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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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凯瑟琳

芝加哥:一九一九—一九三九

每个大城市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形象,一种让它自己出名的气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芝加哥像个巨人,骚动不安,活力满满,粗蛮无礼,一只大脚上套着靴子,似乎陷在了大亨们残酷竞争的那个年代。这座城市是威廉·B.奥格登[1]、约翰·温特沃思[2]、赛勒斯·麦考密克[3]和乔治·M.普尔曼[4]这些巨人创造的,这里曾是菲利普·阿穆尔、古斯塔夫斯·斯威夫特和马歇尔·菲尔德这些实业大亨的王国,这里也曾是海米·韦斯和疤脸黑老大阿尔·卡彭这些黑帮势力的领地。

凯瑟琳·亚历山大对童年最早的记忆是父亲扛着她走进了一家酒吧,踩着满是锯末的地板,胳膊一挥顺势把她摆到了高得让她眩晕的凳子上。他给自己点了超大杯啤酒,给她点了绿河牌柠檬汽水。那时她五岁,不时有陌生男人围过来夸她,她记得父亲当时别提有多骄傲。那些人都点了酒,她父亲开心地给他们买了单。她记得自己把全身都重重地压在父亲的臂膀上,实实在在地体验他在身边的感觉。父亲虽然是前一天夜里才刚回到城里,可凯瑟琳心里明白他很快又要出门。他的职业是推销员,需要到处跑动。他老是对她说,为了工作,他不得不到遥远的城市出差,不得不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她和妈妈,但只有这样他才有钱给她买些礼物回来逗她开心。凯瑟琳也老是和父亲讨价还价说,如果他能留下陪她,那些礼物不要也罢了。父亲开怀大笑说,她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懂事。说完,他还是走了,六个月后她才见到了他。小时候,虽然天天都能看到母亲,可对母亲的记忆却似乎模糊得很,模糊到没有一个具体的印象。与父亲见面的机会甚少,然而对父亲的记忆却格外生动、鲜明。留在凯瑟琳记忆中的父亲,英俊潇洒,笑声爽朗,举止间透着幽默、热情和慷慨。他待在家的日子,就是她的节日,有各种好吃的,各种让人开心的礼物,各种惊喜。

凯瑟琳七岁那年,父亲丢了工作,他们一家的生活模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们举家离开芝加哥,搬到了印第安纳州的加里市。父亲在当地的一家珠宝店做推销员。凯瑟琳踏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所学校。在其他孩子面前,她处处提防,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对老师,她也是敬畏有加。不过,老师们倒认为她的这种不合群其实是清高。父亲每天都回家吃晚饭,这让凯瑟琳第一次感觉到她家和别人的家一样,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了。每逢周日,他们三人会去密歇根湖最南边的米勒沙滩,租几匹马,沿着那些沙丘溜达上一两个小时。凯瑟琳觉得在加里生活得很开心,但他们搬到那儿六个月之后,父亲再度失业,于是全家只得搬到芝加哥郊区的哈维。学校早都开学了,告别了老朋友的凯瑟琳一下子就成了新学校的那个落单的女生,大家眼中的独行怪物。有自己圈子的那些孩子便有些仗势欺人,时不时地会凑到这个瘦弱的新生面前,狠狠地将她嘲弄一番。

随后几年,凯瑟琳便把冷漠当盔甲一样穿在身上,以免被其他孩子欺负。碰到盔甲被人戳时,她会用些犀利尖刻的语言机智地㨃回去。这样做无非是想让那些欺负她的人躲远些,不要再惹她了,但结果却不是她想的那样。她刚开始为校报工作时,写的第一篇评论就是关于自己的同班同学演出的音乐剧。她写了这么一句话:“汤米·贝尔登在第二场戏中有一个小号独奏,但他把这场戏给吹了。”(Tommy Belden had a trumpet solo in the second act, but he blewit.)这句双关语在学生堆里传开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凯瑟琳在走廊里碰到了汤米·贝尔登,他竟然主动走过来告诉她说,他觉得这句话太好玩了。

英语课老师布置给学生的作业是阅读《士海蛟龙》。凯瑟琳讨厌这本书。她交上来的读书报告就写了一句话:“船长的船虽破,但他的水手结却不错。”(His barque was worse than his bight.)她的老师恰巧是个业余水手,一看就知道这句话不仅模仿了“叫得虽凶,心底却善”这个谚语,还是一个绝妙的双关语,于是给她的评分几乎是满分。同学们把她的双关幽默传开了,很快她就被称为学校的才女。

凯瑟琳十四岁那年,她的身体开始显示出一个成熟女人的特征。她会连续几个小时对着镜子审视自己,思考如何改变那些不足之处。她幻想自己是玛娜·洛伊[5],美得让男人抓狂。镜子仿佛是她的仇敌,镜子里的她,一头蓬乱打结、很难理顺的黑发,一双十分严肃的灰色眼睛,一张越来越大的嘴巴,还有一个微微翘起的鼻子。凯瑟琳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也许她并没有那么丑,但说实话,她也没有漂亮到有人找上门来要她签约做电影明星。她吸了嘴把脸颊收进去一点,然后又性感地眯起眼睛,试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模特。镜子里的她很让她失望。于是她又摆出一个新姿势: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热烈,挤出一个大大的友好的微笑。这也没有用。她也不是典型的美国人长相。她什么都不是。凯瑟琳一脸不满地对自己说,身材应该还凑合,但也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很特别很吸引人,恰恰是她梦寐以求的:成为一个特别的人,成为一个有名的人,被人记住,并且永远,永远,永远不被遗忘。

十五岁那年夏天,凯瑟琳读到了玛丽·贝克·埃迪[6]的科学书《科学与健康》,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她每天花一个小时照镜子,期盼自己的身影变得美丽。两周结束后,她发现自己的变化仅仅是下巴上长出一个粉刺,前额上长出一个丘疹。从此之后,她不再吃糖果,不再看玛丽·贝克·埃迪的书,也不再照镜子。

后来,凯瑟琳和她的家人搬回芝加哥,在罗杰斯公园北侧房租较为便宜的地段找了一间又小又沉闷的公寓安顿下来。时下,整个国家都在经济萧条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凯瑟琳的父亲不怎么工作,却越发地酗酒。父母不断地相互大喊大叫,相互指责,凯瑟琳无法忍受时,就会从家里跑出去。她会走到几个街区外的沙滩,沿着湖岸走,让凛冽的风为她瘦弱的身体插上翅膀。数个小时,她就一动不动地盯着微波荡漾的灰色湖面,内心被一种极度的渴望所占据,但她说不出自己究竟渴望什么。她非常渴望得到一些东西,这种渴望有时会突然像浪潮一样把她卷入一个极度痛苦的旋涡里。

凯瑟琳发现了托马斯·沃尔夫[7],他的书就像一面镜子,映射出她心中苦乐参半的怀旧情结,但那个怀旧情结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仿佛她曾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过着美好的生活,现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开始这种生活。她开始来月经了,她的身体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她开始知道她的需求和渴望会让她痛苦,但不是生理层面的,与性无关。那是一种强烈而迫切的渴望,渴望被认可,渴望超越地球上的亿万人,这样每个人都知道她是谁,所以当她走过时,人们会说:“凯瑟琳·亚历山大走过来了,伟大的……”伟大的什么?这就是问题所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自己极其渴望得到它。周六下午,只要手头有钱,她就会去州-大湖剧院、麦克维克斯剧院或芝加哥剧院看电影。她会完全沉浸在加里·格兰特和琼·阿瑟的精彩而又精致的世界里,与华莱士·比里和玛丽·德雷勒斯一起欢笑,为贝蒂·戴维斯的不幸婚姻而痛苦。与自己的母亲相比,她觉得自己更能与艾琳·邓恩产生共鸣。

转眼,凯瑟琳已经是赛恩高中高三的学生了,她的死敌——那面镜子,也终于成了她的好朋友。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张活泼可爱的脸蛋:头发乌溜溜的,皮肤细柔白嫩,五官整齐精致,大嘴巴性感迷人,灰色的双眸明亮动人。身材也棒极了:胸部丰满坚挺,臀部曲线柔美,双腿匀称好看。她的形象有一种超然的神气:一种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的傲慢,仿佛这种傲慢她本身没有,只有镜中的她才有。她猜,这种傲慢气质大约来自那副冷漠盔甲,她从上学起就一直靠它来保护自己免遭欺负。

经济大萧条把整个国家卡得越来越紧,凯瑟琳的父亲总是参与一些大买卖,这些买卖似乎从未做成。他不断地编造着梦想:他的这个设计那个发明会带来数百万美元的收益。他曾经发明了一套千斤顶,可以安装在汽车轮子上方,只要按一下仪表板上的按钮就可以降下来。可是没有一家汽车制造商对此感兴趣。他还设计了一个不断旋转的电子标牌,可以用来在商店里做广告。满怀希望去和一批投资商洽谈后,他就不再提起这些发明设计了。

他从住在奥马哈的弟弟拉尔夫那里借了钱,组装了一辆修鞋卡车,以便在附近发展业务。他花了几个小时与凯瑟琳和她母亲讨论这个计划。“这次绝不会失败。”他说道,“想象一下,鞋匠亲自上门服务!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我现在有一个移动修鞋铺,对吧?如果一天只赚二十美元,那一周就是一百二十美元。两辆卡车每周能赚二百四十美元。一年之内我会有二十辆卡车,一周两千四百美元,一年十二万五千美元。这还仅仅只是开始……”两个月后,鞋匠和卡车都不见踪影了,又一个梦想夭折了。

凯瑟琳一直希望能上西北大学。她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但即使拿到奖学金,她家里也很难负担她上大学的费用。凯瑟琳心里很清楚,如果有一天她被迫退学去全职工作,她会找一份秘书工作。但她下定决心,永远不会放弃她的梦想,这个梦想定会让她的生活变得多彩美好。但她并不清楚这个梦想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这个梦想的意义何在。想到这里,她不禁难过起来,开始怀疑梦想有何用呢。这时,她又开始安慰自己:产生这些糟糕的情绪可能是因为自己正经历着青春期。不管青春期是什么样子,都比地狱好不到哪儿去。孩子们都还太小,不应该去经历什么青春期,真是太痛苦了。

有两个男生都以为自己爱上了凯瑟琳。其中一个叫托尼·科曼,他将来会到他父亲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个头比凯瑟琳还矮一英尺[8]。他的皮肤略显苍白,眼睛近视却爱痴迷地看着她。另一个叫迪恩·麦克德莫特,略胖,有些害羞,想当牙医。当然了,还有一个男孩也喜欢着凯瑟琳,叫罗恩·彼得森,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罗恩是赛恩高中的足球明星,大家都说他有本事,能凭借体育奖学金轻而易举地上大学。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结实,有着一张剧场偶像脸,当然也是学校里被追捧的男生。

然而,凯瑟琳并没有立刻对罗恩这样的校园明星产生爱慕之情,主要的障碍在于她发现罗恩无视她的存在。学校走廊里,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一刻,她往往会心跳得厉害。她想说一些机智的话挑逗他,这样他就会约她。然而,走近他时,她的舌头却一下子僵硬了,他们最终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这就像本来去为玛丽王后号服务的那艘垃圾船,一靠近玛丽王后号就下沉,凯瑟琳越想越绝望。

经济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房租已经逾期三个月未交了,凯瑟琳一家并没有被赶出去,唯一的原因是女房东被凯瑟琳的父亲和他宏伟的计划与发明迷住了。听着父亲滔滔不绝地在说话,凯瑟琳心里充满了辛酸。父亲仍然保持着乐观开朗的本性,但她仍能看到他背后的沧桑。他身上那种奇妙的、漫不经心的魅力总能给他的所作所为罩上快乐的光环,但这种魅力已经慢慢被侵蚀掉了。凯瑟琳觉得,现在的父亲其实就是装在他成年人的躯体里的一个小男孩的形象,天天编造着美好未来的故事,以掩盖过去不堪的失败。她不止一次看到他在亨里奇餐馆请十几个人吃晚饭,饭后笑盈盈地把他的一个客人拉到一边,借了足够的钱来付账单,当然还包括一笔不菲的小费。他花钱大手大脚,因为他要借此维护自己的名声。尽管她看透了这些事,尽管她知道父亲并不是那么关心她,但她仍然爱父亲。这个世界上不乏整日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之人,凯瑟琳因而特别欣赏父亲能用激情和笑容传递快乐的能量。这是他的天赋,他总是毫无保留地运用这一天赋。

凯瑟琳的结论是,父亲的那些美好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但是他至少拥有梦想;与她那不敢做梦的母亲相比,她的父亲终究还是好得多。

四月的一天,凯瑟琳的母亲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这是凯瑟琳第一次面对死亡。朋友和邻居们挤满了这间小小的公寓,他们压低声音,表达对她母亲去世的哀悼和一些敷衍的祈祷。

凯瑟琳发现,死亡把母亲缩成了一个干瘪枯瘦的小人,没有了生机与活力,抑或是生活把她变成了这样。她试图去回忆她和母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些欢笑的时刻,那些心灵相通的时刻,但是在这些回忆中,父亲总是跳进她的脑海,他总是那副开心地微笑着、热烈地期盼着、快乐地生活着的模样。她母亲的生活,就好像是一缕虚弱无力的阴影,在记忆的阳光的照耀下,瞬间就隐退了。凯瑟琳凝视着棺材里的母亲:蜡黄的脸,一件带着白领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色连衣裙,她这一生算是枉来人间一遭了。她这一生又都是为的什么?多年前曾有的那种感觉再次笼罩着凯瑟琳:是的,她决心成为一个名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这样她就不至于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在无名的坟墓里结束一生,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不知道也不在意曾经有个凯瑟琳·亚历山大生过、死过,又归于尘土了。

凯瑟琳的叔叔拉尔夫和妻子保利娜从奥马哈飞来参加葬礼。拉尔夫比凯瑟琳的父亲小十岁,和他的哥哥完全不像。他从事维生素邮购业务,事业非常成功。他身材魁梧,方方的肩膀,方方的嘴巴,方方的下巴,凯瑟琳猜他一定是个极其乏味的人。他的妻子像小鸟一样,跑前跑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们夫妇俩都算是很体面的人,凯瑟琳也知道叔叔借给她父亲很多钱,但凯瑟琳觉得她和他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们都和凯瑟琳的母亲一样,是没有梦想的人。

葬礼结束后,拉尔夫叔叔说他想和凯瑟琳与她的父亲聊聊。他们坐在公寓的小客厅里,保利娜忙前忙后,端着托盘为他们送上咖啡和点心。

“我知道你的经济状况不太好。”拉尔夫叔叔对他哥哥说,“你是一个梦想家,一直都是。可你是我哥哥,我不能让你这么混下去。保利娜和我俩人商量过了,我打算让你到我这儿工作。”

“去奥马哈工作吗?”

“是的,你会有稳定的收入,日子也会好过些,你和凯瑟琳都搬过去和我们住一起。我们有一幢很大的房子。”

凯瑟琳的心咯噔一下。奥马哈!这个地方将让她的梦想就此终结。

“让我仔细考虑考虑。”父亲说。

“我们要赶六点的火车。”拉尔夫叔叔回答说,“我们走之前,你要给个准信。”

现在没有其他人,凯瑟琳和父亲单独待在一起了。他痛苦地喊道:“奥马哈!我打赌那地方连家像样的理发店都没有。”

但凯瑟琳心里清楚,父亲做出夸张的表演其实都是在替她考虑。不管那里有没有像样的理发店,他都别无选择。现实生活终于把他捆住了。凯瑟琳心里开始琢磨:如果父亲被迫安定下来去干一份上下班时间固定的工作,虽然稳定却枯燥乏味,这样的生活会对他的精神造成什么影响?他一定会像一只被俘虏的野鸟,不停地用翅膀拍打着笼子,挣扎着直至死去。如果换作凯瑟琳自己呢?她很可能会放弃去西北大学读书的念头。她之前已经递交了奖学金的申请,但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当天下午,父亲打电话给他弟弟说,他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次日早上,凯瑟琳去找校长,准备告诉他要转到奥马哈上学的事。校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还没等她开口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恭喜你,凯瑟琳,你刚刚获得了西北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当天晚上,凯瑟琳和父亲一起反反复复讨论他们今后的打算,最后的决定是:父亲搬到奥马哈,凯瑟琳则去西北大学,住在学校宿舍里。十天后,凯瑟琳把父亲送到了拉萨尔街车站,与他告别。父亲要走了,凯瑟琳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袭来,还有一种和她最爱的人告别时的伤感,但又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她巴不得火车快点开动,这样她就将获得自由,第一次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她越想越觉得美妙。她站在月台上,看着父亲的脸贴在车窗上,只为最后看她一眼:父亲虽然一生潦倒,但依然那么英俊,依然那么坚信有一天他会拥有整个世界。

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凯瑟琳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大声笑了起来。为了死心塌地去奥马哈做那份糊口的工作,父亲为自己买的火车票竟然是那种有餐厅、客厅、卧室和卫生间的豪华套间座位票。

西北大学开学的那一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兴奋的气息。对凯瑟琳来说,这一天具有极其特别、不可言喻的意义:这是打开所有梦想和不可名状的雄心壮志之门的钥匙。这些梦想和志向长期以来都在她心中熊熊燃烧着。她环顾了一眼宽敞的大厅,数百名学生在那里排队报名。此刻她想:总有一天你们都会知道我是谁,你们会说“我曾经和凯瑟琳·亚历山大是同学”。所有能选的课程她都选了,还分了宿舍。当天上午,她就找了一份在下午工作的兼职:学校对面那家颇受欢迎的鲁斯特餐馆,卖三明治和啤酒,她到那里做收银员。她的工资是每周十五美元,这些钱不够买奢侈品,但足够她买教材和生活必需品。

到了大二,凯瑟琳意识到,整个校园里她可能是唯一的处女。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她无意中听到长辈们关于性的一些只言片语。听起来很美妙,当时她特担心等她长大了能够享受它的时候,它就会消失了。现在看来,她的担心不无道理。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性似乎是学校里唯一的话题,不管是在宿舍、教室、洗手间还是鲁斯特餐馆,这个话题都有人说。他们的谈话内容往往很露骨,凯瑟琳吓了一大跳。

这些话听上去粗俗恶心,但凯瑟琳还是竖起耳朵,一字都不想漏掉。这简直就是受虐狂。这些女孩讲着她们各自的性体验,凯瑟琳则在一旁想象她自己和某个男孩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她不敢往下想了:天哪,她到死都是一个处女,西北大学唯一的十九岁的处女,不仅是西北大学,可能是整个美国唯一的处女!圣女凯瑟琳。教堂会在她死后追封她为圣徒,每年都会为她点蜡烛。“我这是怎么了?”她心里想。然后她在心里自问自答:“我来告诉你,没人约你出去,这件事要两个人才能做成;我是说,如果你想按常人那样做,就必须要两个人来完成。”

在姑娘们有关男女关系的聊天中,最常出现的名字是罗恩·彼得森。他凭借着体育奖学金进了西北大学,在这里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在赛恩高中的时候。他被选为新生班长。新学期开始那天,凯瑟琳在拉丁语课上见过他。他比中学时更好看了,身材更魁梧,五官粗犷,随性洒脱,显得十分成熟。下课了,罗恩开始朝凯瑟琳走过来,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一阵狂想:

“凯瑟琳·亚历山大!”

“罗恩,你好。”

“你在修这门课?”

“对啊。”

“我运气真好。”

“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我对拉丁文一窍不通,你可是个学霸。我们在一起可以互补,多好啊。你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那我们一起看书学习吧?”

“我们去湖边沙滩吧,在那儿我们可以独处。学习随时都可以。”

这时罗恩真的走过来了,开始注意到凯瑟琳。

“你好!嗯——”他努力在想她的名字。

她咽了一口唾沫,拼命地想自己的名字。“凯瑟琳,”她飞快地说道,“凯瑟琳·亚历山大。”

“记起来了。这地方还有什么可说的!太棒了,你说呢?”

她试着用热切的语气来取悦他。“噢,是的,”她激动地说,“这是最……”

罗恩的目光已经移向了门口,一位惊艳的金发美女在等他。“再见。”罗恩说完,便奔着那女孩去了。

凯瑟琳心想,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故事就这样遗憾地结束了。从此他们开始了幸福生活:罗恩的后宫妻妾成群,她却在荒凉的山洞里喝西北风。

凯瑟琳时不时会注意到,罗恩在校园里出现时,每次和他走在一起的女生都不同,有时是两个或三个。天哪,他难道不会累吗?她想知道。她仍然幻想着有一天他会向她请教拉丁语,但是他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晚上,凯瑟琳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想起其他女孩和她们的男友之间的那些事,这时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男孩总是罗恩·彼得森。她幻想着他会如何为她宽衣,她会如何慢慢地为他解带,就像浪漫爱情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先解开他的衬衣,用手指抚摸他的胸膛,然后解开裤子,脱下短裤。他会把她抱起来,准备放在床上。此时此刻,凯瑟琳突然幽默感大发,大笑不止,他会扭了背,倒在地板上,疼得嗷嗷叫。“笨蛋!”她埋怨自己道,“就连幻想中你都无法完成这件事。”看来她应该出家当修女。她想,修女会不会有性幻想……牧师会不会有性生活,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罗马城外有一座美丽的隐修院,院里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她坐在树下,旁边有个古老的鱼池,她伸手去抚摸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池水。院门开了,一位高个牧师走进院子。他戴着宽边帽,身着一袭黑色长袍,长得和罗恩·彼得森一模一样。

“哎呀,失礼了,小姐,”他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有访客到了。”

凯瑟琳立马站起来。“是我冒犯了,不该来这里的,”她道歉说,“只是这里太美了,我忍不住进来坐坐喝个茶。”

“欢迎,欢迎。”他向她走过来,幽深的眼睛里冒着光。“亲爱的……我对你撒了谎。”

“对我撒了谎?”

“是的,”他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说,“我知道你来了,因为我一直跟着你。”

她感到后背发冷。“可……可是,你是个牧师啊。”

“美丽的小姐,我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牧师。”他冲过来,想用双臂抱她,不幸踩着自己的长袍绊倒了,掉进了鱼池。

真见鬼!

最近,罗恩·彼得森每天放学后都会去鲁斯特餐馆,坐在离凯瑟琳很远的一个隔间的座位上。他的朋友很快就会坐满隔间,天南海北地胡吹海聊,好不热闹。凯瑟琳站在收银台旁边的柜台后面。每次罗恩进门,都会友好地朝她随意点点头,然后朝他的座位走去。他从不直呼她的名字。他已经忘了她的名字了,凯瑟琳猜道。

每天罗恩走进餐馆时,凯瑟琳总是笑脸相迎,期待着他向她打招呼,邀请她去约会,要她倒杯水,问她是不是处女,或者随便什么都行。凯瑟琳觉得自己和店里的家具差不多,没什么存在感。凯瑟琳冷眼打量着来店里的那些女孩,她觉得除了一个女孩外,她比其他任何女孩都漂亮。那个漂亮的女孩就是琼·安妮,那个经常和罗恩在一起,来自南方的金发女郎,所有女孩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光彩夺目。天哪,凯瑟琳心想,自己到底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没有一个男孩邀她约会?第二天,她找到了答案。

正当凯瑟琳穿过校园向南匆匆赶往鲁斯特餐馆时,她看见琼·安妮和一个她不认识的褐发女孩正穿过草坪向她走来。

“看,原来是巨脑小姐驾到。”琼·安妮说道。

凯瑟琳也很妒忌她们,内心里想的是:“那我应该称你们为巨胸小姐了。”但她嘴巴上说的却是:“这次文学测验难得要死,对吧?”

“别卖弄你的优越感了。”琼·安妮冷冷地说,“你懂得那么多,都可以教文学课了,而且你能教我们的还远不止这些,对吧,亲爱的?”

她阴阳怪气的语气让凯瑟琳的脸腾地红了。

“我……我搞不懂你含沙射影在说什么。”

“别理她。”那位褐发女孩说道。

“我干吗要放过她?”琼·安妮说道,“她以为自己是什么鬼东西?”

她把目光转向凯瑟琳,说道:“你想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你的吗?”

天哪,我不想知道,凯瑟琳心里想。“想知道。”凯瑟琳答道。

“你是女同性恋。”

凯瑟琳盯着她,不敢相信她说的。“你说我是什么?”

“你是同性恋,宝贝。你那假圣人行为可骗不了人。”

“这……这真是太荒谬了。”凯瑟琳气得结巴起来。

“你真以为大家都看不出来?”琼·安妮问道,“你的种种言行都说明你是个同性恋,你只差挂个同性恋的牌子了。”

“但是我……我从来不……”

“那些男孩主动和你发生关系,但你从来都不让他们得手。”

“真的是……”凯瑟琳本能地想要辩解。

“滚开!”琼·安妮说道,“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她们走了,凯瑟琳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那晚,凯瑟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便开始胡思乱想:

“你都多大了,亚历山大小姐?

“十九岁了。

“你和男性发生过关系吗?

“从没有。

“你喜欢男的吗?

“哪个女孩不喜欢?

“那你有过和女性发生关系的念头吗?”

关于这个问题,凯瑟琳使劲地想啊,想啊。她曾经喜欢过女孩,喜欢过女教师,但那也只是青春期的萌动而已。至于是否有过和女性发生关系的念头,她想了一下那种画面。她开始发抖了。不!她大声喊了出来:“我是个正常人。”可是,如果她是正常人,为什么还傻傻地躺在这里,为什么不像其他女孩一样去谈一段美好的恋爱呢?或许她性冷淡,或许她需要做个什么手术,比如脑叶切除手术。

宿舍窗外,东方的天空开始变亮了,凯瑟琳的眼睛仍然睁着,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要献出自己的童贞,而那个幸运的男人就是每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伴侣——罗恩·彼得森。

注释:

[1]美国企业家,芝加哥首任市长。——编者注

[2]伊利诺伊州政治家,曾任芝加哥市长。——编者注

[3]美国企业家、发明家,收割机的发明者。——编者注

[4]美国发明家、企业家,普尔曼铁路卧车发明者。——编者注

[5]美国女演员。——编者注

[6]美国宗教领袖、作家。——编者注

[7]美国小说家。——编者注

[8]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为0.3048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