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最后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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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侯老三与栗子树

老家的门前山沟沟上有一棵大栗子树,每年秋收的时候栗子树上会结满饱满的果实,小时候总是畅想着这棵栗子树十几年后会不会捅破山沟沟上的一片天。后来我没等到这棵树长大,因为那一年那棵树上挂上了一个人,这棵树也随着这个人的离开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但我记得他。

在这个山沟沟里,我们小一辈的人很少会知道长者的大名,所以我们都称呼他为侯老三。他家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三,虽然家庭几代以来都是贫农的身份,但是他们一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侯老三更是如此。他将近两米的身高,方脸阔鼻,一双大眼像是甲亢一般凸出,双臂更是直垂到膝。他看着面恶,但为人却是十分和蔼,每每看到过路的小孩他总是递给一两个糖疙瘩,然后说着小孩听不懂的成人笑话。是的,他并没有太大的学问,听奶奶说起过在那个一条裤子四个人穿的年月里他们都选择了放弃上学,成为了“泥腿子”。可我总感觉他是一位隐藏的学者,大抵是和他的口头禅有关,无论是在任何场地里他总是装作深沉地说着那句口头禅“人啊,活着像是一场梦,死了梦反而醒了。”这个时候村里人都笑骂他神经病,可我真想有一个人出现替他反驳,可是这个人很难找到了,因为他父母去得早,因为他兄弟几个早已分家断了联系,因为他至今也没有一个老婆。

找老婆这事作为小孩的我感觉十分简单,因为我看村东头的疤瘌眼瘸了一条腿也讨了老婆,每每看到他我总感觉我以后长大会娶十个,可为什么这个身材硕大的“哲学家”没有老婆呢?我问过他。他没有生气,反而语气平和地和我说“我太懒了,不想走出这个山沟沟打工养家,如果讨了一个老婆,会饿死她的。”听了他的话我觉得他是一个“负责”的懒男人。我的这种想法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结婚了,不,结婚不严谨,应该是他找了一个女人搭伙过了日子。这个女人先前结过婚,有了一个孩子,丈夫的早早离世让这个女人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庭。可地里的活终究不是一个女人能弄完的,再加上村里的闲言碎语使得她不得不寻摸着一个男人,就是这个时候侯老三到来了。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般美好,年近55岁的他在这段时间里更显得憔悴了些。一向不喜下地务农的他开始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活,可尽管如此付出女人的儿子还是不喜欢他,包括那个女人,我从她注视他的眼神看到的满满都是嫌弃。那个时候我常常在想,这样的一生是不是太过悲惨,太对平凡。是的,我在想,他也在想,于是属于他的激荡便到来了。

06年的新年和以往还是不同的,很多家庭早已换掉了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自行车早已被摩托车取代甚至有些冒尖的家庭里已经摆上了一辆小汽车。经济的提升导致这个新年注定不平凡,村里有名的首富决定自费买了很多烟花让村里人看看。这则消息在这不大的村庄里犹如决堤的江河一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村子,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九点钟广场聚满了看热闹的村民,侯老三也身在其中。他的高个子在其中尤为突出,他正给一个正在抱怨着儿子不孝顺的老婆婆说着自己的至理名言“诶呀,活着就像一场梦,死了反而醒了。”大家吵闹着,首富便到来了,他穿着不合身的西服,背头梳的发亮,在大家期待的注视下他竟然拿出了一张早已写好的稿子,在他一番激昂的演讲过后绚丽的烟花终于点亮了整个村子。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烟花,就连造梦的梦境都不曾这么梦幻。美丽、浪漫、火热……“火?大火!起火啦!”正当大家沉浸在烟花的绚烂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这才注意到烟花散落的火碎飘向了山沟沟,弥漫的大火使得广场就像古希腊战士出征的画面一般。有的人目光中充满焦急,可脚步却不移动半步;有的人目光中满是戏谑,撇着不远处捶足顿胸的首富。在这危急时刻,我们的“哲学家”侯老三站了出来,他目光像是火一般灼热,蒲扇般的大手里不知道什么握着一把铁锹,他高声喊道“救火啊,看什么呢!”说着他一个人冲向了火海,那一刻我相信大家眼中的侯老三无比的高大,就连首富似乎也“矮”了一头。在他的带领下火势迅猛的大火终于熄灭,而侯老三英勇事迹也在我们小孩口中逐渐发酵成他是“保护神”的化身。正当我准备把侯老三的事迹进一步改造的时候,父亲告诉我,那天烧着的地是他家的地。

可,这也算英雄吧?

他的确是英雄,毕竟如果没有他的阻拦大家也会烧到其它地方,还有他的命运轨迹也算英雄的轨迹,充满了神奇且悲哀的色彩。

时间就像一辆不会回头的火车,无数人在日历的翻篇下早早地下了车,而车上的人可能会短暂的回忆着他的音容笑貌,可下一站的时候上一列下车的人便从此消失在这个星球。死亡很可怕,唯一应对死亡的死法可能只有精神疗法,精神疗法就不得不提到侯老三的那句经典的名言“活着就像是一场梦,死了反而醒了。”侯老三已经60了,抽烟喝酒的身子早已被透支,他患了癌症的同时还有各种小病齐聚一身。在这需要被照顾的晚年生活他被放弃了,一个人被放置在一间漆黑的小屋子里。先前他还能走动,逢人便说他枕头下面有2000元钱,如果有一天他走了就用这笔钱把他埋葬。我也听他讲起过。看着他蜷缩的身体和浑浊无光的眼神我的思绪总是飘回到那年新年夜他一个人冲向火海的伟岸身影。后来他的腿已经无法走动了,他连最起码得下地都无法做到,正当我们想象着他以后该如何生活时,晨曦的早上锄地的婶婶惊恐地看着山沟沟的栗子树上挂着一个人,晨曦的阳光洒落在山沟沟上,将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他就像一位战败的英雄一样结束了这漫长且艰辛的“征途”。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到这棵栗子树前,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怎么完成这一切,正如没有人能够平视自己的一生。

那天以后,这棵栗子树被砍了,大家在闲暇时会讨论着那一夜发生的事,再后来很多小孩出生了,再也没有人谈起过他,说起这棵栗子树,就如我写到最后也没有写出他的大名,只记得他一直吟诵的至理名言“活着像是一场梦,死了反而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