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风暴
“让事情越简单越好。”这是冰球界以及生活中一条常见的建议。不要无意义地让各种大事小情变得更复杂;不要想太多,最好是完全不要去想。或许这个道理也应该适用于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应该能很快地讲完。从现在开始,它将在两个星期内结束。在这段时间里,在两座热衷于冰球的小镇里,来得及发生多少事情呢?当然了,不会发生很多事情。
但一切就在这时发生了。
冰球与人生的问题其实就在于:那种简单又明了的时刻很少出现。其他所有的时刻都是一场斗争。这个故事并非始于今日,它已经持续了两年。玛雅·安德森正是在那之后搬离了这里。她离开了熊镇,在一路南行的途中穿越了赫德镇。这两座森林中的小镇是如此贴近彼此,又如此远离其他所有的事物,以至于这种感觉就像移居外国。玛雅有一天会歌唱着:在成长过程中如此贴近荒野的人们,内心或许更亲近荒野;或许这将是一种既夸大又保守的陈述。几乎所有关于我们的描述都是如此。但如果你亲临此地,又不慎迷路来到了毛皮酒吧,拉蒙娜就站在吧台的后方。如果你愚蠢到问她多少岁或要求在调的酒里加一块该死的柠檬薄片而没有被骂,她或许就会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和大城市的人相比,住在森林中的人们更依赖彼此。在这里,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人们就是会凑在一块儿。我们是如此贴近彼此,以至于要是有个死鬼在睡梦中太用力转身,小镇另一边的另一个死鬼身上的被子就会掉下来。”
你想了解这个地方吗?那你得了解它的历史沿革,了解其所有的人、事、物如何纠结在一起,了解它如何被宛如隐形针线的各种关系联系到一起,其中包括忠诚和恩惠—冰球馆与工厂,冰球队与政客们,积分排行榜与金钱,体育与就业机会,童年好友与队友,邻居、同事与家人。这使得人们凑在一起,并存活下来,但也让我们对彼此犯下恐怖的罪行。拉蒙娜不会对你和盘托出,没有人会对你和盘托出。但是你想了解吗?真想了解?那你得弄懂是什么力量使得我们来到这里。
凯文·恩达尔是我们在这一带见过的最棒的冰球员。两年半以前的一个冬天,玛雅在他举办的一场派对上被他强奸了。现在已经没人使用“强奸”这个字眼,而是会说“丑闻”,或者“那件事”,或“嗯,你……知道的”等类似的话。人人都感到可耻,这件事没人会忘记。由那场派对所衍生出的一连串事件最终造成了政治上的决定,以及金钱从一座小镇转移到了另一座小镇。它导致那年的春天与夏天被恐怖的背叛行为所破坏,进而带来了充满仇恨的秋季与充满暴力的冬季。冰球馆里的那场争吵最后几乎演变成街道上的战争—那些人被警方称为“暴民”,但熊镇所有人都只知道,是“那群人”中的黑衣男子出手攻击了位于赫德镇的敌人,而来自赫德镇的男子则还以颜色,烧了毛皮酒吧。就在这以暴制暴的过程中,维达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而“那群人”对这个年轻人的爱可是胜于其他一切的。这就是多年来的“侵略”行为导致的最后结局,这是一切的顶点。在那之后,没人能忍受这一切了。于是,维达入土为安,两名来自赫德镇的男子锒铛入狱,两群暴民乃至于两座小镇之间达成了休战协定。在那之后,双方相安无事。但现在,这个休战协定似乎正变得一天比一天岌岌可危。
凯文和他的家人搬离了此地。他们永远不会回来,没人会允许他们回来。整座熊镇已经尽力抹去关于凯文的记忆。当玛雅也收拾自己行李的时候,遗忘似乎就变得更加容易,虽然没人会承认这一点。她搬到首都定居,并就读于一所音乐学校,几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因此,所有留下来的人可以逐渐停止谈论“丑闻”,仿佛它从来不曾发生。
凯文曾经的挚友班杰明·欧维奇也收拾了自己的行囊。他的行李比玛雅的少得多,但他走得更远。玛雅是朝着某个事物前进,而班杰明则是远走高飞;玛雅是在光明中追寻答案,而班杰明则是在黑暗中追寻答案;玛雅是在艺术中找寻答案,而班杰明则是在酒瓶的瓶底找寻答案。然而,他们都不曾真正顺利地找到答案。
他们离开此地之后,熊镇冰球俱乐部逐渐走上毁灭一途。这曾是一座总是怀抱着不真实梦想的小镇,但现在这里几乎已经完全没人抱有梦想。玛雅的爸爸彼得·安德森不再担任体育总监的职务,他完全退出了冰球界。赞助商争相逃离此地。区政府甚至谈到要裁撤掉整个冰球俱乐部,让赫德镇冰球俱乐部接管其所有资源与补助款。但在最后一刻,固执的本地商人与新的资金流拯救了熊镇。工厂的新任外籍老板将维持俱乐部视为能获得当地人们认可的一种方式,一个名叫理查德·提奥的投机政客从中察觉到赢得选票的机会—这些人脉产生出恰好足以在最后一刻力挽狂澜的资本。同时,俱乐部过去的理事会成员也被撤换;人们针对球会的“商标”召开会议,并且很快就骄傲地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价值推广项目”。寄发的小册子上印着邀约的话语:“赞助熊镇冰球俱乐部不只很容易,更是一种正义!”他们其实也在万难当中扭转了一切,先是挽回了冰球场上的局势,进而稳住了场馆外的形势。熊镇冰球俱乐部的教练伊丽莎白·札克尔申请了一个较大型俱乐部的职务,但未能获选。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的教练获得了那份新工作,因此离开森林,并带走了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的多名优秀的选手。赫德镇冰球队顿时群龙无首,很快就陷入了充满权斗与阴谋的泥淖—所有身处这种处境的球队似乎都难逃同样的命运。与此同时,札克尔在熊镇打造出一支新球队—任命一个名叫波博的年轻人为助理教练;招募来一群游兵散勇,为首的是一个名叫亚马的十六岁少年。如今已经十八岁的亚马是全镇最优秀、最出众的球星,过去的那个冬季,人们一直在议论他会被美国国家冰球联盟选中而去北美展开职业生涯。他在上个球季的每一场比赛中所向无敌,直到他在春季受伤。熊镇的人都坚信,如果亚马没受伤,熊镇冰球队一定能赢下整个赛季的比赛,获得晋级。而且,要不是在最后几场比赛中奇迹般地获得了积分,赫德镇冰球队在整个赛季中本该落在后面,遭到降级。
两年后的今天,当初在玛雅和班杰离开时似乎完全不可能成真的一切—以绿色为标志的小镇向上提升,以红色为标志的小镇则向下沉沦,突然变得仿佛都只是时间问题。熊镇每个月似乎都能招募到新的赞助商,赫德镇的赞助商则越来越少;熊镇的冰球馆重新装修,赫德镇冰球馆的天花板似乎随时会崩塌。熊镇最重要的雇主—那座工厂与超市又在招聘了,而赫德镇最重要的雇主—市立医院每年都在裁员。如今熊镇有钱了,这里才有工作机会,我们才是赢家。
你想了解这些冰球小镇吗?那你得了解,它们可不只是地图上的图标而已。从上向下望去,我们看到的不过是森林中的两座平凡小镇。在某些人眼里,它们就只是两个村落。唯一真正将熊镇与赫德镇分开的,其实是一条位于林间的蜿蜒小道。这条蜿蜒小道的路途看起来甚至并不漫长,但你若是亲临此地,并试图在零摄氏度以下的低温(这是此地唯一的温度)及扑面而来的风(这是此地唯一的风向)中步行,你很快就会知道路途有多么遥远了。
我们痛恨赫德镇,赫德镇痛恨我们。就算我们赢下整个赛季的其他所有比赛,只要败给他们一场,我们都会失落一年。我们打得好还不够,他们一定要大败才行,只有这样我们才会真正感到高兴。熊镇的绿色冰球服上绘着一只熊,赫德镇的红色冰球服上则绘有一头公牛。这听起来挺简单,但这些颜色让人无法说明哪些问题与冰球有关,而其他所有问题又该从哪里算起。在整座熊镇里,没有一栋别墅将篱笆漆成红色;在赫德镇上,也完全没有一栋别墅将篱笆漆成绿色:这跟屋主是不是冰球迷已经无关。因此,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冰球俱乐部霸占了本该用于篱笆的颜色,还是篱笆的色调影响了冰球俱乐部的颜色。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到底是仇恨孕育出了俱乐部,还是俱乐部孕育出了仇恨。所以,你想了解这些冰球小镇吗?那你可得了解到:在这里,体育可不仅仅是体育而已。
可是,你想了解这里的人吗?真的想了解?那你也得知道:一场恐怖的自然灾害很快就会降临,并击碎我们所爱的事物。我们或许住在冰球小镇,但基本上仍是森林的子民。环绕着我们的林木、石块与土地在数千年来见证了各类物种的繁衍及灭绝。我们或许会装作自己很强壮、伟大,但我们无法与自然匹敌。有朝一日,这里将开始刮风;在下一个夜晚,这感觉将挥之不去。
很快地,玛雅就会唱起关于我们的歌曲,关于我们这些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如此贴近荒野的人的歌曲。她将会唱起自己那为悲剧所定义的家乡、那些打击我们的人,以及那些我们有所亏欠的人。她将会唱起:森林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使出全力对抗我们。她将会唱道:所有的社会都是我们自身所做选择的总和,那些凝聚我们的一切事物最终将成为我们的历史。她将会唱道:
这是从一场风暴开始的……
这是这里的一整代人所遭受的灾情最为惨重的风暴。我们也许会如此形容每一场风暴,但这一场风暴前所未有。人们曾经谈论:今年雪下得或许会比较晚,但风起得很早。八月以一场滞闷、让人感到不祥的热浪收尾,而秋天就在月底一脚踹进来,导致气温直线下落。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变得无法预料,充满攻击性。猎人与猎犬最先洞察到这一点,其他人很快也发现了。我们注意到了这些警报,但风暴袭来的力道是如此狂暴,打得我们失去了呼吸。它将树木连根拔起,使天幕黯然无光;它以大人殴打小孩的架势欺上了我们的房屋和我们的小镇。那年代无比久远、曾如岩壁一般坚不可摧的树干,突然间变得像被踩在脚底下的草叶般软弱,终致不支倒地。震耳欲聋的风声使得在近旁的人们只看到树木倒地,却听不见它们被折断的声音。房屋间的薄板与屋顶的瓦片被刮起,重重地甩入空中,宛如尖锐的炮弹追杀着任何只是试图回家的人。各条道路被吹翻的林木覆盖,让你无法进入此地,也无法从这里逃离。随后而来的停电使小镇在夜晚中陷入黑暗,手机只能偶尔起作用。所有能够跟自己所爱的人通上话的人,都在话筒中叫喊着同一件事:待在室内,待在室内!
但一名来自熊镇的年轻男子恐慌地驾着一辆小轿车行驶在小路上,前往赫德镇的医院,他怀孕的妻子就坐在他旁边。他不敢踏出家门,也不敢留在那里。不管现在是否有风暴,他的妻子即将生产。他就像躲在战壕里的无神论者一样向上帝祷告。当那棵树无情地划破引擎盖时,他的妻子发出尖叫。钢板被重重地向后顶起,她被甩向玻璃窗。没人知晓他们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