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学校=好工作=好生活吗?
父母为我设计的“美好人生”
和天下千千万万的家长一样,父母为我设计的美好人生是:
好小学—好中学—好大学—好工作—好幸福。
我出生于一个医学世家,爷爷奶奶和妈妈都是医生,爸爸是医学院的教授。他们有着非常传统的思想观念: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学习好非常非常重要。好小学—好中学—好大学—好工作—好幸福的人生,仿佛是一个刻在几代人基因里、潜意识里的培养孩子的默认的、唯一的成功之路。
什么是好工作呢?
好工作就是钱多、事少、离家近、被人羡慕、稳定的工作,最好能在工作领域里出类拔萃,功成名就,那就锦上添花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我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家人给我选定的幸福人生道路就是做医生。因为从古至今,不管经历什么困难,哪怕是战争或是灾难,做医生总会有饭吃,我爷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年,他是当地的著名医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段特殊时期,他白天辛苦劳动,晚上依然有很多人上门找他求医诊治。记得父母说当医生不只是铁饭碗,而且是胶皮饭碗,掉到地上也摔不破,还能自己弹起来。而医学中有“金眼科银外科”之说,于是我很小的时候家人就预设了我当眼科医生的未来。
“好小学—好中学—好大学—好工作—好幸福”这个途径对有些孩子来说,的确是一条成功幸福之路,但真的对所有孩子都适用吗?如果你观察自己周围的人就不难发现:有许许多多的人,没走这条路,也事业成功、家庭幸福。
在生活中,常听到,有许许多多的家长因为看不到自己的孩子踏上“好学校—好幸福”的成功赛道而焦躁不安、夜不能寐,感到无助绝望,对孩子各种催逼;在社交媒体和新闻上,甚至我们周围,也经常看到孩子学习因为无法达到家长、老师和自己的期待,焦虑、抑郁甚至轻生。我常常因为许许多多的青少年在这样极其局限的期待中选择轻生而感到无比悲痛。
我想分享一下我成长的故事。
1.17岁,我按照家人意愿读了医学
大学填报志愿,父母帮我选了医学,习惯于父母为我做决定,也从小浸染在这样的家庭文化中,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父母的选择。那一年,我17岁。
大学期间,看着海量的枯燥无味、晦涩难懂的、需要死记硬背的书籍,我真觉得非常无聊无趣,当时读书的主要动力是成为父母、老师和同学眼里的好学生。
我爸爸常说:“头悬梁,锥刺股”“学海无涯苦作舟”。我毫不怀疑地认为这就是必然的学习和成功之路,于是经常逼迫自己学习,因为我的人生和价值与我成绩的好坏息息相关——成绩好,我就是好孩子、好学生,就会招父母、老师的喜欢;成绩不好,我就不好,不值得。记得大学毕业参加完全国统考,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书都撕了扔了,不再看医学书籍。
2.22岁,做了眼科医生,病人伤口不再流脓、不再出血就是痊愈吗?
医学院毕业,当然只能做医生。选择做了眼科医生,因为医学界有“金眼科”之说。
记得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在急诊室值班,一位30岁的农民工来就诊,满脸是血,他在开山炸石的时候两眼被炸破,眼里都是灰和沙,必须马上进行双眼球摘除手术,否则会伤及生命。
这是我最不喜欢做的手术,尽管是为了救命,但一个年轻人,瞬间就会失去双眼,令我无比难过。一个月后,在一个燥热的夏季午后,我写他的出院日志:当我写下“病人痊愈出院”几个字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悲凉和无助。
从医学角度来讲,只要伤口不再流脓、不再出血就是痊愈,可是我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问:“这能算痊愈吗?”看着他妻子搀扶着他走下楼梯,离开医院的背影,我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疑问。他的人生永远改变了,他是全家唯一的劳动力和经济来源,还有一个不到1岁的孩子,从此要在黑暗中面对生命中的一切。而作为一个医生,我无能为力。
第一次,我从一个踌躇满志的医生,感到了自己的局限和深深的无奈。
3.29岁,受到颠覆性冲击,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想,也许有了更多的知识和技能,有了更多的经验,就能帮到更多的人。
从小,我就从爷爷和父亲那儿知道:上海医科大学(现在并入复旦大学)眼耳鼻喉科医院的郭秉宽教授是当年医学界的翘楚、眼科界的泰斗,被称为“中国眼科之父”。跟随名师,可以学习最高水平的知识和技能,因此我立志要成为他的学生,历经艰难,我终于如愿以偿,1990年成了郭老的关门弟子。
郭秉宽教授于20世纪30年代从世界眼科发源地奥地利留学归来,他会说四门外语,是桃李满天下的全国著名专家。
我想:他去过那么多国家,还为国家领导人看过病,多么了不起啊!
怀着对他老人家的仰慕,对自己成为他学生的自豪,和对未来满满的期待,我准备跟着他好好学习,也希望听听他的人生故事,日后也能成为像他一样领衔学界的专家。
怀着淘金般的渴望,有一天我问郭老:“您的人生有那么多成就,能跟我说说您的感受吗?”
结果,他很木然地看着我,说:“我这一辈子忙忙碌碌,没啥意思。”
那一瞬间,犹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呆住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那时的郭老已经80岁有余,在我看来他一生辉煌、功成名就,却在暮年对自己的人生做如此总结,这给29岁的我带来了极其震撼、颠覆性的冲击。
29年来,我从未认真考虑过我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只是想成为像郭老那样的人,站在医学界的顶峰。
可是,我扪心自问:
· 我那么费劲地学医,我有郭老那样过人的才华吗?
· 我会达到他的高度吗?
· 会取得像他一样的成就吗?
答案是否定的,我做不到!
那么,连郭老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成就辉煌的人都觉得“人生,忙忙碌碌没啥意思”,我这一辈子又会有什么意思呢?!
做了医生后,我发现对于许多病,我们能做的只是诊断,却没有很多有效的治愈方法,大多数疾病其实是很难治愈的,医生很多的工作是告诉病人得了什么病,切除病灶,用药物控制症状,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我第一次开始思考,我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一年,我29岁。
亲爱的家长朋友,你希望你的孩子在暮年回顾自己的一生,最后的结论是忙忙碌碌没有意思吗?或者作为自己,是否思考过你自己暮年时,希望的状态是什么?
4.37岁,我站在了事业顶峰,但并不快乐
在我读医学博士的年代是没有转行的说法和概念的,也没有想过有其他可能。人生嘛,十有八九不如意。更何况,在许许多多人的眼里,功成名就是硬道理,是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全部所在。要是能做到世界一流的话,那才叫“真正的功成名就”,职业生涯才会很辉煌,所以得继续拼搏。
因为美国被誉为世界上医学发展最先进的国家,所以我决定去美国,跟随名师继续深造。1994年我非常幸运地师从世界眼科学会副主席罗伯特·安德森(Robert E. Anderson)教授,就读于得克萨斯州医学中心贝勒医学院,做了他的博士后。
安德森是既当医生又做科研的双料教授,老先生非常和善,很高大,长得像圣诞老人一样,慈眉善目,一脸大胡子,笑起来特别开心。在他的实验室做博士后期间,我做实验,看文献,写文章,异常忙碌。我在曾经梦想的专业期刊上发表了文章,在眼科领域也算走到了顶端。可是,我内心是空虚的,没有踏实的发自心底的喜悦。
第一次,我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我的职业、我的人生,我是不是真的要继续做一名医生,我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
虽然在医学领域的学习、临床实践和科研中,我的成绩一直不错,但总有一种逆水行舟的感觉,用意志强迫自己去做,像被安装了考试晋级的机器人一样,从未停下来想想:这真是我喜欢的生活和工作吗?
从医是父母帮我选择的道路,我从没想过是否有别的路可走。
在美国,做一名眼科医生,社会地位高,收入好,受人尊重。但当医生对我来说除了钱挣得多以外,好像一年四季都在忙,一年两周假期,赶紧到哪儿旅游一趟,然后赶快回来接着忙。我再次想起了郭老的那句感叹“忙忙碌碌没啥意思”……
只要选择改变,就会有人怀疑、反对
我确定自己不想这样度过一生。
人生非常短暂。我算了一下,一天24个小时,有10个小时是花在吃喝拉撒睡上,剩下的时间主要就是工作了。如果工作很开心的话,一生就会有很多幸福和快乐。如果工作不开心,人生就很难感到充实和满足。
你可能会说,工作嘛,就是赚钱养家糊口,哪有什么喜不喜欢,太矫情了!别不知足!
而我心中涌动着一种不甘心,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就这样在忙碌和疲倦中度过,一定有比外表光鲜亮丽、内心着急疲惫更好的活法!
我到底该干些什么呢?
我希望做一件自己有热情、喜欢做的事情。
我喜欢做什么呢?要知道,一个人喜欢什么就看他把业余时间用在哪里,钱花在哪里。
我业余时间用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读心理学书籍,如果业余爱好能够变成工作该多好啊!
可是,我已年近40岁,在医学领域已经耕耘20多年,现在转行,来得及吗?再说即便学了,作为一个生长在中国,小学直到博士都在国内完成的人,语言文化都有限,毕业后能找到工作吗?
与先生分享了我的想法。先生说:“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很重要,就算毕业挣不到钱,咱们可以去打工嘛,总会有饭钱,也会有睡觉的地方。你不是个爱钱的人,也不用很多钱,干件自己喜欢的事,实在找不到工作,至少这两年你会过得很高兴呢。”
先生的支持让我更加确定,我终于下定决心转行了。我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周围简直是天翻地覆,像发生了9级地震,都快众叛亲离了。
父母和公婆都认为我疯了:
20多年在医学领域的投入和成就,就这么放弃了,浪费了,去弄什么没有名堂的心理学,太不靠谱,也太不负责任了;
好不容易可以稳定下来,享受生活,又把自己变成一文不名的学生;
毕业后,一个中国人在美国哪儿找工作啊,折腾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我周围的同事、同学、朋友们说:
谁会找你来做咨询啊,中国人素有家丑不可外扬的理念和文化,会花钱把内心的问题告诉你?!不花钱也不会告诉你!假设美国人来找你做咨询,你美国文化不懂,语言又受限,怎么讲啊,毕业后,你可能就一个客户,就是你自己,借了款,学完之后找不到工作,没有着落,你自己就变成精神病了。
大家给我描绘了一个无比黑暗的前景。
在任何时候,只要改变就会面临挑战、怀疑和反对。改变的幅度越大,反对的声音就会越强烈。人都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和经验来做判断和选择的,大多数人都是基于恐惧、害怕和眼前利益做选择决定。而所谓的安全很多时候是一种虚幻。就像2000年到来之前,IT行业迅猛发展,工资很高,我的许多朋友、同事改学计算机编程,2000年计算机泡沫一来,大量IT人员失业,硅谷一度变成了“鬼”谷……现代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地发展,就像ChatGPT的出现,一夜之间许多行业被替代,甚至消失,未来AI的发展会冲击更多的行业,真正的职业安全从来不是外在的环境确定的。
如果你的孩子感到迷茫,要为他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思考,意味着过去的一切已经不能满足他成长的需求,意味着探索,也意味着突破。给他空间和时间,而不是用你的观念去阻止,去干扰。如果孩子按照你的想法做,他只能重复你熟悉的生活,而孩子有他自己的人生使命。如果你回顾自己的人生,有没有希望你的父母在你迷茫、困惑的时候给你空间,给你支持?
你希不希望,你的父母从你人生的开始,就给你足够的空间和支持,去发现和探索你真正喜欢和擅长的,而不是迫使你去走千军万马争抢的高考独木桥,追逐所谓的好工作?
一味地追求安全,是对生命的消耗
我想,如果继续做医生,可以看得到自己接下来几十年的工作状态、退休生活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想到一望见底的生活,心中充满死水般的乏味和压抑,人生怎么可以这样过?但这是一种安全的生活,是以压力、疲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重复换得的安全。这种安全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是对生命的消耗,是失去感受生命的热情、希望、创造、未知的惊喜和无限的其他可能的机会。我不是说当医生不好,只是对于我而言无聊,就像有的人可以天天钓鱼乐在其中,而我30分钟都坚持不了。
我知道:父母公婆都希望我好,希望我能平平安安,做医生是他们知道的最好选择。而其他人,其实都在忙自己的生活,饭后茶余发表一下评论而已,而生活的路最终是要自己走的。我已经遵循父母和社会的潮流选择做了医生,真的拼尽了自己的所有努力。20年后,尽管在别人眼里,我已功成名就,但别人只能看到功名,看不到我内心一望无际的疲惫。我决定不为世俗之见所绑架,做一次遵从自己内心的决定,尽管还需要贷款上学且前途未卜,我还是决定报考。
填申请表的时候,我发自内心地写了一段话:
“选择攻读心理学,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为自己做决定,一个人如果能24小时365天都做一件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那该多么幸福。我认为,时间就是生命,如果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能开心,这一生就会有很多快乐,生命才会有真正的品质和意义。”
正是这段话打动了我的老师,接收了我。
1999年,背负着巨额借贷且要面对一片看似黑暗无光的前景,我正式成为美国教育学院排名第一的范德堡大学皮博迪教育和人类发展学院心理学专业的新生,从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