃地听专家们讲致富办法,晚上则又会悄悄地去庙里,虔诚地祈求神灵保佑他们挣大钱呢?为什么村委会可以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却不能阻止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将信仰寄托到村庙里呢?我实在无法理解,科学与迷信,为什么会在我的乡亲们头脑中虽然处于矛盾状态,却又最终能达到一种奇妙的平衡呢?

对以上疑问,我思考了许久、许久,至今没有得到答案。

祭祖

进入新世纪之后,祭祖在我老家农村一带成为一种风气。

我老家地处西北黄土高原腹部的陇东,据说是世界上黄土最深厚的地方。但那里年平均降水量只有550毫升左右,属于半干旱半湿润地带,与毗邻的赫赫有名的关中平原相比,农业耕作条件不够优越,因而我小时候就时常饿肚子。为了改善世代贫困的局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故乡的人们或大力发展苹果种植业,或纷纷组建工队进城搞建筑,或来到周边城镇辛勤做起小生意,总之,到上世纪末或新世纪初,好多人家便彻底解决了吃饭问题,开始向高质量生活迈进。

经济基础决定一切。人们手里有了一点钱,心思便活跃起来,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或愿望,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而祭祖便在这时候呼啦啦兴起。在我看来,祭祖的原始意义大致有二:一是缅怀先祖筚路蓝缕的丰功伟绩,继承他们的优良传统,将祖先开辟的事业发扬光大;另一是子孙们很有出息,作出了值得肯定或称道的成绩,因而有必要向祖先汇报好消息。如果真能扣到这两个主题上,我觉得祭祖不仅很有必要,其中的正面效应也是值得肯定的。

然而,如今能铺开摊子祭祖的,主要是两种人家:或者是有人大小做了个什么官,不仅本人十分风光,自然也无形中让整个家族意气扬扬,实现了老话所说的“光宗耀祖”;或者是虽没有人做什么官,却发了不大不小的财,成为引人瞩目的老板,走到哪里都十分吃得开。总之,大张旗鼓地祭祖是需要资格或条件的,一个没有任何影响的普通人家,在年夜里照着祖先的牌位磕头没人理会,但如果某一天也要拉开架势来祭祖,村上的人肯定是要当做笑话来看的。

以往人们祭祖,一般都是在清明节、重阳节或除夕等时间进行,活动的主题也十分单纯,那就是对祖先的隆重祭奠,以此祈求先祖保佑子孙兴旺,家族昌盛。而且,以往祭祀的重点集中在祭祀本身,如准备香烛、纸钱等祭品,组织族人上坟或扫墓等等,通常都是举办一两个重要的仪式,最多半天时间就结束了。现在情况则大为不同,不光祭祀时间不限于那些特殊的日子,原来重要的那些仪式、讲究也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其中增添了许多新内容,让人不能不觉得,如今的祭祖已经变成一场大型社交活动。

以前,参加祭祖的人基本上限于家族内部。如今却要请许多客人,并且请客成为祭祖活动的关键所在,如果来的客人不多,或者没有重要的客人出席,主家就感到不是很体面。能摆起排场祭祖的人,一般本身就是在场面上走动的人,因而他们邀请的客人,同样也是在场面上举足轻重、可以呼风唤雨的人,无关紧要的人不大可能会出现在邀请名单上。我老家一带,将举办红白喜事通称为“过事”,看一个人家“事”过得究竟大不大、响不响,习惯上有一个衡量标准,那就是看究竟来了多少客人,其中最有来头的客人是谁。假若是县长亲自来出席了,那就是这一家人最大的骄傲,县长便是“过事”时最重要的客人。如今祭祖也一样,谁家如果请来了县长,或者有与县长一样重要的客人出席,那大概是整个祭祖活动中最重要的新闻。当然,县长工作非常忙,不是你想请他就能来的,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请。但如果谁送的牌匾或锦幛上,写有县长领衔题写的字样,大致上也就等同于县长出席了,这幅牌匾或锦幛会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供人们反复瞻仰和谈论。

从前祭祖,由于要动用家门族人出力,少不了给大家管一两顿便饭。现在行情不一样了,既然要邀请很多客人,而且重要的客人还不少,那就需要摆宴席,以表示对客人接待的隆重。其实,为什么非要摆宴,主人心里是十分清楚的,不过是通过祭祖这个堂皇的由头,千方百计地建立或密切重要的人际关系。如果距离酒店不是很远,宴席或许会放到酒店里。如果放到家里摆宴,则可以造成巨大的轰动效应,于是很多人家就尽量在家中进行,以求让祭祖活动锦上添花。为了让饭菜质量不低于酒店,常常会专门请有名的厨师来掌勺,厨师总是提前开出所需食材清单,之后让主家派人去市场专门采购。接待客人是大事,自然还需要有一批人临时组成“接待办”,到时负责迎接客人、安排就坐、端菜斟酒,服务丝毫不比酒店差。给客人排座次可是一门学问,非要经验丰富的内行处理不可,谁和谁亲近最好坐在一起,谁和谁不和需要有意避开等等,这些都提前要做好文章,绝不能搞错而出现尴尬之事。

按民间习俗和礼节,参加别人家的红白喜事,肯定都是要“随礼”或“凑份子”的,世上大约没有去白吃人家宴席的事。祭祖同样要“收礼”,收礼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是将平时送出去的“礼”再收回来。你向别人发请帖,别人自然也心领神会,来时是不能空手而来的。以前日子过得不景气时,客人一般送的“礼”,是“过事”时使用的物品,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现在行情看涨,送的常常是现金。送礼金一般遵循对等原则,也就是以前你给我“随”了多少,我现在也给你“随”多少,当然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适当提高,但绝不能比人家原来随的数目少。当然有身份、有地位的重要客人,主人看重的是你给他撑体面,因而随礼多少无所谓。十几年前,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祭祖,常常会收到十几万甚至更多的礼金,如今上头管得紧了,无论主人、客人都不会声张,所以究竟随了或收了多少,一般人也就不大知道了。

对于那些能祭起祖的人家,乡亲们总是显示出十二分的羡慕。我逢年过节回老家时,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在议论:东王庄有个什么人在省上干事,面子大得很,回来祭祖摆了20几桌,请来县长给他们做主持呢;五里铺的赵胖子当包工头发了,不仅把父母的坟从山地里迁到塬心,还立了个上万块钱的碑子,礼金也收了20多万,还请戏班子在家门口唱了3天戏;沟垴上郭老三的大儿子,在县交通局当局长,为了方便上祖坟,修“村村通公路”时,特意修改了原来的规划路线……总之,大凡祭祖的人家都出尽了风头,也可以说都一本万利、名利双收。

看着别人家频频祭祖,常常在老家一带引起不小的轰动,已经年近70的叔父不禁也有些心热,便鼓动我也能效仿一下。我父亲十几年前就已去世,如今叔父是他这一辈人中的代表,因而提出祭祖的倡议也算一言九鼎。叔父虽然如今不算什么有权或有钱的人物,但他毕竟担任过30多年村干部,因而在村里也曾经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只不过他卸任也有10多年了。我算是家族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曾经做过近10年的公务员,然而在40岁时却突发奇想辞掉公职,到远方的大城市自谋出路,无非是收入比原来高了一些而已。叔父提出祭祖的理由是,曾祖、祖父那几代人都过得非常苦,因而才庇荫我们这些子孙有了今天,值得我们特意做一次隆重的祭奠。

然而,对于叔父的提议,我却一直未给予积极的响应。我不大愿意祭祖,并不意味着对自己的祖先缺少应有的敬意,而是我经过反复考察和论证后,认为我们家族的历史和现状都实在太平凡,平凡得有如泥土一般地朴素和卑微。父亲、爷爷、太爷以及我们这些在世的子孙,所有的人都是非常普通的人,无论对于社会还是对于家族,都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已,并没有特别值得称道的事迹。因而现在如果对祖先做一次特别的祭祀,真不知道我们面对祖先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祭祀究竟会有多大的意义。如果还要像别人家那样请很多客人来,真不知道我们凭什么资格去请,也不知道究竟会有谁真的会来为我们撑体面。而且,这样的体面,是否真的就是我们如今最需要的呢?

终生无法改变的身份

对于我们家来说,1981年是个非同寻常的年份,这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在村里以及亲戚朋友当中,一时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

那年是恢复高考后的第5年。在这之前,村里先后考取过两三个中专生,还没有人考取过大学。那时大学、中专录取率都非常低,毕业后国家还包分配,因而,农村孩子只要考上其中任一个,等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兄弟4人,常常会听到大人们,为将来要娶4个媳妇而发愁。我老家那一带,娶媳妇的彩礼钱一直很高,一般家庭承受一个媳妇的费用,就已经很不轻松了,而我们家竟然得承受娶4个的压力。那时我年龄尚小,还用不着去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但可以想象,父母当时心里的压力会有多大。为了缓解可以预见的危机,父母便一心要供我上学,只要我能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库粮,他们就不用为娶媳妇的事煎熬了。

我考上大学,父母应该是长舒了一口气,不仅家里的负担一下子减轻了,我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好前程。一家人包括亲戚朋友,为此欢欣鼓舞自不用说,就连村上的人也十分眼热。有一位大伯,平常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某天在路上相遇后,忽然眼睛放光,主动过来热烈地抓住我的手,嘴上表达了十足的羡慕。临上学前,家族的长辈们还专门凑了份子钱,为我添补学杂费。在生产队当过队长的四爷,向我发表感言说:你娃有出息,算是把一辈子的前程挣下了,再也不用像我们在农村受苦了!

的确,想方设法走出农村,干上公家的轻松事,源源不断地给家里挣钱,在城里过好日子,大约一直是许多农村人的梦想。但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国家严格控制农民进城,除了考学、招工、参军几个非常狭窄的渠道,几乎再没有其他途径能让你当上城里人。

我中学一位叫会平的同学,父亲在村上当了20多年的支书,在农村也算是有一点权势的人了。会平的父亲作为一名村干部,有更多的机会去城里办事,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对于城乡差别自然有十分强烈的感受。因而在他掌权的那些年里,他利用职务上的方便,首先将大姑娘安排到县百货公司当了营业员,从此成为城里人;之后又让二姑娘参了军,退伍后找了一位在外边工作的女婿。等会平高中毕业时,除煤矿这些劳动强度较大的行业外,工种好的工厂、企业,已经不再从农村招工了,因而父亲便没有来得及将他送出去。但那时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考学成为农村大多数孩子最好的出路,于是父亲一心要供会平读书,希望他无论大学、中专,只要能考上其中一个就好。但会平不是个读书的料,一连复读了3年也没考上。会平的二姐和二姐夫在农垦系统工作,公司地处青海的一个民族自治县,听说那里考学可享受优惠政策,录取分要低好多。于是会平父亲便和二女儿、二女婿商量,想办法将会平的户口转到那里,会平便以民族地区考生的身份,又连续复读了两年,谁料最终还是没能考得上。父亲认定会平考学这条路走不通,但让他干公事的期望仍然高涨,于是又将他的户口转回来,安排他在村小学里当民请教师,等待以后能有机会转正。但不久国家出台了政策,明确规定1984年之前在册的民教,才有通过相关考试转正的资格,之后基层组织聘请的民教一律不予承认。会平正好是1985年才当民教的,由于民教的工资实在太低,加之转正的政策又卡得很死,父子俩便感觉教书这条路仍然走不通,后来会平也就不再在村学里干了。

会平父亲希望儿子跳出农门的梦想,至此悄然破灭。

像会平这样尝试通过各种途径,改变农民身份和命运的人,在当时应该说不在少处。会平本身是一个平常的人,他想借助父亲的力量冲出农村,最终没有成功也在情理之中。其实,在农民中的确有一批人,在某些方面具有特长,甚至可以算是身怀绝技,他们不甘心终老农村,大半辈子都在不停地折腾,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跨越城乡壁垒,但他们最终都未能成功。

离我老家不远的白水村,就曾出过一位叫戴笠人的农民,从他一生的事迹来看,他的确称得上是一位奇人。他一天正规学校也没进过,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他在部队上了3个月识字班,就基本实现了脱盲,半年后当上了连队文化教员,自学成绩被当时的军队报纸报道过。1957年他退伍回乡,被县上聘为广播站记者、农民报编辑、剧团编剧等,之后一连出版了好几部书。当时,他的志向是做一个有使命感的作家、诗人,对坐在机关只能写些应付差事的表面文章不是很满意,而是非常认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说的:有出息的文学家,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这样才可能创作出好作品。于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主动放弃城里的工作,请求回乡务农,期待自己能在农村生产第一线,写出真正有影响力的作品。谁料他这一去,竟然彻底改变了他人生的走向,他之后大半生的贫困与落魄,都由此而起。

戴笠人辞职回乡时,应该是完全没有想到过,文学的梦想,一般是要建立在优厚的物质生活基础上,或者说是需要一定的平台才能支撑起来的。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国农村不仅物质生活艰苦,文化资源也十分匮乏,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要为生计去谋算,并且长期置身于文化沙漠中,他如何能从容地去做文学梦呢!现实情况常常是,一个农民要靠文学梦想改变人生,要让其作品受到社会的高度重视,不知要比高居庙堂的专业人员艰难多少倍!首先人们就不大相信,文化程度普遍低下的农民,当中会藏有文化方面的杰出人才。有关农民造飞机的报道,以前大约每隔数年就会有一次,他们所造的飞机确实也有能飞上天的,然而在飞机制造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农民费尽心血所造的这些简陋的飞机,除了证明他们确实有超出一般农民的聪明才智,又能有多少实际的用途呢!人们不过是将其作为一个有趣的娱乐项目,漫不经心地消遣一下罢了,没有人认为他们真的有什么了不起。因而,虽然戴笠人倾尽一生心血编著了几十部书,另有10多项拥有专利的文化、科技方面的发明,但他一生中都基本上生活在困顿当中,他需要自费出版发行自己编著的书,诸多发明也基本上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回报。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他是农民,可以说,农民身份严重地拖了他梦想的后腿。

了解了戴笠人这类人一生的悲剧,我们才会真正明白,为什么不少农村人,终生都在为改变自己的身份而努力。

脱农之路

您没看错,是“脱农之路”,而不是平常所说的“脱贫之路”。在以往很长一段时期,“农”便意味着“贫”,因而“脱农”即为“脱贫”。大约20年前,我从事“三农”问题研究,发表过《农民的根本出路在于非农化》一文,大意是农民要脱贫,要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在于跳出农业找出路。如今减少农民、让农民变为市民、培养职业农民等等,早已成为包括农民在内的很多国人的共识。

其实,农民向往城市生活,渴望能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这样的愿望和努力,大概始终就没有间断过。只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农民的进城梦总是被时代所打断,比如在改革开放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城市工业化、现代化程度不高,对人口的吸纳能力有限,国家便一直限制农民向城市流动。不但严格限制农民进城,上世纪60年代初困难时期,甚至连不少城市居民也下放到了农村。

在当时很多农村人眼里,城市居民不用到地里干活,吃的是农民上交的国库粮,大约从来也不会饿肚子,因而他们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相比之下,农民天生就是受苦的,不仅吃饭要靠力气挣,还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手中的钱更是少得可怜,有病了常常要硬撑着。城乡差别是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农村人只要是进过城或见过一点世面的,大约没有不羡慕城市人的生活。于是,能够想方设法脱离农村而进到城里,具体来说就是能在城里干一份工作,大约是每一个头脑正常的农村青年的梦想。

然而那时,农村人进城的大路基本上是被封死的,只留出非常狭小的几个通道,算是农村和城市之间交流的纽带。成千上万个农村青年,都想通过这几个几乎只是一条缝隙的通道,从而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或者人上人,竞争的激烈乃至惨烈可想而知。

第一个通道是考学。父亲当年就是通过考学离开农村的。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文革”前,在我老家那一带农村,能够供孩子读书考学的农民家庭是很少的。这一则是因为农民本身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对读书改变命运缺乏深刻的认识,因而常常对孩子能否念好书抱无所谓态度;二则是由于大多数农民家庭,那时普遍经济状况都不够好,因而家里并无多余的钱供孩子读书。父母为了使孩子不当“睁眼瞎”,只满足于让他们读个小学而已,能上中学的人已是很少,而最终考上大中专的就更是凤毛麟角。那时候小学毕业,在农村就已经算知识分子了,如果能把算盘打得十分熟练,就有机会在生产队当会计。我家世代务农,家族历史上从没出过什么稍有名望的人物。到了父亲这一辈,大约是爷爷观念上有了改变,家里经济条件也还允许,才开始重视孩子念书的事。1957年,父亲19岁时,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学校,三年后他顺利毕业,被分配到地区农校任语文教师。1963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国家由于经济困难,裁撤了一批大中专院校,我父亲任教的农校也在裁撤之列。于是他又由教师转为行政干部,被分配到与我老家相邻的一个县,先后在数个县直部门及乡镇工作。虽然他后来大多数时间,是作为农村基层干部经常要驻村蹲点的,但由于干的是公家事,吃的是国库粮,因而村上人便一直将他当作城里人看待。

“文革”前半期,大中专院校基本上都停止招生了,因而考学这条出路一度中断。但到了后半期,这些学校又开始招生了,不过不是通过统一考试,而是通过层层推荐上学。当时有一个叫《决裂》的电影,反映的就是通过推荐上大学,上学的“资格”是手上的老茧。也就是在生产中表现积极的青年,经过生产队、大队逐级推荐,就可以上大学。我大姑家是富农成分,按说她家的孩子是没有资格被推荐上学的,但我大表兄刘文君有绘画方面的特长,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地富子弟,结果也被推荐上了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文化馆工作。表兄的成才之路为我树立了榜样,后来父亲一直要我学画画,为的是将来也能像表兄那样走出农村,所以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学画画。只是我实在缺乏表兄那样的天赋,学了多少年,仍然是只会临摹、不会创作,因而自度靠画画考不上大学,于是到高中毕业时就放弃了。

第二个通道是招工。堂叔贵元就是通过招工进到省城的。“文革”时期,城里的知识青年被动员到农村插队,国家却又从农村青年中不停地招工,粗略地算一下,仅我老家一个村子就有近20人,通过这样的机会离开了农村。这些人中大约有一半充实到城里的工厂,另有一半进了煤矿、油田等企业,总之是再也不用靠种地为生了,身份变成了国家的正式职工。当然,能被招工也是要有一定条件的,需要得到生产队、大队的层层推荐。在当时十分讲究出身的情况下,家里成分最低也要是中农,而地主、富农家庭的子弟是无缘的;其次是本人表现要好,要在生产队里属于积极分子,没有好吃懒做等不良习气;再次要身体好,体检标准一般很严格,查不出什么明显的毛病,能够承受得住高强度的工作。现在看,那时的招工标准,可能未对文化程度有什么明确要求,反正我贵元叔父几乎没上过学,当时未必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被招到省城的化肥厂当了电焊工。如今好多人可能以为,当时农村青年要当上工人,因为名额实在有限,而工人身份的诱惑力又很大,一旦当上便等于一步登天,因而大概得有十分过硬的关系才行。很难说,这之间就完全不存在“走后门”的可能,但从村里被招了工的每一个具体的人来看,的确也还是有不少人,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特别的背景,主要靠家庭成分好就改变了命运。这就是说,招工虽然以推荐的方式进行,竞争自然也十分激烈,实际操作中肯定有失范的时候,也不排除会有人暗地里活动,但总体上还算是比较公平的。

第三个通道是参军。我四舅舅就是通过参军离开农村的。农村出身的士兵,如果在部队没有提干、没有上学、没有立功、没有超期服役,没有达到其他优待条件,一般服役期满,仍然是要回到农村的。但如果满足了一定的优待条件,复员时政府就会给其安排工作,一般是安排到县域内的一些企业。我四舅舅应该是达到了其中的某一种条件,因而复员后被安排到县糖厂当工人,从此完成了他自己的身份转变。遗憾的是,糖厂在上世纪80年代末倒闭,让他成了下岗职工,后来他参加了社保,才维持了晚年的基本生活。农家子弟参军,固然是在履行保家卫国的义务,但也不排除好多人,由此寻找跳出农门、到外面闯天下的机会,从而有一个更加美好的前程。改革开放前,我老家每年村上通过招兵能出去的人也就一两个,但报名的人常常会达到二三十,于是便主要通过严格的体检来淘汰,只要身体上有一丁点毛病就被刷掉了。但即使如此,报名者仍然乐此不疲,有人会一连报好几年的名。农村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因而谁都想抓住这个稀缺的机会,去外面闯一下。事实上,也确实有一部分人通过参军改变了命运,我中学的好几位同学,有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有通过一技之长转为志愿兵的,有在部队提了干、上了学的,等等,这些人都通过参军走出了农村。

第四个通道是招干。“文革”前后的若干年里,还有一种走出农村的途径,那就是通过招干进入党政机关工作。但那时的招干大部分是临时性质的,不像上学、招工、参军那样严格、规范,面向社会公开进行。所招的人虽然也脱离农业生产,但其身份并不是国家正式干部,而是具有“以工代干”的性质,所从事的一般也都是机关上一些辅助性工作,比如话务员、通讯员之类。我上高中时,某天突然发生的一件事,在班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位同学突然退学,进县政府当了通讯员。当时已经恢复了高考制度,大多数同学应该都在为考学而努力,这位同学学习并不差,怎么能轻易放弃考大学的好机会,而去县政府当了通讯员呢?班上的同学百思不解。有几位与其要好的同学,去劝他还是回来读书考大学为好,当个通讯员能有多大出息?谁知这位同学语出惊人:你们懂个啥,我爷说了,咱们县上前后有3位通讯员,都当了县长呢!后来同学们才知道,这位同学的爷爷是县上一位退休的领导,原来他是在为将孙子培养成县长打基础。若干年后我曾向县史专家求证,的确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里,前后有3位县长是通讯员出身,可见对通讯员绝不可小觑。但这位同学最终还是未能当上县长,原因应该是时代毕竟不同了,选拔县长的标准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在当时,农村人还是很看重这种走出农村的途径的,只是这样的机会只限于少数有关系的人,一般人不仅无缘,可能连门道都摸不着。其实,那时党政机关所招的话务员、通讯员等工勤人员,实际身份都属于临时工,这些人的结局是,一部分会转为机关和事业单位有正式编制的工人,一部分会等到国家正式招工的机会(一般是工种好的企业)而当了工人,大概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最后才有资格成为有正式编制的国家干部。

直到上世纪90年代,神州大地上出现汹涌澎湃的打工潮,一些中小城市逐渐放开落户限制之后,上述进城的通道才逐渐不再为人瞩目。

“两头沉”家庭

民间有“一根扁担两头沉”的谚语,意思是说,用扁担挑东西,两头吃力。我老家那一带,把一方在城里工作,另一方和娃娃留守在农村的家庭,称为“两头沉”。大多数情况下,在城里工作的是男方,留守在农村的是女方;偶然也可见女方在城里工作,男方和孩子留守在农村。在这样的家庭里,在城里工作的人往往要两头用力,一年四季在城乡之间来回跑,如同扁担“两头沉”。

农村的小伙子进城时,一般都是20岁左右,过不了几年就需要成家。大约那时城乡差别大,城里的姑娘一般瞧不上农村出身的人,而农村的父母又习惯在当地给儿子找媳妇,于是大多数人都将家安在了农村。在城里工作而在农村安家,实在是有百弊而无一利,所产生的一系列负面问题,会深刻影响到这个家庭的未来。

首先是造成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严重影响双方的感情,这方面的弊端无需多说。

其次是男方回一趟家不大方便,如果是在县城或周边的城市还算好,倘若在省城或者外地就非常麻烦。记得村里有一个叫军红的,1970年前后被招到北京一家纺织厂当工人,回一趟家光路上来去就得走4天,一年也就只能回来两三次。这样两头跑花钱、受累不说,一年压根儿就没有多少天假,因而真正在家能待的天数屈指可数。

再次是男方不在家,女方的负担便非常重,一些常常只有男人才干的重体力活,就落在女人身上了。所有“两头沉”的家庭,最累的是女人,一人身兼男女双方的责任和义务。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平时有两项活最苦最累:一是挑水,二是推磨。挑水要从将近两公里外的深沟里去挑,来去得花一个小时,这是一项非常耗费体力的活,通常都由男人们来完成。我父亲在外面工作,这样的重活就留给母亲了。记得母亲凌晨下沟挑水时,我还常常在睡梦中;她挑水回来后,才叫我起床去上学。推磨几乎和挑水一样熬人,劳力充裕的人家还好些,三四个人一起上阵,再累的活似乎也没有那么累了。但我们兄弟还年幼的时候,那时候磨面机尚未普及,推磨便由母亲一个人承担,如果哪一天凌晨她不去挑水,一般便是去推磨了。那石磨由两个男人来推,一般也不会很轻松,她一个女人家,一个人却推了好几年,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等我和二弟,终于长到了能下沟抬水、能帮着推磨的年龄,才让母亲稍稍地缓过一口气。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两头沉”的家庭,给老人的赡养、孩子的教育、家庭的生活维持等等,都带来一连串问题。男方长年不在家,照顾年迈的父母,养育幼小的孩子,便毫无例外地全落在女方一个人身上。如果公婆与媳妇双方都识大体、明事理,一家人的关系还会融洽一些;假如有一方脑筋糊涂,大事小事都不作忍让,这个家庭便永无宁日,让长年在外工作的丈夫时刻有后顾之忧。而且,男方长年不在家,这个远在农村的家便近似于单亲家庭,孩子的教育也会随之遇到很多麻烦,让又做爹来又做娘的母亲难以应对。如果是缺少劳力的多子女家庭,正常的生活往往也会出现问题,虽然男方在外边是“挣钱”的人,给人一般印象是花钱不用愁,但也未必就能应付得了农村的生活。农业社时期,我家里是母亲带我们兄弟4人过日子,生产队分口粮,是按“劳六人四”的比例分的,即六成由劳动力数量决定,四成由人口数量决定。由于我家只有母亲一人挣工分,所得远远不够支付口粮价,于是几乎每年都要向队里交纳100元左右的粮款,相当于父亲两个半月的工资。

与“两头沉”的家庭一比较,便可以看出在城里找到对象、将家安在城里的人,是多么幸运。不说夫妻双方往往都是“挣钱的”好处,就是孩子一生下来便属于城镇户口,天然免除了家在农村的种种麻烦。但有这种好运气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要达到这样的程度需要具备各方面优越的条件,自然其中也有许多偶然的因素。我在省城化肥厂工作的堂叔贵元,便成为这少数幸运者当中的一个,他最大的福气,是遇到了一位父亲一般的好师傅。贵元叔以他老实忠厚的品格,赢得了师傅的好感和器重,结果在师傅一家人的悉心撮合下,最终在本厂找到了对象。这一重大人生经历所带来的显著结果是,他的儿子从小可以在城里享受到良好的教育,高中毕业后顺利考入了重点大学。而与他同时期当工人、对象找在农村的人,他们的大多数子女仍然是农民。

“两头沉”的家庭,应该是曾反复地考虑过,并且试探过将农村的家搬到城里,但也是除了很少的人家外,大多数家庭都没有能成功。其主要原因,一是改革开放前,所有的公家单位,正式职工都有严格编制,单位不会随意招聘、使用员工的家属,即使是临时工用量也十分有限。其次,就算厂矿企业会从家属中招聘一些临时工,但这部分职工家属一般都缺乏文化,因而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工作做不了,能做的只是一些又累又脏的体力活,收入自然也是非常低。再次,城里生活成本明显高,靠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几乎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连住房都很成问题。因此,这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大多数都无法将家搬到城里,退休后一般也都是回到村里养老。想当年,他们被招进城当工人是多么风光,现在他们的人生如同画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上,命运似乎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想必他们的心里会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个别“两头沉”家庭,最终能在城里安家落户,实现了身份与命运的转变,是由于具备了下列一些条件。一是工龄达到了一定年限,可以享受到国家“农转非”的优惠政策。改革开放后,国家大约为了解决“两头沉”家庭的实际困难,有限度地放开了户籍限制,工龄一般超过20年的职工,家属和子女可以转为城镇户口,也就意味着从此可以吃上国库粮了。虽然吃国库粮也并非白吃,仍然需要交一定数额的费用,但这要比完全从土里刨食吃轻松多了。我家就是在1983年“农转非”的,当时我已经上大二了,“农转非”对于我个人没实际意义,但对其他人还有很有吸引力。考虑到当时二弟已经成年了,但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转了户口后在城里不容易就业,于是父亲就说服他在农村发展,只转了我母亲和两个小弟的户口。二是本人收入相对比较高,能够在城里养活住一家人。比如,同村的金成在煤矿当工人,工龄虽然不够长,一时享受不到“农转非”政策,但他作为井下工工资比较高,因而他后来就将老婆、孩子接到身边,过得与城里人差不了多少。也有达到了“农转非”条件,但家庭收入不足以维持在城里的生活,结果仍然不得不坚守在老家的。可见能否在城里正常生活,收入高低成为一个关键性因素。

如今,大量的男性青壮年农民出外打工,将老婆、孩子留在农村,自己长年在城乡之间来回奔波,其实也造成了更多的“两头沉”家庭。但随着户籍政策的放开,不少人已经相对容易地将户口迁到了城里,或者迁到了他打工所在地的城市。“两头沉”的家庭形态正在发生重大变化,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还不会消失。

张大个的进城梦

村里人后来才逐渐明白,张大个为什么一心要把自家的姑娘,一个个都嫁到城里。

年轻时,张大个在省城当过兵,是一位首长的勤务员。首长喜欢他聪明伶俐、吃苦耐劳,把他当自家儿子看待,因而他退伍时,特意在城里给他找了个工作。张大个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年,也亲眼见识了城里人的生活,让他对在农村饿肚子的记忆更加刻骨铭心,便认定城里才是人间的天堂。城里富裕而多彩的生活,让他的心一点点地变野了,他做梦都想着变成城里人,因而首长给他的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然而,他的留城梦却最终没有做成。原因是家里给他早早定了个农村媳妇,眼巴巴等着他退伍回家成亲呢!他想退掉这门亲事,父母说什么也不答应,人家姑娘实在没什么挑剔的,平白无故地退婚,要被人戳脊梁骨。母亲还放出狠话:如果张大个不回来结婚,她的老脸就没处搁,还不如跳下沟摔死算了。

张大个是个孝顺儿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与父母闹翻的事,只好乖乖地回到村里,老老实实地当起农民来。但张大个很不甘心,凭着自己在省城当了几年兵的阅历,还有他明显超过一般农民的见识,他很快地就从人堆里冒出来,当上了令人眼热的大队干部。他从民兵连长、文书干起,之后副主任、副支书地一路干下来,不到10年的功夫,就成了一村之首的村支书。表面上看起来,张大个出生在农村,生活在农村,无论外貌还是个性,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最多由于衣着稍微整齐一些,才会被看为是一位农村基层干部。但他的进城梦却始终没有熄灭,他在心里一直暗暗地琢磨着,如何才能脱离农村而挤进城市。

他把进城的梦想,深深地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

张大个的老婆,没有为他生下儿子,却一口气生了4个姑娘。在我们老家那一带,人们习惯上都把儿子看为“顶门杠”,认为女儿再好也是要去别人家的,因而也常常不把女儿当回事。如果自家没儿子,只生了一堆姑娘,父母便会自惭形秽,平日走路腰都挺不直。但张大个想法却不一样,认为自家的4个姑娘就是4朵金花,因而他把姑娘看得比儿子还重。这4个姑娘虽生在农村,却是从殷实的家庭里长大,没有像别人家姑娘过过苦日子,因而一个个都出落得水灵灵的,仅从衣着打扮与神态举止来看,就与一般农村姑娘有很大不同。张大个的心思是,自己当兵退伍时没有能留在城里,不得不回到农村继续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但自己这4个姑娘,他是铁了心都要送出农村的。城乡差别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村里凡是有人在外边当干部、工人的,明显都要比其他人家过得好,至少花钱要宽余得多。村里其他人看不到这种差距,他张大个看得一清二楚,因而他下决心要通过女儿改变这种局面。

于是,张大个从上世纪70年代,从农民还不能自由外出打工,从其他人认定自己天生只能种地的时候,他就开始通过女儿,一步步地实现起他的进城梦。

大女儿玉秀高中一毕业,张大个就想方设法,让她进了县饮食服务公司,分配到县城国营食堂卖票。虽然那时工资不是很高,但从此成了吃国库粮的人,再也不用当农民去种地,身份便一下子不一样了。她每次从县城坐班车回家,不是背回一大包好吃的,就是穿着时髦鲜艳的衣服,让村里的姑娘、媳妇羡慕得不得了。过了几年,玉秀在县物资公司找了个对象,就在县城顺理成章地安家落户了。

二女儿金秀高中毕业时,高考制度刚刚恢复,但金秀书念得不太好,连考了两年,大学、中专都没考上。本来,张大个是村上的支书,如果遇到招工的机会,金秀沾他的光还是可以走出去的,但那时国家已经基本停止从农村招工,金秀便少了她大姐那样的好机会。金秀上不了大学,也当不了工人,一时没有其他渠道跳出农门,找个不干农活的工作还是有的。正好当时村小学缺一名民请教师,金秀便趁势补了缺,从此也不用下地干活了。但她的运气不太好,当了大半辈子民教一直没法转正。她是1985年秋当上民教的,而国家只承认1984年之前在册的民教,优惠政策是可以通过考试转正,她正好迟了一年,便始终无法获取转正的资格。

金秀在职业发展上不大圆满,在婚姻大事上也不很顺利。她在性格上不像大姐玉秀温顺,而是很有一些叛逆之气,虽然自小就一直听父亲叮嘱,嫁人一定要嫁到城里,找对象要找吃国库粮的国家干部、职工,这样才好跳出农门,等等,但在实际生活中,她就把张大个确定的原则抛到脑后了。她大约是在高中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就暗恋上了同级的一位男生,后来她进村学当了教师,那男孩跟姑父在镇街道上开了一个家电维修部,俩人很快就走到一起了。在农村,年轻人谈恋爱不像城里那样普遍,也不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张扬,金秀和这男孩子来往了好几年,大约是保密工作做得好,张大个竟然没注意到。等到某一天,有熟人给金秀提亲时,她和那男孩的事才公开化了。

熟人给金秀提的亲,在县上一个行政单位开小车,他家本身就是县城里人,张大个和老婆,对小伙子本人及他家里情况都十分满意。但金秀却对这开小车的年轻人不屑一顾,扬言非修电器的小伙子不嫁。于是,张大个便反复给二女儿讲道理:修电器的小伙子再好,说到底仍然是农民,是农民就得从土里刨食吃,就永远过不上城里人才能过上的好日子。金秀反驳父亲说:他靠自己的手艺致富,比一些城里人还挣得多,有啥不好?你自己本身就是农民,你咋还歧视农村人?张大个应对说:他现在挣得多能顶个啥,他只要是农村户口,就一辈子得守在农村,以后娃娃上学、招工、提干等等,都要受很多限制。不是我看不起农村人,是我在农村待了大半辈子,很清楚农民的苦楚在哪里。父女俩谁也说服不了谁,竟然僵持了很长时间,金秀扬言不同意她的选择,她就不再回家;张大个更是恼怒不已:不服从家里的安排,他就不认金秀这个女儿。这件事当时在老家一带闹得沸沸扬扬,大多数人赞成金秀的想法,认为张大个的做法太绝情了。

后来还是那修电器的小伙子,大概觉得如果不受岳丈首肯,这桩婚事便难以正常维持,于是他主动终止了和金秀的关系,甚至为躲避金秀的纠缠而远走了南方。金秀自然是十分悲伤,视父亲为破坏她幸福的罪魁,也最终未嫁给那个开小车的小伙子。此后七八年里,她始终闭口不提婚姻大事,一直将自己拖成大龄剩女。三十三四岁时她结婚了,找的丈夫是县医院一位有名气的外科大夫,那大夫妻子患癌症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虽然这男人是二婚,年龄也相对大了些,但由于是吃公家饭的,在社会上也十分受人尊重,张大个便也没有别的意见,只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十分重要的要求:男方得想法给金秀弄个城镇户口,彻底让她名正言顺地进城。那时候的城镇户口,涉及到粮油供应等一大批福利,因而农转非的指标卡得相当严,听说要上县长办公会研究才能确定,不是谁都能轻易弄到手的。但这男方是县医院的“第一把刀”,好多领导都常常找他给亲戚熟人做手术,咋能不给他解决一下家庭困难呢!村里人对这件事也不是太清楚,究竟是县上走正常程序审批了,还是像一些人所说的那样,那大夫背地里花了一笔钱,反正金秀最终拿到了城镇户口,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这桩迟来的婚姻,也给金秀的人生带来了一些重大的转变,凭着丈夫的能量,她很快就在县医院当上了仓库保管员,从而给那既不在编、工资又低的“黑户”民教划上句号。如今,村里人到县医院看病,如果要找有名的大夫,要少花检查费,要做手术等等,都会先给张大个打个招呼,之后再上门找金秀帮忙,她家几乎成了远近数十里乡亲看病的接待站。

三女儿文秀书念得好,从镇中学顺利考上县一中,之后又一路考上省城的大学,本科毕业后被保送为本校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省直单位工作了。她找的对象是一位同事,自然也就把家安在了省城。

四女儿改秀,初中毕业时没考上高中,就上了市里的职高。职高毕业后,去南方打工,后来在当地找了个对象,小伙子虽然也是从农村长大的,但家里开着一个塑料加工厂。这时已经进入了新世纪,很多城市都放开了户口,城市户口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吃香了,农转非成了唾手可得的事。改秀找的这个南方对象,由于当地城镇化发展得快,家里早已没地种了,与全村人集体转了城镇户口,并且也在县城买了房子,基本上就算个城里人了。因而张大个便没有再有任何干涉,一切都随了改秀的愿望。改秀结婚时,张大个夫妇专门去了一趟,顺便游览了沿途著名的城市和景点,回来后对村里人说:沿海发达地区真是天堂啊,地上的天堂!

如今,张大个已经70多岁,58岁时他就卸任了村支书,将自己的主要工作转为给女儿带孩子。最初是老伴给在县城的玉秀、金秀看孩子,后来他卸任了支书,也加入到“家政”行业,和老婆一起到省城给文秀带孩子。几年前改秀有了孩子,张大个和老婆又到南方住了几年,如果不是由于老婆不大适应南方的气候,大约他们还会多待一些时间。现在他们把家里的地租给了别人耕种,4个女儿集资给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子,大多数时候老两口都在县城住着,平时还有玉秀、金秀轮流着过来嘘寒问暖,因而日子过得也算舒适惬意。他们基本上不再在老家生活了,只在逢年过节或参加村上红白喜事时,才回来住上几天,因而老屋的大门总是长年锁着,院子里的蒿草也常常有半人高。

村里人如今才明白,张大个为什么一心要把自家的姑娘,都一个个嫁到城里。他是早在年轻时就下定决心,要想方设法离开世代居住的农村呢!

从哪里来

一个家族的老祖宗,一般人家往上数,大概最多只能数到高祖父。对于高祖父,一些人家可能还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再往上,恐怕就不容易说清楚了。

我老家那一带农村称高祖父为八太爷。从奶奶以及家族很少的几位“元老级”成员那里,我零星听到过有关八太爷的一点情况。大意是:八太爷娶了八太奶,没生养就去世了。为了给张家留后,八太奶招赘了何姓八太爷,生养了大太爷与一位姑太后,八太奶也去世了。之后何姓八太爷又娶了一位八太奶,生养了二太爷、三太爷与另一位姑太。按习俗,大太爷、二太爷要给张家顶门立户,都姓了张;三太爷要给何家顶门立户,便姓了何。

家族中有关八太爷的记忆,竟然仅限于接续香火这一点,充分说明旧时的人家,的确把传宗接代当成天大的一件事。

我是大太爷这一脉的后代。大约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从生物课上获得了一点遗传学知识,有一天我忽然和父亲讨论起血缘问题来。我郑重其事地向父亲指出,我们本应该姓何,不姓张。父亲一下子愣住了,诧异我为什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我便严谨地向父亲论证道,我们本是张姓人家,但姓张的八太爷并没有男性后人,生养我们的是何姓八太爷。从血缘关系上说,我们已经与张姓无关,身上流淌的是何姓八太爷的血,所以我们应该姓何才对啊!父亲听了沉思片刻,之后摇摇头说:“改姓是一件大事,整个家族中的直系、旁系成员都会被惊动,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再说,好几辈人都这样过来了,现在你提出要改姓,你早已去世的爷爷、太爷会同意吗?”

等我慢慢有了一些阅历,才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我要改姓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一个人或一户人家究竟姓什么,其实并不完全取决于血缘,还有历史、文化、习俗以及伦理等方面的复杂因素。在何姓八太爷进了张家的门之后,张姓家族的血脉的确戛然而止,但张姓的家庭氛围、价值观念以及思维方式等,却如影随形、润物无声地影响着子孙后代。人是不可能超越环境而存在的,一个家族、家庭也是如此,就算当时大太爷也改为何姓,却无法避免张姓家族的传统在他们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

其实,一个人、一个家族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这个家族,是否在一些方面卓有建树、可圈可点,至少在能力、品质上不要辱没了祖先。

我的老家位于甘肃省泾川县丰台镇张观察村。自小我就为这个村名纳闷,怎么看,“张观察”都不像一个村名,而像是对一个姓张的官吏的称呼。宋金对峙时期,泾川为金朝管辖,有一位叫张行信的节度使,曾兼任过泾州观察使,传说给我们村办过什么好事,于是村民把村名改为“张观察”。但这个传说实在太勉强,并没有可靠的史料来证实。全村数百户人家几乎全姓张,大约分为十几个不同的大家族,要问老祖宗从哪里来,也流传着来自“山西大槐树底下”的说法。但这个说法未免太笼统,大半个中国的人都这样说,便让这种说法失去了实际意义。本土文化学者张怀群先生曾详细考证过张观察村张姓人的来历,认为从史料记载以及当地出土文物来看,该村人属十六国时前凉政权创始人张规的后裔。但史料中至今未发现有关“张观察”的任何直接记载,因而所有关于“张观察”的说法,目前都只是学者的一种推测。

退一步讲,就算我们村的人都是张规的后裔,那又能怎么样?从古至今的张观察村的人,又有哪些重要的事迹可以与张规相提并论呢?

一个家族,如果没有族谱之类的记载,往上数不了几代,就已经无法说清楚了,何况是一个村呢!只是,我们究竟从哪里来,如同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会始终萦绕在我们心头。

命中注定,兄弟要分道扬镳

一母所生的几个兄弟,看起来面貌相似,幼时在同一口锅里搅勺子,好像会一起奔向同一种前程。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兄弟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着走着,就会慢慢地散开,最后各奔东西了。

爷爷辈兄弟3个,虽然都属于农民,却也呈现出三种不同的人生。大爷是我亲爷爷,死于一场突发的山体滑坡,当时他在深沟中修挑水要走的路,遇难时不足50岁。二爷年轻时,两次被国民党拉壮丁,后来据说在行军途中患重病去世,估计年纪二十六七岁,年纪轻轻的二奶奶只好改嫁。三爷沉默寡言,似乎有着极强的忍耐力,一辈子只知埋头干活,活了六十五六岁,无疾而终。大爷、二爷的一生,完全算得上是苦难深重,辞世时都未达到该有的寿数。三爷因三奶奶个性倔强,上下两层婆媳关系都十分紧张,因而也是一生没过过安生日子。小时候,我们家与三爷家一墙之隔,隔三岔五,就能听到三奶奶扯开嗓子,婆婆、媳妇轮流着骂,从白天一直会咆哮到晚上。偶尔有几日十分宁静,并非三奶奶脾气变好,而是她串娘家去了。

二爷大约是有一些胆量的。第一次给国民党出兵,他中途竟然跑了回来。第二次出兵,究竟是被当作逃兵抓走的,还是按常规被征走,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没人能说得清,反正是再也没能回来。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夕,国民党兵源严重不足,看到我家还有我三爷,便又给我们家派了一个出兵名额。我大爷年轻时,一条腿受过伤,行动不是很利索,因而一大家子人,主要得靠我三爷干活。为保证家中有足够的劳力,我们家便用15石麦子,雇了奶奶娘家大侄子,我应该叫他表叔的,顶替我三爷出兵。这位表叔的命运起初看起来凶多吉少,谁料他却能遇难成祥,只在国民党军队当了几个月兵,不知是阵前起义还是被解放军俘虏了,总之他参加了解放军,后来还成为志愿军上了朝鲜前线,又一次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考验。表叔在部队干了近20年,最后成为一名军官,大约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转业到咸阳一家纺织厂工作至离休。给国民党出兵的结局无非就两个:或者像我二爷那样死在行军中或战场上,白白做了国民党政权的陪葬;或者像我这位表叔因祸得福,由此展开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但显而易见的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在那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年代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表叔那样的好运气。

父亲这一辈兄弟两个,也是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在父亲之前,我们家族从未出过读书人,爷爷大约看父亲还算一块念书的料,于是一心供他上学,终于让父亲在1957年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考上学,对父亲的人生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分水岭,从此父亲便成了“公家人”。但母亲的身份是农民,父母结婚后只能将家安在农村,因而最初的10多年,我们家是与二叔家在一起过的。二叔虽然只上到小学二年级,但悟性非常好,后来靠不懈的自学,也能看得懂《三国演义》之类的书。我小时常看到一个情景:父亲回家探亲时,常常与二叔蹲在地上聊天,两个人一边说话时,一边都用小木棍在地上练字,因而父亲和二叔都写得一手好字。值得一提的是,二叔18岁就当了生产队队长,之后又在村里当干部,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已是村支书,20多年后才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虽然二叔一辈子都没走出农村,但能在较长时间里担任村干部,也算是农民当中出类拔萃的人了。

我们这一辈人兄弟4个,在改革开放后,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由于母亲是农村户口,我们家作为农民家庭,一直在农村待了20多年,我们兄弟都属于不折不扣的农民子弟。如果20世纪70年代末不搞改革开放,高考制度也恢复不了,也没有“农转非”政策,我们兄弟4人大概都只能去当农民,人生的轨迹可能会大致相同。然而幸运的是,在“文革”结束之后,时代与国家的大转折终于出现了,也带来了我们个人命运的大转折。大约由于父亲是读书人,他一心供我上学,对我将来能靠读书改变命运寄予厚望。1981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关键节点,那年我有幸考上了大学,实现了跳出农门的重大跨越,人生从此呈现出与其他兄弟不同的气象。1983年我家享受“农转非”政策,鉴于二弟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父母担心他到城里后不好就业,于是就动员他放弃进城的机会,留守在老家继承祖先的事业,其他两个弟弟去城里寻求发展。兄弟4人当中,大约因为我夫妻俩都有学历,给孩子提供了良好的成长条件,因而儿子学习成绩优异,直到赴国外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回国后供职于上海一家科技公司。我时常想,我是故乡麦地里一株不安分的麦子,不愿意将自己的一生都交给麦地,于是我毅然决然地从地里跑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城里。我的根无疑还在农村,但我已经使自己这个小家实现了由农民向市民的历史性跨越,明显与其他兄弟的家庭拉开了距离。二弟在农村坚守了大半生,虽然也使出浑身解数致富,但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至今也不过是越过了温饱线而已。好在他的一对儿女,已通过上学、打工的途径走出了农村,因而从他们下一代人起,也要彻底离开世代生活过的地方了。

命中注定,兄弟们要分道扬镳。只是,有的人一生会一帆风顺,有的人生活却充满了艰辛。

人过留名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不要以为传统的农民,曾经长期挣扎在温饱线上,满脑子都是如何从土里刨食吃。其实,他们对于在人世间走一遭,最终要留下一定的名声,从骨子里还是渴望的。只是,他们对于名声的认识,以及留名的方式,相较其他阶层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人死了,名字却可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一直流传下去。一个人要留下名声,必然得让人们知道他的名字。历史上但凡能留下名声的人,比如孔子、秦始皇、华佗等等,首先都是因为后世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像貂蝉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由于名气实在太大了,因而是否存在真人也无所谓,反正中国的老百姓,认定她是古代“四大美女”之一。

在我老家那一带农村,至今还严格保留着一个传统习俗:为逝者讳,为长者讳,为亲者讳。你如果当着大伙的面,随便叫了谁家先人的名字,被认为是非常严重的事件,性质与挖了人家祖坟差不多,这家后代会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会立马向你严正交涉。农民不像过去的读书人有字有号,如果不能直呼其名,那有事或谈起时该如何称呼呢?办法很简单,就是在晚辈名字、称谓后面,加上对其称呼,就可以了。比如铁蛋他爷,桂芳她爸,娃他大伯、张乡长他媳妇舅家奶奶,等等,听起来好像是绕一些,但这样巧妙、委婉地一处理,为尊者讳的意思便都在里面了。

由于有这样的习俗,人们一般都忌讳当着孩子的面,随便说出先人的名字,更不允许别人从嘴里喊出。所以,我大约在10岁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名字叫什么,也不敢冒然去向大人打听。突然某一天,我与一个小伙伴吵架了,听到对方起劲地朝我喊一个陌生的名字。我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赶紧回家小心地问大人,才确认爷爷的名字被人叫了。这些小伙伴和我一样,应该是不知道我爷爷名字的,现在他们能叫出来,无疑是从他们家大人口中知道的。记得当时奶奶很气愤,立即谴责小伙伴的家长缺德,给孩子不教好的。似乎在很多大人看来,将别人家长辈的名字告诉孩子,等到哪一天吵 架时喊出来,如同预先给孩子配备了一把锐利的武器。后来我与另一个小伙伴闹矛盾了,又从对方口中知道了奶奶的名字。不过,喊爷爷、奶奶的名字,大约还不算太严重,最恶毒的,是喊他曾祖父、高祖父的名字,这样杀伤力更大。如果辈分更高的老祖宗名字被人叫了,这家孩子、大人都会如丧考妣,为捍卫家族的尊严,他们十有八九会上门问罪。

忌讳别人叫先人的名字,是维护传统礼教的需要;希望能留名于世,属于人正当的精神需求。只是,这两者的平衡点,究竟在哪儿呢?

一般说来,从政者,希望通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政绩留名;作家们,希望通过写出一批有影响的作品留名;而农民,想来应该是通过致富改变家庭贫困面貌,或者培养出有出息的子女而留名。然而老家有不少老人,却并不从能力、贡献方面去想,而是希望自己去世后,儿孙能将丧事办得十分风光,认为这样才会给他们扬名。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一些老人,热烈而羡慕地谈论谁家的丧事办得气派,称赞这样的子孙才最有孝心,给逝者传了大名。老人的这种观念十分吊诡,也令我很是困惑。在我看来,葬礼不过是生者向死者的告别仪式,其中含有对死者的尊重与评价,但死者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名声,其实早已铭刻在世人心目中了,岂是通过一场隆重的葬礼就能达到的?

不仅如此。最近几十年以来,老人们有关留名的愿望,在以前丧事隆重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项:立碑。一块普通墓碑目前的成本,大约不少于1000元,豪华的可能价格会加倍。如今,立碑已经成为丧礼的一个标配,成为体现儿女们是否有孝心的重要标志,有些老人甚至在未去世前,就是否立碑与儿女们达成共识。在墓前立一块石碑,真会有那么大的效用吗?以我浅见,墓碑主要起标记作用,在公墓里统一安葬,如果没有墓碑,家属祭祀时不方便辨认。而在我老家那一带,去世的亲人都是埋在自家承包地里的,闭着眼也能找到坟头,因而立墓碑的意义又何在呢?

都说传统的农民最讲求实际、不图虚名,但从他们希望通过葬礼、立碑留名来看,似乎又不尽然。一方面,后代特别忌讳别人喊先人的名字,另一方面,先人又总想着通过丧事留名于世,他们的名望观为何如此纠结呢?

扳起指头数一数,村上能真正留下名望的人,还真是没几个。然而,竖在坟头上的墓碑,倒是越来越多了。

“脉气”

我老家所在的自然村,胡家是土改时唯一被划了地主成分的人家。听老人们说过,胡家是在国斌的爷爷手里从南边山区迁来的;同时也有一个传闻,说胡家修宅基时从地下挖出了金银财宝,所以才在一夜之间暴富的。我一直不大相信这种说法,因为我了解到,胡家人从来没有透露过有这样的事,而村上当时参与了修宅基的人,也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过有金银之类的东西。据奶奶讲,胡家的老一辈人还是很勤劳的,即使是土改时戴了地主帽子的国斌他爸显儒,也是坚持下地干活的人,并非光靠剥削别人发家。他们家田产最多的时候,也雇了几个长工,剥削是不可避免的,但对待长工并不显得心毒手辣,他们毕竟不是刘文彩式的大地主,手上也没有血案。

上世纪80年代末,当我压着指头数点村上30来户人家,在经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究竟谁都真正在经济上翻了身时,我发现,土改时的贫农,几乎所有的人家仍然是贫农。而土改时被分了家产的胡家,应该说从土改后就与其他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了,可以说彼此家底相当。但在土地承包之后,胡家的人便最早外出打工,在村里第一个购买了小四轮拖拉机跑生意,因而收入便很快地超过了其他人家。假如当时在我们村再来一次土改,那么结果可能是,胡家作为以前的地主仍然会是地主,而以前的那些贫农人家仍然还是贫农。从地下挖出银子致富的事可以说不会再有,那么胡家究竟又是凭什么发了家呢?

对这个问题我曾经作过一些思考和探讨。经过把胡家的人,与村上其他人加以一番比较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胡家的人在综合素质上,明显地要好于其他人;对于一件事,胡家人的看法与想法,常常要高其他人一筹。我不能不佩服,同样作为农民的胡家的人,确实要比其他人有见识得多。我的饱经苦难的乡亲们,在看到自己多少年来经济状况未发生彻底改变,而胡家在经过了几十年惊心动魄的变迁之后,仍然还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时,总是感叹人家“脉气”好,而自己天生就是受穷的命。我老家那一带的人们,常常将家族兴旺的人家看为是“脉气”好,也就是老祖宗的坟墓埋的地方风水好。这当然是出于迷信而宿命的观念,并未揭示出问题的实质。而在我看来,对一个家族、家庭影响最大的因素并非什么“脉气”,而是这个家族、家庭特有的文化传统或人文环境。贫富并不是家族或家庭之间的根本差别,根本差别主要在风气和习惯上,尤其是在家族成员普遍具有的价值观念、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上。村里老一辈人一定会记得,胡家的家产在土改时应该能分的都被分了,分了家产、被划了地主成分的胡家,应该与其他人都处于同一起跑线上。在农业社里一起过日子时,谁也没有看出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一旦政策放开提倡致富奔小康时,他们便显示神通,很快就冲到别人前头去了。而不少人习惯了在生产队里混日子,却似乎很不适应形势的变化,在脱贫致富方面办法不多,甚至还有人像电影《芙蓉镇》里的王秋赦一样,幻想着再来一次土改,以便将胡家的财富再分一次。

以我多年的观察和了解,在我们村30多户人家中,胡家至少在以下几方面比其他人要突出一些:一是家族内部有比较好的门风,家族中的成员一般都有一点文化,看问题比较全面、长远,长辈对子女要求严格,能有效地防止一些不良习气的侵入;二是勤劳刻苦,忍耐顽强,在任何社会气候下都有生存的能力,善于应变,能伸能屈,讲求实际,是庄稼人中的能人;三是与人为善,广结良缘,即使在整个家族受到运动的冲击之后的许多年里,胡家的人也没有跟相关的人记仇,而是尽力与村里人建立一种自然和谐的关系。有了以上这些过人之处,胡家如何能不过得比其他人家好许多呢!可能谁也想不到,胡家的第三代子孙国杰,若干年后还当上了村委会干部,并且成为中共党员呢!

我家土改时划定的成分是中农,属于贫下中农这个革命需要依靠的群体之中。前边我给地主成分的胡家说了不少好话,可能会被一些人看为立场有问题。如果时间是在改革开放之前,我无论如何是不敢这样说的,好在中央于1979年作出的《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应该说早已给这个问题定了调。我忽然想到,虽然我党革命的主力军是工农群众,但是第一代、第二代领导者中的不少人,偏偏就出身于地主家庭。我们其实在以往很长的时间里,并没有好好研究过农村这个十分特殊的阶层,尤其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都是将地主家庭草率地贴一个标签了事,根本容不得对此作具体分析。这在血与火的特殊年代还情有可原,然而在土改结束几十年后就显得不合时宜,因而中央当年关于成分问题的决定实在是英明。

回过头来继续说说胡家的事。有一年我回老家,在村口碰上了胡家当时还健在的长辈显礼。他是显儒的弟弟,早年也曾戴过地主分子的帽子,但因劳动改造表现突出,帽子很早就被摘掉了,没有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受过冲击。我看到他身体十分硬朗,已经70多岁了,还在不停地忙碌着,不像有些人到了这年龄,就只想着去享清福,什么事都不想再管了。我们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话,我发现他仍然头脑清楚,反映敏捷,谈吐不俗,感觉与一般的农民确实有些不一样。记得我小时候,常看到他在生产队里干活,他总是乐呵呵地抢着干苦活、重活,赢得过人们的好评。如今胡家仍然是村里人羡慕的富裕户,但是大家可能并没有多想一下,他们之所以如此究竟有什么深刻原因。

银元的传闻

我小时候听村里人闲聊,有几次都听到一些消息灵通的人说,张东奎家里藏有不少银元,是他早已去世的父亲传给东奎的。

银元是旧社会通行的货币,虽然新社会在市面上不用了,但老百姓认为这是硬通货,放到什么时代都是一笔不会贬值的财富,因而民间私下的收藏与交易,至今也没有停止过。我听到东奎家藏有银元的时候,大约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那时一块银元大约值人民币不到10元;写这篇小文章时我上网查了一下,现在一块银元少则值四五百元,多则可以达到数千元。东奎要将据说数目还不算少的银元,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一直储藏几十年,中间还经过无数次政治运动,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这件事在村上始终也只是传说,试想,东奎即使真有这样一笔不小的财富,在那个普遍贫困的年代,他如何会向外人透露哪怕是一丁点儿消息呢!因而,包括他的老婆、孩子,谁也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是怎样的。但有关银元的传说,最终还是在家里引起了一场风波。

东奎在家族中虽不属于长者,却也算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因而家族中有什么事,常要他出主意或出面解决。他的堂弟中奎分家,兄弟5人为逃避赡养老母亲的责任,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摆了一桌饭请他来判官司。东奎阴沉着脸坐在主位,指着几位堂弟的鼻子训斥道:“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大爹(即伯父)死得早,不是大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哪有你们的小命?如今一个个都人模狗样了,就想把老人撇下不管,我看谁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中奎兄弟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一个个都傻了眼,最后不得不接受东奎行使族长职责:“生奎,你是老大,虽说从20岁起就到煤矿工作,但大妈的穿衣花钱一直是由你管的,这些年你算扛了个大头;文奎,你是老二,大爹过世后你替他扶养几个兄弟,也算尽了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中奎,你是老三,一家人为了给你娶上媳妇,身上的油都要榨干了,你还尥蹶子,对得起谁?这次尽孝,轮也轮上你了,大妈就分给你照管;福奎、宝奎,你们还小,对老人也有很大责任,以后大妈百年了,棺板老衣由你们俩分摊。大妈就住在中奎家,花钱由生奎给,吃粮由文奎出,有了啥事由福奎、宝奎跑腿。你们兄弟既然叫我操这个心,就不要嫌我处理得不好。”5兄弟听圣旨般地不敢出一口大气,老母亲却在窗外哭出了声。

东奎这一个家族在他们的父辈、祖辈时代,是曾经辉煌过一阵子的。但到了东奎这一辈人手里,除了东奎还算个人物外,家族中其余的人,包括中奎5兄弟,似乎都不起眼,有一两个还有点儿蔫。我在故乡生活的那些年里,正是政治运动频繁的时期,成分高的人要夹着尾巴做人。东奎是个精明人,自然也知道枪打出头鸟或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因而他似乎一直处于蛰伏状态,从不显山露水,以免被人抓住什么把柄。直到70代末政策松动,他也终于公开行医时,人们才记起他年轻时是个不错的中医,曾经在村上医疗站坐过堂,尤其擅长看儿科。如果不是政治气候的原因,他不得不回到生产队干活,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很有成就的民间医生。后来听说,即使在那个不正常的年代里,东奎也常被人偷偷地请去给孩子诊病(这可是无照行医啊!),多少挣点小费,以弥补家中的开支。在他们那一族人当中,东奎家经济情况是最好的,即使在生活困难时期,人们只看见他穿得非常寒碜,却不大知道他家还是比一般人家过得好,虽然他老婆也常去剜野菜,但那不过是不想在村上露富罢了。

东奎能妥善地处理家族内的事,比如堂兄弟分家老人赡养之类,却没有想到未能处理好他自家的事。

事情就是由前边所说的银元引起的。东奎老婆一直未生养,儿子杰明是从东奎大妹那里过继来的。杰明小时候十分机灵,也十分听东奎夫妇俩的话,因而在家中很受疼爱。谁也没料想到,这个平时腼腆得像个大姑娘的孩子长到20岁时,突然有一天要父母给他娶媳妇。原来,村上一些好事的人,煽风点火地对杰明说:杰明啊,你都20好几了,人家谁谁和你一般大,儿子都抱上了,你咋还不娶媳妇呢?又有几个爱挑拨是非的人,添盐加醋、悲天悯人地说:杰明呀,你可真是拾来的娃,你们家攒有几百块银元,你爸光爱钱不爱你,要不早给你娶下媳妇了。那时规定的结婚年龄,是男不低于22,女不低于20,但家境好、有门路的一些人家,为了早抱孙子早得福,常常会通过改年龄或先办事后领证等办法,让儿子早婚。虽然父母一直对杰明的来历守口如瓶,但杰明对自己是从姑姑那里抱养的事早有耳闻,平常没人提起倒没什么,现在将这件事与娶媳妇的事联系在一起,本来没有的事看起来也有事了。杰明禁不住别人的煽动,也受不了那些闲话的刺激,再看看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的确大都结婚了,于是心中不由得腾起一股比腰还粗的怨气,二劲便如同火山般地在家中爆发了。父子俩在争吵中,不知怎么就撕打在一起,结果东奎被儿子昏头昏脑地踢了一脚,一时疼得他蹲在了地上。视若掌上明珠的儿子,竟然会对自己下如此重手,东奎怎么也想不通,一气之下竟卧床不起,对人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绝望。杰明自然是很快也后悔了,想向父亲认错,东奎却不理他,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叹气。等东奎终于听了亲友的劝告,愿意与儿子和解,并同意给其提亲时,医院诊断出他肺癌已到了晚期。

东奎没有给杰明早早娶媳妇,其实并非闲话所说的什么爱钱不爱儿,而是出于如下考虑:一是他是学医的,明白过早成婚其实并不好,儿子身体长成熟了,心理、脑子未必就成熟,许多事情其实自己并不会处理,因而迟一点结婚会好一些;二是即使给儿子张罗婚事,眼前也暂时还没有合适的对象,随便找个人仓促结婚没好处,往后拖一拖也无妨。但这些道理要讲给儿子听,杰明那时头脑正发着高烧,如何会接受得了呢!据说,东奎自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深秋的一天晚上,他让老婆把大门、屋门都关严实,认定没有其他人会打扰时,他把儿子叫到床前,交给他一个纸包和一只布袋。杰明哆嗦着手打开一看,不禁泪如泉涌,原来纸包里是几本发黄的医书,布袋里是几十块银元。但这也仍然只是村上人的传说,是否真有继承银元之事,杰明自然不会给外人讲,其他人当然也就无从知道。数月后,也就是在杰明终于娶了媳妇不久,他的僵卧病床的父亲,于无限憾然之中撒手西去,享年64岁。

看戏

在我老家农村,唱戏至今是最重要的文化生活之一。每年春夏农闲时节,村上一般都要请戏班子唱戏,乡亲们把看戏当成隆重的节日。

我自童年时,就喜欢跟大人到戏场里去,但我看戏一直有一个很大的障碍,就是常常听不懂演员究竟唱的是什么。照剧本去看,几乎所有的戏词我都认识,意思也基本上都能理解,然而这些戏词经演员一唱,我就听不大明白了。所有的小伙伴都能听懂,还能学着哼唱,只有我听不懂,到现在也还是听不大懂。不管是什么戏词,让我的耳朵听起来,都是伊伊昂昂嗷嗷啊啊,不知道是我的耳朵有问题,还是我的脑子有问题,反正我就是听不懂。每次看戏,戏没开场时我都十分兴奋,似乎马上就要吃到一顿大餐,激动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这一点应该和别的小伙伴没什么两样。然而,演员们开口一唱,我就立刻懵了,仿佛一块块石头从台上朝我抛来,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什么词都听不清楚。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间或还会心一笑,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戏场里不停地转来转去,仿佛一个饿汉想对一顿美味大嚼大咽,却发现自己缺少一副好牙口。

于是,每次看戏,我都不大明白台上唱的是什么,只能在戏场里凑凑热闹,打发一段欢乐而惆怅的时光。别人都伸长脖子往台上看,我看不懂台上的戏,便只好去看台下的人,慢慢地我便发现,台下也有一些有趣的人和事。起初,我看到有一个年岁很大的老头,走起路一瘸一拐,却每场戏都会到场。让我十分好奇的,是他的脑后总扎着一条小辫,戏我看不懂,只好去看这老头的小辫子。光棍牛娃的父亲是个戏迷,眼睛早已看不见了,却常常让儿子用小推车推着来看戏,一来就往戏场的角落里一坐,只管支棱起耳朵听。后来,我看到村上有一个外号叫毛头的小伙子,看戏时眼睛总不往台上看,而是不停地斜视着旁边的人,目光总在人家衣服口袋上打转。村上人自然都知道毛头是什么人,因而见他在旁边乱挤,就远远地躲开了,因而毛头总是无从下手。但邻村来看戏的人不一定知道,毛头从他们身边挤过的时候,他们只顾看戏,想不到自己的口袋常常会被摸,结果总有人喊自己丢钱了。再后来,我看到我小学同学忠民,他妈为了给他挣学费,每逢唱戏时总是挑着一担凉粉来卖,一碗2毛钱。忠民看戏期间,会到他妈身边转悠好几次,每次都用舌头舔着嘴唇,似乎想让他妈给他一碗凉粉吃。但他妈嘴里老念叨着,学费还差好多呢!忠民一听,只好又钻进人群去看戏了。我还老看到,供销社的营业员王胖子每次看戏,中途总像有事的样子要回店里去,从戏场里往出走时,常会用胳膊肘子,悄悄碰一下一个叫秀花的女人。秀花的男人在煤矿当工人,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接到王胖子的暗示后,她也很快就悄无声息地退场了……

其实,台上台下都有戏。台上的戏我没看懂,但台下的戏我却大致上都看懂了。

两块钱

我上中学时,有一次,母亲给了我两块钱,要我周末从学校回家时,顺便从供销社买1斤棉花拿回来。那时候,街上饭馆的面条一碗是1毛钱,由此可知,两块钱对于我一个学生来说,已经相当于是巨款了。在这之前,我几乎从来没有替母亲买过东西,手中也很少拿这么多的钱,因而一时感到责任的重大。临走时母亲反复叮咛,棉花质量差别很大,好棉花颜色雪亮,没有一丝杂质,一定要我把好棉花买回来。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对棉花质量好坏根本没概念,既担心买不到好棉花,又害怕把钱弄丢了。

我和怀平是小时候的玩伴,虽然他和我不在一个班,却和我紧挨着睡在学校的大通铺里,因而我们俩人来去学校,常常都是结伴而行。返校路上,我一直默想着买棉花的事,便随口问怀平:“你给家里买过棉花吗?”怀平说没有。我有些茫然地说:“我妈要我周末回家时买1斤棉花。”说话时,我下意识地用手在胸前按了一下。那时已到秋末天气,我上身穿着一件绒衣,母亲给我的两块钱,就装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现在还能想得起,那2元面值的纸币,上面的图案是一个开机床的工人,整个颜色是绿色的。记得那晚在学校宿舍临睡前,我还用手摸了摸,确认钱在口袋里时,才放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后,大约是急着洗脸、上早操,就没有来得及去想钱的事。一直到10点半钟左右,我突然想起身上装着两块钱,便悄悄将手伸进衣服去摸,不料这一摸,我的脑袋便嗡地大了:我明显地感觉到钱没了。那一瞬间我几乎是魂飞魄散,双手把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遍,哪里还有钱的踪影!我便“哇”地一声哭起来。当时是数学课,一听到我的哭声,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同学们,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我。老师从讲台上赶到我身边,诧异地问:“咋回事?”我哽咽着说:“我把钱丢了。”“多少钱?”“两块。”“在哪丢的?”我想了想说:“可能在宿舍。”数学老师一想,两块钱不算小数目,便立即让班长大虎陪着我去找。

我和大虎便急急忙忙地来到宿舍里。大虎帮着我,先将我的被子打开抖了几遍,又将我的褥子与床单提起抖了几遍,连褥子下面铺的麦草都翻了,哪里还有钱的影子。于是大虎提议扩大搜索范围,我们俩把我左边怀平、右边小刚的被子、褥子,用同样的办法检查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大虎比我显得成熟一些,他不停地启发我说:“你再想想,还会丢在啥地方?”我脑子里一片茫然,想了好半天,才给大虎说清楚早晨起床后的行程:上了一趟厕所,去水房打了一次水,到操场上了一次早操,之后就去教室上课了。于是大虎便领着我,沿着宿舍到厕所、到水房、到操场的路搜寻,俩人边走眼睛边盯着地面,期待着钱能从尘土或草丛中跳出来。当时我忽然想起,以前曾有一次,我中午饭后在校门口闲逛,碰到怀平正满嘴油腻地从外边进来。怀平兴奋地告诉我:先一天晚饭后他去街上逛,无意中在路边捡到3毛钱,因而今天便去饭馆里开了一次荤。那时生活比较艰苦,大多数人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肉,因而怀平的好运气实在让我羡慕。按怀平的说法,既然能在路边捡到钱,便说明在路上丢钱的还是大有人在,说不定我的钱就是丢在路边了。然而,我和大虎沿着我早晨走过的路,认真搜寻了好几遍,连操场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仍然是一无所获。

直到今天,40多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一个半大老头,还是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两块钱,到底去哪儿了呢?

三奶的一生

大约七八年前的某一日,留守在老家农村的二弟,在电话中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三奶殁了。”

我听了后没有丝毫的悲痛,竟然十分冷淡地随口道:“哦,殁了好!”

在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听起来,我的反应实在是不近人情。是的,自小我对三奶就没好感,这种情绪一直延续至今。

我爷爷那辈人兄弟三个,爷爷、二爷都在我出生前早早去世,我曾经依据三爷的面相、性格,推测和想象过爷爷的样子。三爷个头高大,性格孤僻内向,长着一副很有力气的身板,一辈子似乎只会埋头干活,不大听得到他说话,更别指望他会讲一个笑话了。除庄稼活外,他也能做一些粗糙的木工活,农闲时或雨雪天,他常常一个人闷在他的木匠窑里,做一些农具或小家具之类。三爷最引人瞩目之处,并非他能干活或能做木工活,而是娶了一个厉害的三奶。我老家那一带,称曾祖母为太或者太太,我太爷50几岁时就去世了,太太便和三爷一起过。三奶心眼子多,颇有治家能力,大约从一过门,就看到太太为人宽厚忍让,三爷又是懦弱怕事,于是便很快把当家的权力抓到手,从此其他人都只能活在她的阴影里。三奶确实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从不会懈怠延误或得过且过,负荷的家务超过了一个男人。但她有一个谁也无法忍受的缺点,那就是性情十分暴躁,说不了几句话就骂开了,一天到晚只听得她高声骂人,而且骂起来总是没完没了,像一只高音喇叭不停地吼叫。

我小时候母亲上工时,常常会把我交给太太看管。那时生活十分艰苦,缺粮吃的状况一直伴随我的童年,三奶家虽然粮食比我们家宽裕得多,但三奶为人吝啬,担心太太会把她家的馍偷偷拿给我吃了,因而她上工时总是将馍锁进柜子里。太太对我这个曾孙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会常常留给我吃。油饼在那时算是稀罕食品,一般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吃到,有一次三奶家给驻队干部管饭,炸了油饼,太太便悄悄藏了半块。等我来了后,太太正要把油饼拿给我吃时,不料被三奶看见了,三奶便从太太手里把油饼夺了去,自然又是骂了太太大半天。

三奶虽然脾气火爆,待人刻薄,但非常注意节俭,她家积攒的粮食,大约是村上人家中最多的。这也难怪,粮食是那个年代最短缺的东西,三奶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懂得粮食的重要性,只是她比其他人更加珍惜。她常常会攒下好几年的麦子,平时在窑洞最里面的粮屯中藏着,为防止出虫子,到阳光好的时候,便会拿出来在院子里晾晒。看到她家竟然有那么多的麦子,而且她总是爬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挑拣着其中的石子,那种认真、虔诚与满足,如同一个母亲小心地照顾着婴儿,村上的人便十分羡慕。于是有好事者便与她开玩笑:“嫂子,麦子的公母都分出来了吗?”三奶便笑着骂:“分你奶的个脚呢!”

我对三奶的厌恶,不是由于她不让太太给我好东西吃,而是由于她将吵闹当成一生的事业。别人家吵嘴,大约是一年有那么一两次,而且吵个一时半刻也就完了,然而在她家,吵嘴却是家常便饭,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让左邻右舍也不得安宁。我家与三奶家一墙之隔,有时我睡觉前,听到三奶在吵嚷,一觉睡醒后,吵嚷声仍然回响在耳边。别人家吵时,一般也都是两个人对吵;三奶家不是,听来听去,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在吵。有时太太被吵得实在受不了,便会到我家来躲一躲,但三奶并不罢休,太太不在时她仍然一个人咒骂,只骂到她太累骂不动为止。三叔没有娶三妈之前,三奶主要吵嘴对象是她婆婆,也就是我太太;三妈过门后,太太并没有被放过,不过是三奶又多了一个吵闹对象而已。如果有几天格外安静,听不到三奶骂人的声音,并不是三奶病了,或者嗓子吵哑出不了声了,而十有八九是她走亲戚去了。

听母亲说,三奶一辈子没有把我太太当婆婆对待过。太太是很善良的人,待人非常和气,在村上有良好的口碑,但她命里摊上一个粗野的儿媳妇,只能自认倒霉。三奶对太太不光随意打骂,甚至还把她当保姆任意使唤,让她不停地干活。打我记事起,太太就有70多岁了,三奶不仅要她天天跟着做饭,晚上还要她参与推磨。推磨是一项重体力劳动,就是年轻人也不会感到轻松,那时候虽然村上已有磨面机了,但三奶为了省钱,就仍然坚持在家推磨。太太本来就有头晕的毛病,那么大年纪了帮着推磨,一推就是两三个小时,不知有多少次昏倒在磨道里。如果光是要太太干活,也许她还好受一些,主要是三奶对于她的打骂,让她身心受到很大的伤害。三奶骂太太时,常常以一种猛虎扑羊的气势,扑到太太跟前,手扠着腰,脸憋得通红,眼瞪得铜铃一般,一跳三尺高,那架势似乎要将太太一口吃掉,而且一边用恶毒的话骂,一边还喊着太太娘家爸的名字。按我老家一带的习俗,长辈的名字是非常忌讳晚辈随便叫的,因而这如何能让太太受得了呢!但太太拿三奶没办法,为了保全一点脸面,只好拄着拐杖、移着小脚,到三里外的大队部去告状。然而这样的家务琐事,大队干部又如何能管得了呢,只好招呼她喝一杯茶,好言好语劝她回去了事。让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倒不是大队为什么不惩罚三奶,而是三爷对于三奶的恶行,基本上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似乎三奶凌辱他亲生母亲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多年之后,与母亲议论起三奶的秉性及其家事,我万分感慨地说:“一家人,应该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才对啊,到底有多大的事,值得一辈子吵个不停呢!”母亲道:“你三奶啊,大约是年轻时苦日子过怕了,后来就一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只知道一个劲地攒、攒、攒,粮囤里的麦子能存放五六年。为啥总和你太太、你三妈吵呢,是嫌她们过日子不如她心劲大,也不如她节俭,平时吵的都是一些盐多了、醋费了、又把油糟踏了之类的小事,这样便总有淘不完的闲气。”的确,三奶一辈子辛辛苦苦,尤其是特别能节俭持家,确实让一家人在后来的饥荒年代没饿过肚子,这是她对家庭最大的功绩。但她又个性粗野,待人苛刻,稍不如她的意就要吵,总是拿婆婆当出气筒,将儿媳妇看为死对头,实在让一家人都受不了。当然,她最大的恶行是虐待老人,这样便败坏、毒化了家风,为她后来的悲剧结局埋下了祸根,不知道她晚年是否对此有过反省呢?

我15岁那年春节期间,83岁高龄的太太,终于在老天爷的照顾下,永远关闭了三奶在她耳边的聒噪声,到一个清静的世界享福去了,从此三奶便将吵闹的目标集中到三妈身上。三妈是一个脑子有些慢、嘴也有点秃的女人,面对强悍的婆婆一直处于下风,起先挨骂时基本上是逆来顺受,嘴上虽然嘟囔着为自己辩解,但声音非常小,与三奶不在一个数量级。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有了一些反抗的意识;又因为自己三个儿女的出生和成长,在她外围形成了一些统战条件,于是她也逐渐敢于和三奶对着干了。这样越发刺激了三奶的性子,要与儿媳妇争个我高你低,在我离开老家之后的那些年里,婆媳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久而久之,彼此都在心中结下了深刻的仇恨。终于有一天,三妈鼓起勇气和三奶摊牌了。

上世纪90年代,村里人手里逐渐有了一些钱,便都陆续在平坦的塬面上修建了砖瓦房,从此永远告别了世代居住、位于沟边的窑洞,我们家和三叔家也不例外。三叔家新房修好搬迁的时候,一辈子没有说过硬话的三妈,这时向三叔发出了“通牒”:如果三奶能作出承诺,保证以后再也不吵闹,就可以一起搬到新房去住,否则就分开过。让三奶不要再吵嘴,这不是要废了她的“武功”吗?三奶如何能答应这“丧权辱国”的条件呢!是可忍孰不可忍,三奶扬言要自己一个人过。那时三爷早已去世,三奶也60多岁了,但她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有改,三妈应该是被吵得实在受不了,才蓄谋已久,下决心要和她分开过的。三叔虽然是三奶的亲生儿子,让她独自过有些于心不忍,但他一是拗不过三妈,二是也确实被三奶给吵怕了,心想这样虽说会在村里背上不孝的骂名,但从此家里可以太平了,因而也就装作不偏袒任一方,提出让三奶自己来选择。三奶认定这是儿子、儿媳合伙对付她,一怒之下,可能也真是没来得及多想后果,就赌气让三叔他们搬走,自己留在了窑洞里。

就这样,三奶独自在老屋一住就是10多年,一直到她85岁去世。听母亲说,三奶当初声称要一个人过,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撑面子,不向三妈服软而已,内心还是希望能一起过的。其实她一个老婆子独自生活,手来脚不来的,孤独落寞不说,一些日常家务就很难应付,要是再生了病,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然而三叔却拿定主意要分开,三奶明明是嘴硬心软,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样将她遗弃在了老屋。村里人曾多次劝三奶:和儿子儿媳过一起算了,你咋就那么固执呢?三奶总是泪光闪闪地说:“唉,娃娃,你不懂!是人家不要我老婆子了,哪里是我不愿意呢!我现在是连喝一口热水都难!”村里人也曾多次劝三叔:不管怎么说,老奶奶总是你亲生妈啊,接过来一起过算了。三叔显出一副左右为难、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劝过多少次了,一心就要一个人过,我也是没办法啊!”我那些年常常回老家过春节,少不了要去看望她,给她带一些点心什么的,也会给她一些压岁钱。和她聊起往事时,她总是埋怨太太、三妈,说她们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这个家如果不是她苦苦撑着,就算不饿死人,也早早就解散了。

对于三奶的一生,我实在是无法评说。

我的母校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的母校共有5所,依次是:张观察小学、赤城中学、丰台中学、泾川一中、西北师大。

张观察小学是我老家所在的张观察村(当时叫大队)的村学,我在这里上学共5年,时间是1970-1974年。赤城中学位于我老家泾川县毗邻的崇信县赤城公社(现合并到新窑镇),当时我父亲是公社里的一名干部,我们家迁居到距离学校不远的河北村数年,我在赤城中学上了2年初中,1年高中,时间是1975-1977年。丰台中学位于我老家所在的丰台镇(当时称公社),我在这里共上学1年半,时间是1978-1979年7月。泾川一中是我老家所在泾川县的“最高学府”,我在这里共上学2年,其中高二毕业后为考大学复读1年,时间是1979年9月至1981年6月。西北师大位于甘肃省兰州市,一般认为是全省范围内地位、影响仅次于兰州大学的一所师范类省管大学,我上学前学校名为甘肃师范大学,入学时改名为西北师范学院,毕业后不久又改名为西北师范大学(为什么不是一次改到位,而这样反复改呢?),我在这里共上学4年,时间是1981年9月-1985年7月。

在我从7岁开始一直到22岁共15年的求学经历中,小学、初中由于整个社会不重视知识的原因,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总是被干扰,小学时期学黄帅“反潮流”,初中“学朝农”住农场等等,因而在我的印象中,小学、初中时,学校几乎没有怎么认真地抓过学生的学习,我也是感觉到什么知识也没有学到过。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无论是对于整个国家还是对于我个人,应该都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之前不知道学习究竟有什么重要的用处,因而基本上是稀里糊涂地在上学,与没上几乎感觉差不多;之后忽然醒悟,学习的好坏决定着终身的命运,于是才开始有些紧张和忧愁起来。那时我已经凭惯性“混”到了高一,然而所有的文化课中,除了语文尚可考及格外(不过是长期爱看小说的结果,并非语文课学得有多好),对数理化几乎一窍不通。现在回想起来,在我的5所母校中,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对我后来的影响最大的,要数我在人生的重要关头上过的丰台中学。虽然我只在丰台中学上过3学期,然而这一年半的时间却足以决定我的一生。

1978年春天,我从赤城中学转回到老家的丰台中学,那时丰台中学还是一所完全中学。当时高考制度刚刚恢复,那一年国家把学生毕业、升学的时间改到了夏天,也就是1977学年延长到了1978年7月。当时已经上到高一的我,如果就这样按步就班地混下去,再上3学期到高二毕业,也许我的学生生涯就会草草地结束,凭我当时十分糟糕的学习状况,无论是中专还是大学,肯定是一个都考不上。就在我为此十分焦虑的时候,一个完全称得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学校考虑到当时的高一学生,普遍在初中阶段文化课学习上有严重欠缺,于是为了弥补这个重大的不足,决定利用1978年延长的这一学期,办一个初中课程补习班,让愿意补习初中课程的学生,自愿到这个班去补一下课,之后再继续高一的学习。当时不少同学可能认为,让自己去初中补习班去补课,大约与留级差不多,脸上会有些不好看,因而他们都不愿意去,最后全高一200名左右的学生,只有不到50人报了名。而我则认为,这对于我是一个非常稀缺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喜从天降”,因而我未与父母商量,就自行报了名,欢天喜地地进了补习班。现在回想起来,补习了一个学期的初中文化课,是我学业上一个重大的转折点,虽然在极其短促的时间内,要学好整个初中的课程难度可想而知,实际效果也会打不少折扣,但这实在是比不补习不知要好多少,总之是为我以后高中阶段的学习创造了一定的条件。

本来,我是一个十分愚笨的学生,小学、初中阶段的学习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好成绩,从来没有得到过学校的任何奖励。然而在丰台中学的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赶上了国家拨乱反正、重新重视教育的好时光,尤其是遇到了一批勤奋敬业、诲人不倦的好老师,因而我在学习上发生了明显的重大变化。那时学校的教学和生活条件,同现在相比虽然要简陋得多,学生的知识底子比较薄,老师也未必都是出类拔萃的名师,但他们教书育人的认真态度和献身精神,却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至今还记得丰台中学教我的那一批老师们的风采,例如赵军与赵东玉两位校长的严谨,许庭坤老师的缜密,巫安洲老师的深厚,孙怀伍老师的精到,陶养民老师的含蓄,卢文轩老师的朴实,段元奎老师的渊博,张玉存老师的睿智……若干年后,当我也成为一名教师站在讲台上时,我发现自己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以他们作为我奋进的标尺。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上面提到的那一批老师,除个别外大多数都已经去世,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和精神魅力,仍然生动鲜活地保存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

在丰台中学上了一年半,1979年秋天到高二时,我又转到了位于县城的泾川一中,去完成高中学业上的最后冲刺。虽然在丰台中学学习的时间十分短暂,然而正如作家柳青先生所说的那样: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正是在丰台中学,郑重地走了人生之初最要紧的几步。由于在丰台中学学习期间,初步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因而后面数年的中学以及大学里的学习,应该都是从这里发力的,丰台中学由此成为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节点,同时也成为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一所母校。

土地与就业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曾有一个产业或行业,始终在就业上无任何门槛,也就是有多少人都可以容纳得下,这便是传统农业。改革开放前的农村人,可以说从出生那天起,就意味着天然获得了农民身份,只要长到能拿得动农具的年龄,就符合一个农民的基本标准。就业时不用做任何选拔,干活时也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也不用像工人或军人要退休、退伍,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尽可以干到干不动的那一天。传统农业本是一个十分平常的产业,以往的农民也本是一个十分普通的群体,但在就业方面却几乎是终身制,让它显示出与其他产业完全不同的特性。农业就业者的主要工作场所是在土地上,土地不光在很长时间里消化了所有的农村人口,甚至在改革开放前的30年里,还先后吸纳或接受了2000万左右的城市知青长期或短期就业,由此可见其容纳能力有多强。到上世纪90年代初峰值时期,中国的农业人口竟然达到9亿之多,其中有一半左右为劳动力,之后这种状况才因“民工潮”的兴起而逐渐改变。

作为农家子弟,我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初,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几乎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从大人的言谈中知道,农民是那时天下生活最苦的一群人,因而农民最大的梦想,便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能走出去,像城里人那样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库粮。然而那时国家严格控制农民进城,除了考学、招工、参军几个非常狭窄的渠道,几乎再没有其他途径能让人离开农村。谁家的孩子如果有出息加上运气好,有一天终于干上公事,再不用和土坷垃打交道了,父母高兴得会从睡梦中笑醒。倘若没有办法走出去,那就只好老实地呆在村里当农民,反正天下只有当农民没有任何障碍,愿意不愿意当你都得认命。我是赶上了“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制度的好机会,寒窗苦读了好几年,才在1981年实现了“鲤鱼跳龙(农)门”,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其实在以往,土地之所以能有超常容纳就业的能力,奥妙全在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极度低下。传统农业就其基本形态来说是一种小农经济,不太重视核算投入和产出比,因而无论投进去多少人力,实际产出并不见有明显的增加。尽管当时有数亿人在从事农业生产,然而粮食总产量却始终没有大的突破,饿肚子问题一直没有能得到彻底解决。我国是一个高原、荒漠、山地居多,而平原、盆地等宜农土地相对较少的国家,发展农业的条件完全无法和美国、巴西、印度等国家相比,加上我国又是一个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因而粮食产量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处于较低水平。直到经过几十年持续兴修梯田、水利,同时发展化肥、农药等相关工业,不断改良和引进农作物品种,大量使用各种现代农业技术,尤其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实行承包制,粮食产量才有了较大幅度的提高,从而一举解决困扰国人数千年的吃饭问题。记得那时流行着一句让国人十分自豪的话语:“中国用占世界7%的耕地,养活了占世界22%的人口,创造了人间奇迹。”不过,美国人对此可能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自己才了不起:“美国用不到2%的人口,产出的粮食不仅养活了3亿美国人,还出口到全世界。”的确,单纯从基本解决了10多亿人民吃饭问题来看,中国取得的成就实在值得称道,但是我们无法回避这样的成就,却是建立在巨量的农业就业人口之上的,而从投入与产出比来看,美国农业的比较优势不言而喻。

随着粮食产量空前提高,尤其是随着市场经济体制逐步建立,到上世纪90年代,“谷贱伤农”“增产不增收”“人地关系高度紧张”等等,这些在小农经济占据主导地位时代从未有过的问题,便迅速地凸显出来且愈来愈烈。当时,我国农村户均承包耕地大约7亩多一点,其中一半左右的省份人均耕地低于1亩,更有几个省市人均耕地面积不到半亩,土地的承载力远远超过了极限。由于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国家不得不采取退耕还林等策略维持生态平衡,与此同时,城镇化的快速推进又引起非农项目大量占用土地,致使耕地每年以几百万亩的速度锐减。与耕地减少相对应的是,那时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有4-5亿,而据专家测算,当时的耕地面积只需要不到一半的劳动力,甚至还有人认为只要1亿左右的从业者就足够了,这样便意味着,另有一半乃至三分之二的人,成为农村剩余劳动力。农民不能实现充分就业,也就等于形成隐形失业,土地上第一次出现了就业过剩的问题。过多的劳动力,如果还像以往那样不讲效益地聚集在土里刨食吃,就只能勉强维持低水平的温饱日子,根本无法脱贫致富并且向小康目标发展。

在这种情况下,有眼光、有抱负、有雄心的农民,开始放下世代视为命根子的土地,转身到农村、农业之外寻找出路。于是从上世纪80年代末或90年代初起,大批青壮年农民进城或到发达地区从事二三产业,由此掀起了汹涌澎湃的“民工潮”。这实在可以算为中国农民的一大创举,为此他们无意中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农民工。一些学者说“农民工”这个称谓具有歧视性,在一个讲文明的社会中不该这样叫。但农民工生来讲求实际,不认为起个好听的名字就会有好运,他们只希望干活后能及时把工资领到手。考虑到那么多的农民如果都挤在土地上就业,不但不能有效地解决农业发展的深层次问题,还会影响到农村社会的长治久安,而那时的城市建设以及二三产业发展也确实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于是,国家也相应地调整了人口迁徙、户籍等方面政策,推动了“民工潮”有序流动。

据国家统计局有关资料显示,2019年我国农民工总数为2.9亿人。这个数字意味着,4-5亿农业劳动力当中,有一大半实现了非农就业,远远超过了从事农业生产的人数。农民工在农业之外谋求自主择业,其中包含着一丝窘迫与无奈,但总体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因为几千年来农业无限制就业的魔咒,终于被他们在不经意间打破了,这预示着农业作为产业终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产出与收入

上世纪80年代末或90年代初,对于我国农业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之前,主要是如何解决粮食产量的问题,之后是如何解决农民增收的问题。当粮食产量终于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后,农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产粮越多越不值钱,甚至还一时卖不出,然而农业成本却节节攀升,因而忙了一年最后一算账,扣除各种费用,种粮不但不赚钱,甚至还出现了亏本。这种情况持续发展下去,逼迫许多地方政府,不得不带领农民不断调整产业结构,主要是由种粮改为栽植果树、蔬菜等经济价值较高的农作物,或者在有条件的地方大力发展畜牧业等等。地方政府向农民宣传说,新形势下,必须改变传统的农业生产模式,面向市场生产适销对路的农产品,这样便可以彻底改变增产不增收的问题。

然而,产业结构调整之后,尤其是果品取得丰收、养殖业也取得较大发展之后,产品卖不出去乃至亏本的状况,依然没有得到较大的改观。于是有专家指出:中国农业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农业技术落后的问题,也不是农业现代化跟不上时代发展的问题,而是农民增产不增收。我曾经从事过近10年农村基层组织建设工作,知道很多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都是农大或农校毕业的,他们也明白教科书上有关农业是一个弱质产业的相关知识,懂得农产品市场多为小型分散市场,具有供给的季节性和周期性,市场风险比较大,等等。但如何有效缓解产出与收入不成正比的突出问题,解决“三农”问题的根本出路究竟在哪里,教科书上并没有现成的一试就灵的办法,因而许多乡镇领导干部对此产生迷茫,纷纷探索实现突围的路径。这其中有一个叫李昌平的湖北人,本世纪初年前后曾在乡镇当过党委书记,他在思考和探索过程中将自己打造成“三农”问题专家,所著的《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在当时引起轰动。

我在长期调研与反思中逐渐认识和领悟到,与其他产品或服务相比,农产品市场其实是一个“有限市场”或“恒定市场”。所谓“有限”与“恒定”,其含义是,农产品市场究竟有多大,大致上是可以估算出来的,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也就是我们的胃究竟有多大,农产品市场就有多大。因为几乎所有的农产品,都要最后进入到人的胃里,而人一天只能吃3顿饭,吃不了8顿饭,也就是说,人对农产品的消费是有限或恒定的。工业品以及其他服务产品的消费,在某种程度上会有很大的拓展空间,也可以相互重叠,因而市场相对要广阔得多。然而农产品的市场却有很大的约束性,无论是消费粮食还是蔬菜抑或肉类等等,消费量的差别只体现在食物种类上,比如粮食消费多了,蔬菜、肉类就相对少了,反之亦然,而总量是不会有多大变化的。因而,根据农产品消费的这一特点,我们就可以从产品的流向,以及目的市场相关的人口规模,大致估算出它的市场潜力究竟会有多大。由于农产品市场的总体容量是有限或恒定的,总是停留或波动在一个临界点上,因而无论如何开拓,它的边界总是很难突破,绝不会出现明显的增加。这就像一个平常每天只能消耗1公斤食物的人,无论如何改善胃口,他也不会再多吃1公斤,他的消化能力决定了他的消费能力。

明白了农产品市场的这种刚性约束之后,就可以知道所谓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也只是限于在农业结构内部进行调整,可以丰富农产品的种类,对于改善和优化原有的单一产品结构有好处,但对增加农产品市场的总体消费,就未必有十分明显的效果。比如大力发展果树种植业,压缩了粮田面积,水果产量得到大幅度提高,粮食产量则有所回落,由于水果的经济价值比粮食高,因而农民栽种果树的比较效益要好一些。但这样的增收仍然是很有限的,如果果品的总产量一直在增加,市场投放量超过实际需求造成滞销,果品的价格自然就要直线回落,最后仍然让农民陷入增产不增收的魔圈。上世纪90年代,县乡财政实行分灶吃饭,由于烤烟的返还税比较高,于是我老家一代的乡镇便大力推动烤烟种植,一时烤烟种植面积和产量都翻了几翻。但是烟草属国家专卖产品,烟叶不像蔬菜、水果那样直接进入流通市场,而只能卖给烟草公司,全国的烟厂就那么多,吞吐能力也就那么大,过多的烟叶烟草公司根本收购不了,结果大量的烟叶最后变为柴禾,让农民吃了很大的苦头。农民们在实践中都感受到,农产品要卖出好价钱,往往不是在丰收的时候,而是在大面积受灾的时候,比如霜冻或冰雹造成甲地果品大面积减产,未受灾的乙地果品便会乘机独占或畅销市场,从而获得较好的销售收入。总之,增产不一定带来增收,增收总是受到市场需求的很大限制,即使产业结构调整了,农产品消费市场有限或恒定的特点,仍然对农民增收造成较大的制约。如今实行市场经济,似乎凡生产都可以让市场去调节,但生产农产品恰恰如同单位的职工食堂,做饭前却少不了一定的计划,因为做少了不够吃,而做多了又吃不了,必须大致上满足实际需求才行。农产品市场消费的这个特性,至今仍然被人们严重忽视。

从上世纪90年代到如今,经过30年的不断实践与摸索,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逐渐意识到,单纯地增加农产品的产量,或者不断进行农业产业结构调整,都无法真正解决农民的增收问题。而只有通过推进城镇化以及农业现代化,将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从农村转移出去,让他们从事二三产业,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增收问题。事实上,农民也早已发现,从事传统农业获得的收入十分有限,外出打工已经成为他们谋生的一条重要以至主要渠道,目前农村中比较富裕的农民,大多数都是靠从事二三产业致富的。

文化与贫困

有必要指出这样一个事实:千百年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化基本上没有与乡村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生活在乡村的绝大多数农民,从来都是不掌握或者很少掌握文化知识的文盲或半文盲。虽然农家门额上,常常也写有“耕读传家”的字样,但那不是告诫子弟为耕田而读书,而是要他们铭记孔夫子“学而优则仕”的教导,一旦掌握了文化知识,就实现“鲤鱼跳龙(农)门”,在过去通过科举在如今通过高考,进入到设在城市里的衙门或者机关里,那里从来都比乡村更有强烈的诱惑力。

相对其他阶层而言,农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整体上来说不是文化的拥有者和使用者,他们历来主要是靠体力而非脑力获取生活来源,那些从事传统农业的农民尤其如此。由于整个农民阶层受教育的程度不是很高,甚至于还有很多人并未接受一定年限的教育,因而我国的文盲或半文盲人口主要集中在农村,农民中也基本上没有中高级知识分子,文化知识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非常稀缺的资源。农民缺少文化的状况之所以会长期存在,其中有经济能力不允许他们享受教育的原因,也有农民长期在观念上不重视文化的原因,但还有一个常常被人们忽视的重要原因,那就是:从事传统农业以及在乡村生活,实际上用不到多么深厚的文化知识,或者说没有文化照样可以做农民,种地对文化并没有多少刚性的需求。既然做一个农民主要靠力气吃饭,因而有一个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又何必去花那么大的代价去寒窗苦读呢!

仔细考察农民之所以长期处于贫困,有自然条件较差、资源匮乏的原因,有从事传统农业本身收益较低的原因,也有灾害、疾病等方面造成的原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由于缺少文化。没有文化,造成农民没有广阔的视野,难以接受新的思想观念,无法掌握先进的科学技术,从而缺乏彻底改变贫困命运的基本素质和能力。不过,农民从整体上普遍缺少文化,并非意味着乡村就不会产生知识分子,实际上,历史上有许多影响深远的思想家都出自于乡村,一些知识分子政治上失意后还会退隐在乡村,说明乡村仍然具有产生知识分子的土壤。但是更应该看到的是,古代的科举与现代的高考,如同一架功能强大的人才收割机,将农村的知识分子大量地选拔到城市里,这样农村便由于知识的稀薄而长久地衰落了。越是艰苦的地方,人们对土地越是有巨大的离心力,往出走的欲望就越是强烈,这也就是为什么越是贫困县,往往越是闻名遐迩的高考状元县,许多贫困县在高考制度恢复后的几十年间,竟然有数万农家子弟考出去,这些人大学毕业后绝大多数都留在了城市里。城乡二元分割格局其实并非出现在现当代,这种差别在历史上就始终存在着,只是表面上看似乎是经济、社会、生活水平等方面的差别,本质上却是文化的积淀、活力与能量的差别。城市不仅是工商业以及巨额财富的聚集地,同时也是人才、知识的聚集地,乡村中的人才与财富总是不断地流向城市,致使乡村一直处于失血状态,乡村如何能与城市并驾齐驱地发展呢!

如果说,高考制度以及城市较好的发展机会,一遍又一遍地将具有较高文化程度的农家子弟选拔到城市里,造成乡村在文化上的巨大贫困,那么民工潮的兴起,又让更多头脑灵活、拥有一技之长的农民更多地疏远或脱离了土地,致使农业、农村发展后劲严重不足。能够持续去城市、去发达地区打工的这一部分人,从年龄上来说,是农民中的青壮年;从体力上来说,是农民中的强健者;从掌握的知识和智力上来说,是农民中的佼佼者,总之,他们是农民中的优秀分子。他们通过出外打工谋生的途径和方式,从从事传统农业的土地上转移了出来,某种程度上来说有利于农业产业化,应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社会进步。但是,这样既在智力上又在体力上,反复不断地减弱农村发展的主要动力,无疑会让农村目前的情况更加雪上加霜,这种状况又会延缓整个国家现代化进程。中国农业要真正实现产业化、集约化,中国农村要发生根本性的变迁,中国农民要真正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农民就必须成为文化知识的掌握者和使用者,必须在头脑中掀起知识与思想的风暴,这样才能使土地摆脱千百年来的落后与愚昧,使这块古老的大地焕发生机和希望。

时下,扶贫攻坚已经让中国农民摆脱了绝对贫困,国家将“三农”工作的重心聚焦到乡村振兴上,而大力发展农村文化事业也应该成为农村工作的重要内容。

衰落与振兴

农村的衰落,基本上是以人口的迁出以及村庄的消失为标志的。“民工潮”兴起之前,虽然城乡差别较大,但是农民们大致上还能够安居乐业,农村生活也依然丰富多彩,并没有让人觉得有衰败的迹象。然而,随着大批青壮年外出打工,并且逐渐定居在城里不再回来从事农业,居住在农村的人口便一天天减少,许多村庄最终变为“空壳”。曾有媒体报道称,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每天平均消失的村落有100个左右,村庄消失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对于村庄不断消亡的现象,一些作家、学者在多年前就注意到了,他们对此感到痛心疾首,认为一个民族本该有的精气神,都随着这些被拆、被弃的村庄而没落了。不过,也有人认为,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必然导致大量农村人口迁入城市,一些村庄随之消失也是大势所趋。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农村能否避免衰落的命运,最终发展到像城市一样繁荣?我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疑问,是因为自从城市在人类历史上出现之后,尤其是工业化兴起之后,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重心便转移到了城市,而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现代化程度,往往也是由城市的数量、规模和GDP来衡量的,没有任何一个国家靠发展农业、农村实现了现代化,而且越是农业产业化程度较高的国家,从事农业的人口也越是最少。

我国作为发展中国家,长期以来一直以农业大国闻名于世,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尚有70%的人口住在农村,“三农”问题几乎成为中国的一块心病。曾经被文人墨客歌咏为精神家园的乡村,并非真像俗语所说的那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是在较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落后、贫困、闭塞的代名词,生活在这里的年青人,总是梦想着能有一天实现“胜利大逃亡”,挤进代表先进、文明的城市过上现代化的生活。

农村之所以长期处于落后甚至衰落状态,大致上有如下几方面深刻的原因。其一,从古到今,农村的人才大量地流向城市,使农村的发展丧失了强有力的智力支持。人才是一个地方经济、社会取得长足发展的根本保证,而农村从来都是文盲半文盲聚集的地方,艰苦的环境不但不能把外面的人才吸纳进来,反而自身产生的知识分子也都千方百计地离它而去。退一步讲,就算有大批的人才愿意从城市进入农村,也会因为创业空间的狭窄使他们难以发挥作用。比如曾先后有数百万城市知识青年,满怀豪情地到农村来想干一番事业,谁料都如水牛掉入枯井,最后又不得不重新返回城市。其二,农村产生的财富,大多都通过各种途径转移到了城市,使农村的发展一直存在资金不足的问题。和收入相对较高的城市居民相比,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收入相对较低,很长时间里未能形成可以影响市场的购买力。不仅外界没有足够的资金进入农村,而且农民本来就很少的一点储蓄,也通过银行流入城市滋润了工商业,农民想要扩大再生产,从银行贷款却又存在着各种困难。其三,如今大量的精壮劳动力外出打工后,农业生产常常要靠老弱病残支撑,农村经济发展失去了充足的动力。目前农村出现的劳动力危机,情形和大炼钢铁的年代有相似之处:“青壮炼铁去,锄禾童与姑”,只不过当年的“炼铁”变成了今日的“打工”。其四,农村社会特有的封闭性和农民思想上的守旧,不仅使新观念、新技术、新方法难以落地生根,甚至还造成对先进文化和先进生产力的排斥。中国农村最令人惊奇的特征之一,就是几千年来,由于小农经济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使它一直处于一种封闭、自足的状态,这样便造就了农民的闭锁性心态,而几十年严格的户籍政策,也在城乡之间人为设置了一道墙,从而把中国社会分割成两个相对独立的世界。直到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城乡经济的融合以及“民工潮”的涌动,这种封闭状态才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打破。

究竟如何才能有效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呢?目前,通过产业、人才、文化、生态以及组织五个具体路径,大力推动乡村振兴已成为举国共识,但在如何把每一项工作全面落到实处,使其成为撬动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支点,真正在农村产生出巨大的经济和社会效应,可能还需要进一步深化认识并强化措施。

比如,在农村推动产业化经营早已成为人们的共识,但是实践证明,片面地强调把农业做大做强,从事某种单一农产品生产,只单纯地推动农业产业化、专业化和规模化发展,并不能有效地解决农民充分就业、收入提高的突出问题。这就需要转化产业发展的基本思路,由以往围绕土地单一地、片面地发展农业,转换为以发展种植业、养殖业为主,同时重视兼顾发展二三产业的基本思路,真正形成种养加一条龙、贸工农一体化的产业化发展格局。产业发展是人口迁移的指挥棒,只要农村真正形成了可以大量聚集人口的产业格局,乡村生产、生活空间才能得到进一步拓展,流出去的人口便又可能再流回来,农村也才能成为兴旺发达的幸福乐园。

再如,如何留住农村产生的人才在本地发展、服务或创业,同时吸引外边的人才能落户乡村,这是一个涉及到许多方面、同时又需要多管齐下才会解决的复杂问题。人才其实也是跟随产业流动的,传统农业技术含量低,所以不需要使用高素质人才,只有发展具有一定技术或知识含量的产业,才会吸引相应的人才去就业。另外,人才也是多种多样的,发展产业需要经营管理人才、专业技术人才、高技能人才,而农村社会的发展、管理和服务,也需要各种实用人才以及社会工作人才。要吸引大批的人才来农村工作,农村基层政府、企业和社区不光需要“筑巢引凤凰”,也要方便和引导各种人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使他们在农村工作一样具有成就感。引进和留住重要的人才,对于一个企业可能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而对于整个农村社区未必就一时会有多大的影响,但是如果各方面的人才多了,对农村持续进行智力投入,慢慢地就会量变产生质变,对农村社会发展产生深刻的影响。

另外,文化建设事业,不光要不断增加或改善乡村的各类文化设施,更重要的是要通过大力发展农村教育事业,让农民享受充分的学历教育。文化是一个人基本素质中最核心的因素,文化素质的整体低下,成了制约农民整体素质提高的关键所在。目前,我国农村基本上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基本上杜绝了青少年当中产生文盲或半文盲,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以及就业门槛的提高,九年义务教育所取得的学历,已经不再是一个有效学历。因而,在农村大力开展职业技术教育,让每一个农村青年都具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应该是今后农村教育事业发展的主要任务。农民要创业,除了缺少资金、技术和信息等必要的条件之外,最缺少的就是各种知识以及运用知识的能力。没有丰富的科学文化知识做基础,没有以知识为核心的智力来支持,即使有了资金和技术,也会由于不能正确运作而难以取得成功。

总之,无论是产业、人才还是文化的振兴,这一切都需要通过乡村组织的振兴来推动,也就是需要将广大农民有效地组织起来,就像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那样同频共振,凝心聚力地去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才能彻底解决制约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三农”问题。

故乡的苹果传奇

我的故乡泾川县,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的陇东,那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地方。在古代,泾川以西王母文化、佛教文化大量的传说和遗存而著称;如今的泾川,却以“中国红富士苹果之乡”、“全国优质苹果标准化生产示范区”的美誉而闻名。

改革开放30多年来,泾川积极致力于发展苹果产业,终于使全县成为一座大果园。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每一株果树都似乎绽放着农民的梦想,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清香,无论是村庄还是城镇,是乡里人还是城里人,都会沉浸在这无边的芬芳中。而到了金秋10月,整个泾川大地更是硕果累累,每一只苹果都呈现出红宝石般的光彩,都在向世界展示着一种食物的神奇。没有来过泾川的人们,谁会想到贫瘠的陇东黄土地,也能出产如此精美绝伦的苹果呢!于是王母故里的传说,以及泾川农民的风采,都随着苹果源源不断地传播到全国各地乃至国外。

然而30多年前,刚刚包产到户的时候,走遍泾川的南北二塬,满地长的是小麦、玉米这些传统的农作物,成片的果园很少,尤其是将大块的庄稼地建成果园的更少。那时候,剜野菜、吃定量粮的岁月还未走远,饿肚子的经历还活跃在记忆里,因而农民们便把所有的气力都投入到种粮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多打几袋粮食。那时候的人们谁会想到,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苹果,会代替白生生的麦子、黄灿灿的玉米,承载起农民们的致富梦呢!谁会想到,几十年之后,泾川人丹心妙手,会将一种叫苹果的植物,谱写成一个动人的传奇故事呢!

包产到户最大的历史功绩,就是解决了中国人的吃饭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乡亲们很快发现,虽然不用为吃饭再发愁了,但花钱的问题却凸显了出来:老祖宗留下来的破窑洞,早该换成一砖到顶的新瓦房了;孩子们要上中学、大学奔前程,需要支付一大笔学费;或者儿子已经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这彩礼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一切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钱啊!农业社时期,故乡人给姑娘找婆家,娘家人是要亲眼去看未来女婿家的粮囤的,那时谁家有几囤粮就算是很大的财富。如今粮食不值钱了,人们看重的是有没有新房子、新家具,是手头有没有足够的钱花。时代不同了,衡量财富的项目和标准也跟着变了。

到哪里去挣钱呢?这是故乡人在基本解决吃饭问题之后,普遍遇到的一个新问题。与周边其他县区相比,泾川的农业发展条件应该算是最好的了,不过光靠种粮食,只够一家人全年吃饭,基本上没多余的钱可赚。一亩上等的地,先不管会不会遭受干旱、冰雹这样的自然灾害,就算风调雨顺,投入和管理到位,撑死也只能收1000斤左右的粮食,卖个不到2000元钱,然而扣除机耕、化肥、农药、收割、打碾等成本,也就所剩无几了!农民们都是能算这笔账的,像这样相对贫瘠的土地,并且人均也就2亩左右,仅仅靠种粮食是弄不来多少钱的。

还有什么别的挣钱门路呢?出外打工!这是乡亲们想到的最简单的出路。那时候百废待兴,基建需求旺盛,几乎所有的城市、城镇都在修建高楼,到处是一片热气腾腾的工地,这样自然便需要成千上万个建筑工。于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泾川冒出了无数个包工头,相当多的青壮年被吸引到建筑队,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时去建筑工地干活,一年下来也可以拿回家数千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我老家所在的丰台镇以及张观察村,至今仍然以建筑之乡而遐迩闻名。

与此同时,政府也在千方百计地给农民寻找着增收的渠道。出外打工固然可以挣到钱,但不是所有的农民都有条件出去,对于留在村上的农民来说,仍然需要立足土地找出路。在经过多年反复的调研和论证之后,政府给农民找到的致富门路是:大力发展以苹果为主的果树业!泾川的海拔、纬度、土壤、气候等条件,都非常适合于种苹果,陕北苹果大县洛川等地,就是靠苹果让农民致富的。苹果素有“水果之王”、“智慧果”的美誉,营养价值和保健价值都很高,市场需求巨大。另外,苹果也便于储藏、保鲜、运输,销售周期比较长,因而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

于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及进入本世纪以来,前后历时30多年,泾川的县乡两级政府,一届一届如同接力赛似的,都把种苹果作为一项支柱产业来发展,果园面积从零发展到如今几十万亩,一跃成为全国“兴果富农”百强示范县,可以说让泾川的农村面貌发生了历史性巨变。进入丰产期的苹果,1亩地在正常情况下,收入可以达到1万元左右。试想一下,如果不是主要依赖于苹果产业,还会有什么其他重大的致富项目,能让众多的农民在打工之外,获取相对丰厚的收入呢!可以这样说,一只小小的苹果,不但承载了故乡农民的致富梦,同时也重塑了陇东农业发展的轨迹。

如今看来,大力发展苹果业,提高现有土地的出产率,确实是一件功德无量的惠民之举。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让全县几十万农民奔小康的好项目,从最初到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却一直不被农民们所认可。他们嘲笑和质疑政府:自古地里就是长粮食的,谁见过能栽苹果树?种这么多的苹果谁来吃呢?难道中国人以后都不再吃粮食,就靠吃苹果过日子了?

为了把苹果产业尽快发展起来,县、乡层层往下压指标,派干部专门到村上督阵,完不成任务轻者受批评,重者会影响到职务升迁,因而栽果树成了当时干部最为头疼的差事。乡里、村里为此开了无数次会,苦口婆心地劝说人们栽果树,农民们就是不愿栽。乡上一看宣传、动员收效不大,而上头又催得十分紧,于是在无奈和焦躁之中,只好由乡上花钱买树苗、买劳力,替农户把果树栽进地里。可谁又会料到,强栽到地里的树苗还没有发芽,或者还未应付过上级的检查,就被农民们偷偷拔掉,拿回家晒干当柴烧了。这样如同拉锯似的折腾了好几年,其间采取十分严厉的处罚措施,总算让农民勉强把苹果树苗栽进地里。

按苹果园专业的管护要求,果树一旦栽进地里,就不能再套种高杆作物了,否则树与庄稼相互争肥,两者都长不好,不仅影响果树的生长,还会延缓挂果时间。然而农民们却不管你那一套,非得在果树下套种不可,于是乡上便组织人力到地里,把套种的小麦或玉米给翻了,为此干部和农民打起架也是常有的事。从理论上讲,苹果树苗栽到地里,生长三四年就会挂果,到第5年就会有经济效益。然而,由于缺乏专业的种植技术,同时也缺少科学的管理手段,加之农民们普遍思想认识不到位,甚至其中还有人为的破坏等等,因而在最初的10多年里,大片的苹果园总是不能按时成长起来,不能按时挂果并且见到效益,这种局面大大地延缓了苹果产业的发展进程。

要让苹果真正成为能卖大价钱的商品,决不能像房前屋后的几棵杏树、桃树,让它们顺其自然地生长就行了,而是需要从各方面进行管护,技术程度比种粮食高多了。必要的管护措施和环节,大致是这样:每年冬天,或者说果树在开花之前,需要对其进行修剪,不修剪的树是难以提高产量的。开花以后需要疏花,目的是为了防止花量过大,造成果树养分消耗,因而需要把多余的、弱小的花朵摘掉,同时也增加坐果率。苹果长到拇指那样大时,又需要蔬果,如果果子太繁,就会长不大,成不了优等果,因而便卖不了好价钱。疏果之后,又需要套袋,目的是为了让果子避免灰尘污染,减少病虫侵害,使果面光洁美观。以上工作做完之后,时序也就到了盛夏,而这正是苹果生长最为关键的时节。如果遇到干旱,便需要给果树浇水;如果遇到病虫害,便需要喷洒农药,另外还要注意预防冰雹等极端天气。临摘前半月时,为了让套在袋中的苹果着色,又需要把袋子一一摘掉。摘袋后,为了改善树冠内膛、下裙枝等部位光照不足,又要在树下铺设反光膜给苹果增色,增加全红果数量,从而提高苹果外观质量。总之,将一只苹果由花蕾伺候到成熟,与把一个孩子从母胎抚育到能自己走路一样,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少。

在这里,我顺便提一提3个人,他们都与苹果产业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关系。

第一个叫向国科,是我小学、中学的同学。我老家所在的丰台镇,目前果园面积数万亩,是泾川著名的苹果大乡。而丰台镇大面积栽种苹果树,是从我老家所在的张观察村开始的,首先在自家地里大批量栽树的两个人,其中有一位叫向国佐,是向国科的大哥。向国科上世纪80年代初农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农林部门工作,他不仅对于苹果栽植技术十分精通,同时也对其市场前景有充分的了解。向国科拥有的知识与他大哥的胆识一结合,于是丰台镇以及张观察村的第一座苹果园,便在1986年横空出世了。应该说,在全镇、全村苹果产业艰难发展的过程中,向国佐起了相当大的示范带动作用,而向国科在技术和管理等方面对其兄的支持,应该也是功不可没。

第二个叫张怀成,也是我小学、中学的同学。张怀成最初是通过从事建筑业,从一个传统的农民转变为现代企业家的。在建筑业、房地产业等领域取得成功之后,他把发展项目扩大到苹果产业上。然而他投资苹果产业,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帮助乡亲们致富,用他自己在2015年全县双联行动大会上发言的话来说,就是“我要帮助他们!”于是,这样一个情怀故土、心系乡亲的人,曾经拿出了12万元,购买有机肥150吨,无偿发放给村上的果农;先后投入1000多万元,在村上建成了6000吨气调果库1座,以成本价让利给村上果农收购储藏果品;投资150万元购置果品包装框自动生产线1条,年生产果框10万多只,将生产的周转箱无偿提供给果农……正是由于有了像张怀成这样一批致富不忘乡亲的农民企业家,在二三产业领域掘得第一桶金之后,也投身到苹果产业,从而带动了全县苹果业的产业化经营。

第三个叫张曙明,是我的二弟。二弟小学毕业时,还处在农业社时期,家里为了保证我能有条件考上大学,就动员他到生产队干活。由于父亲是一名基层干部,1983年家里“农转非”时,父母又说服二弟留守在老家。这样,家里其他人便都脱离农村进城了,只有二弟的命运仍然与土地连在一起,所有的经济来源都要依赖土地。好在父亲当时对种苹果有些认识,便鼓动二弟在地里栽上了果树。我基本上目睹了二弟从一个只会种粮食的农民,逐渐转变为远近闻名的种果能手,尤其是成为一个在全镇能数得上、叫得响的果树技术员的全过程。每年冬春季节,二弟都要手拿一把果树剪子,走乡串户为乡亲们剪树,大多数果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有时候我会想,假如老家不发展苹果产业,二弟会靠什么去致富呢?苹果将他塑造成了一位新式农民,他因苹果而成就了一家人的温饱生活。

如今走遍丰台镇以及张观察村,到处都是一片苹果园,果树掩映之处,是一年年多起来的小康屋。二弟家的小康屋是20年前修建的,应该属于村上第一代小康屋,那时的标准不太高,一般都是修一层。现在乡亲们普遍富裕了,因而不少小康屋都是修两层,并且屋子里摆放着新式家具,门前还停放着小汽车或者农用车。以前种粮食的时候,作物秸秆不是用来做牲畜的饲料,就是被充当了做饭、烧炕的燃料,而且沟里的草也被刮得净光,甚至连树也被偷伐做了燃料了。如今家家门前屋后,都有一个由剪下来的果树枝组成的大柴垛,不仅没人再下沟割草、偷伐树木了,就连作物秸秆也很少做燃料了。发展果树业,不仅给农民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同时也带来了观念的转变、技术的进步以及生活的变迁。农民们从务果过程中,真切地感受到了传统农业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从此将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以规模化、集约化、科技化和专业化为特征的现代农业。想一想,如果不是政府30多年来,坚持不懈地推动果树业产业化,如今还会有什么项目、什么门路、什么渠道,能够如此大面积地解决全县几十多万农民的温饱问题呢!

经过30多年的博弈、磨合以及不断适应,如今大多数从事苹果业的农民,内心里还是逐渐接受了政府的倡议和安排,也认为政府这么多年殚精竭虑,确实给农民办了一件大好事。的确,苹果业发展的历程告诉我们,在我国,在故乡,农民至今仍然是一个十分庞大而特殊的群体,他们勤劳、朴实、善良、本分,但同时也保守、固执、散漫乃至狭隘,面对市场经济以及全球化趋势,如果没有政府有效的引导、组织和推动,他们很难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改变农村的现状,尤其是很难找到一条可供大多数农民都能走的致富之路,这一点不容置疑,难以抹杀。

30多年的风雨历程,让故乡人谱写出了苹果传奇。但是,随着苹果种植面积的不断扩大,市场供应量的相对饱和,产品质量以及价格的激烈竞争,我们今天所看好的苹果业,时下也遇到了十分严峻的考验。因而,对于苹果之后的下一个传奇,故乡人又将会如何去谱写呢?

我相信传奇会有精彩的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