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阿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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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巴黎/1939年3月初
没想到还是熬了一夜,这不是自己最初的打算。他原本计划在子夜时分离开大公爵酒店,赶在开往图卢兹[1]的返程列车进站前到巴黎北站睡上几个小时。结果现在(他瞥了一眼手表)已经快早上六点了。
蒙马特[2]就是充满了这样的魔力。随处可见的爵士乐俱乐部与卡巴莱[3]歌舞表演,蜂拥而至的巴黎人群,他们富有朝气、目空一切,不会让自己的心情被任何事情影响,哪怕是战争的威胁——多么令人陶醉的生活。喝完杯中的干邑白兰地[4],他站起身,要不要再打最后一圈呢?面对诱惑,他的内心在纠结,更何况搭乘下一班列车也能回去。但他想起塞在外衣口袋里的信,于是长舒一口气:是时候离开了。他拿上外套,抓起围巾帽子,用法语向同伴道别,穿过挤在俱乐部里的十几张桌子,向门外走去,这个时间桌边还围坐着半圈老主顾,他们抽着吉坦烟[5],听着比莉·荷莉戴[6]的《闲暇时光》 [7],身体随歌曲的节奏来回摇摆。
门在身后自动关上,阿迪来到屋外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骨的新鲜空气沁入肺中。笼罩在皮加尔大街上的雾气渐渐消散,鹅卵石街道在深冬星空的映衬下微光闪烁,好像一支千变万化的灰色万花筒。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赶上列车。他转过身,偷偷瞥了一眼俱乐部窗户,虽昨夜未眠,但玻璃上映出的年轻男子依旧打扮得体,阿迪松了一口气。他身姿挺拔,裤腰高高束起,裤脚翻边与裤身褶线笔挺如新,深色头发用自己钟爱的方式向后梳理整齐,没有丝毫发缝。阿迪缠好脖子上的围巾,动身前往车站。
在阿迪看来,这座城市的其他街道既安静又荒凉。店铺大都铁门紧锁,午后才会营业。至于有些商铺,大概永远不会再开张了,店主已经逃往乡下,窗户上贴着无限期关闭[8]的字样。然而在蒙马特,周六日几乎无缝连接,街道充满生机,艺人与舞者、乐手和学生随处可见。他们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有的刚从俱乐部出来,有的刚看完卡巴莱歌舞表演,人们笑着继续狂欢,仿佛在世间没有半点烦恼。阿迪低头前行,下颌缩在衣领里,与此同时,一位身穿银丝礼服的年轻女士大步向他走来,两个人眼看就要撞上,阿迪刚好抬起头,急忙闪到路旁。“真是抱歉,先生。[9]”女士微微一笑,她头戴一顶黄色羽饰帽,下面的脸因羞愧涨得通红。阿迪猜对方应该是个歌手。若是在一周前,他肯定会借机搭讪。“早安,女士。[10] ”他点了点头,随后继续赶路。
转过一个弯,阿迪来到维克托·马塞大街,空中飘来炸鸡的香味,他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通宵营业的米切尔餐馆外面已经排起长队。阿迪看着玻璃门内闲聊的顾客,他们面前放着热气腾腾的咖啡,餐盘上堆满美式早餐。下次再说吧,他告诉自己,接着继续向东边的车站前进。
列车刚一驶离车站,阿迪便抻出外衣口袋里的信。信是昨天寄到的,他已经读过两遍,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阿迪的手指划过信封上面的寄件地址:波兰拉多姆市华沙斯卡大街14号。
阿迪能在头脑中完美描绘出母亲写信时的模样:她坐在椴木写字台边,手握钢笔,阳光洒进来,照亮了她柔和饱满的下颌曲线。六年前,阿迪离开波兰来到法国,他知道自己肯定会非常想念母亲,但不料现实中这份思念远比想象的更加强烈。那年他十九岁,一心只想留在拉多姆,待在家人身边,将音乐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阿迪自少年时代起便开始搞创作,没有什么比整天坐在琴键前写歌更能让他满足。但在母亲的极力敦促下,他向久负盛名的格勒诺布尔综合理工学院[11]递交了申请——也是在母亲的坚持下,被录取后的他才会立刻入学。“阿迪,你天生就是当工程师的料。”母亲如是说。阿迪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七岁的他拆解了家里坏掉的收音机,他把零件堆满整张餐桌,然后又重新组装好,收音机焕然一新。“靠音乐养活自己很难,”母亲说,“我知道这是你的爱好。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你也应该追求自己的梦想。但是首先,阿迪,你要取得学位。”
阿迪知道母亲是正确的。于是他背井离乡,来到大学,他向家人许诺毕业就会回来。然而就在离开拉多姆这种乡下地方不久,全新的生活便向他敞开大门。四年后,顺利取得学位的阿迪在图卢兹找了份薪水丰厚的工作。他结交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他们来自巴黎、布达佩斯、伦敦和新奥尔良。他有了全新的文化与艺术品位,喜欢上了鹅肝酱,爱上了羊角面包新鲜出炉时散发的完美黄油香味。他在图卢兹核心地段拥有自己的房产(虽然很小),随时可以回波兰,他享受着现在的生活,每年会在犹太新年[12]和逾越节[13]时回家。周末他会去蒙马特,那里汇聚了无数音乐天才,你会在热力俱乐部撞见当地人与科尔·波特[14]共饮,也能在表演者酒吧欣赏强哥·莱因哈特[15]的即兴演出,还可以在泽利酒吧看到佩戴钻石项圈的约瑟芬·贝克[16]穿过舞台跳起狐步舞,如果你是阿迪,你会满怀敬畏地观看这场表演。在阿迪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灵感,一个个音符跃然纸上——抑制不住的创意让他开始思考如果搬去美国生活会怎样,那儿是这些音乐伟人的故乡,也是爵士乐诞生的地方。没准儿在美国,他能有幸让自己的作品跻身当代经典之列。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向往,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和家人之间的距离会因此变得更加遥远。
阿迪取出母亲的信,突然感觉后背一凉。
亲爱的阿迪:
来信已收到。你父亲和我都很喜欢你提到的加尼耶歌剧院[17]演出。我们在这儿一切都好,除了盖内克,他仍然对降职的事耿耿于怀,当然我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哈利娜还是一如既往地性情急躁,我担心哪一天她会突然自爆。我们都在等雅各布的好消息,看他什么时候和贝拉订婚,但你是了解你弟弟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慢性子!我非常珍惜与费利西娅宝贝共度的每个午后时光。真希望你能早点见到她,我实在等不及了,阿迪。她的头发已经变长——肉桂红色的头发!我相信她总有一天能睡上整宿觉。可怜的米拉,她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我总是不断提醒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迪把信纸翻到背面,调整下坐姿。母亲字里行间的情绪从此处变得阴郁起来。
亲爱的,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告诉你,从上个月开始,周围许多情况都在发生变化。罗思泰恩关闭了自家的铁器作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买卖他可是干了五十年啊。科斯曼全家也都搬去了巴勒斯坦,还带走了他的手表生意,他的店之前已经不知遭到了多少次人为破坏。阿迪,我告诉你这一桩桩坏事不是想让你担心,我只是觉得不该瞒着你。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就是我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你父亲和我都觉得,逾越节期间你应该待在法国,等夏天再回来探望我们。我们会非常想念你,但现在回来似乎很危险,尤其是需要越过德国边境。求你了,阿迪,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提议。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们会一直在此守候。在此期间,如果可以的话,别忘了告诉我们你的消息。对了,关于你新写的曲子,进展还顺利吗?
爱你的妈妈
阿迪长叹一口气,试图再次理解母亲的意思。店铺关门、犹太人全家移居巴勒斯坦这些事他早已听说。母亲的消息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但她的语气令人不安。涅秋玛以前也会在信中说自己身边发生了怎样怎样的变化——比如盖内克被剥夺法学学位时她就非常生气,不过母亲在信里写的大都是高兴事儿,字里行间也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情绪。上个月母亲还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去华沙大剧院欣赏莫纽什科[18]的演出,信里还提到她和索尔在结婚纪念日去维日比茨基餐厅吃饭的事,维日比茨基本人在餐厅门口亲自迎接,还主动给他们准备了特别菜品,两个人非常开心。
然而这封信却不一样。阿迪发现母亲在害怕。
他摇摇头。二十五年来,阿迪从未见涅秋玛害怕过什么。全家人会在逾越节齐聚拉多姆,他和兄弟姐妹从未缺席。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家人团聚更重要——但现在,她竟要求自己留在图卢兹过节。一开始,阿迪坚持认为是母亲担心过头了。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他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法国乡间风光。云朵背后,阿迪能够窥见太阳的形状;田野之上,依稀可以看到几抹春日色彩。世界看上去一片和谐,和往日别无二致。但母亲警告的话语打破了他内心的宁静,让他的心态失衡。
阿迪感到一阵眩晕,他闭上双眼,思绪回到去年九月[19]归乡时,他努力在头脑中寻找线索,担心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他想起父亲去了波德沃尔斯基家的药房,索尔每周都会跟自己的波兰及犹太商人朋友打牌,药房的天花板上装饰着白鹰图案的湿壁画[20];圣伯纳丁教堂的克鲁尔神父来家中拜访并聆听了一场独奏会,神父非常欣赏米拉精湛的钢琴演奏技巧。厨师为犹太新年制作了涂满蜂蜜的哈拉面包[21],阿迪自己则熬夜听着本尼·古德曼[22]的音乐,喝着夜丘产区[23]的美酒,和兄弟笑谈至深夜。就连内向寡言的雅各布也放下了手里的相机,加入男人的密谈中。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正常。
阿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其实这些所谓的线索早就摆在那儿了,只是没有引起自己足够的重视罢了。或者更糟,自己之所以遗漏了这些线索,是因为自己想视而不见。
阿迪突然想起那天在图卢兹歌德利花园围墙上看见的刚刚粉刷好的纳粹万字符。他想起那天在工程公司无意中听到老板在小声议论说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公司的累赘——他们还以为阿迪听不见。他想起巴黎城内关门大吉的店铺。他想起11月水晶之夜[24]事件后刊登在法国报纸上的照片:破碎的店面、焚烧殆尽的犹太会堂,数以千计的犹太人正在逃离德国,他们将床头灯、马铃薯,还有上了年岁的老人一起打包,接着全部扔上手推车带走。
毫无疑问,这一切早有预兆。但阿迪却视而不见,甚至将它们抛在脑后。他不断告诉自己:墙上的小小涂鸦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如果自己丢了工作,再找一个就好;德国的局势虽然令人不安,但那些事都发生在边境附近,早晚会得到控制。然而现在,手持母亲的来信,阿迪已经非常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之前无视的那些警告信号。
阿迪睁开双眼,一个念头钻进脑中,他猛地感到一阵恶心:几个月前你就该回家看看。
他叠好信纸,装回信封,塞进外衣口袋。他决定给母亲回信。到图卢兹公寓后立刻动笔。他要告诉母亲不必担心,他会按照原定计划返回拉多姆,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和家人团聚。他要告诉母亲自己的新曲创作进展顺利,他很期待能够演奏给她听。这些想法给了阿迪些许安慰,他想象自己坐在父母的施坦威钢琴前,全家人欢聚一堂。
阿迪再一次望向窗外平静的乡间风光。他决定明天就去买火车票,整理好出行的证件和自己的行囊。他等不到逾越节了。他的老板也许会气自己比预想的要提前一些离开,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再过几天,他就能踏上归途。
1939年3月15日
吞并奥地利一年之后,德国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德军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次日,希特勒在布拉格宣布成立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25]。此次占领,帝国不仅扩大了自己的领土,也从被侵略的地区掠夺了熟练工人以及大量用于武器生产的火药——数量大到可以装备当时一半的国防军[26]。
[1] 图卢兹(Toulouse):法国西南部城市。
[2] 蒙马特(Montmartre):位于法国巴黎第十八区。
[3] 卡巴莱(cabaret):集喜剧、歌曲、舞蹈及话剧等多种元素于一身的娱乐表演,盛行于欧洲。
[4] 干邑白兰地(cognac):产自法国干邑或周边地区的白兰地,市面上出售的干邑白兰地中,尤以“XO”(Extra Old)为最高级。
[5] 吉坦烟(Gitanes,意为“吉卜赛女人”):法国香烟品牌。
[6] 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乐歌手。
[7] 即“Time on My Hands”。
[8] 原文为法语。
[9] 原文为法语。
[10] 原文为法语。
[11] 格勒诺布尔综合理工学院(Institut Polytechnique de Grenoble):法国著名的综合理工学院,位于法国东南部城市格勒诺布尔。
[12] 犹太新年:犹太民族重要的传统节日,犹太新年时间是犹太历提斯利月首日。
[13] 逾越节:犹太人三大朝圣节之一,逾越节开始时间是犹太历尼桑月第十五日(古代逾越节是从尼桑月第十四日开始庆祝,但现代犹太人根据天文学的新月定义会在第十五日),通常持续七到八天时间。关于逾越节的起源,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出埃及记》。
[14] 科尔·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美国作曲家。
[15] 强哥·莱因哈特(Django Reinhardt,1910—1953):法国爵士乐吉他手。
[16] 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1906—1975):移居法国的非裔美国艺术家、演员。
[17] 加尼耶歌剧院(Palais Garnier或Opéra Garnier):位于法国巴黎,又称“巴黎歌剧院”,由建筑师夏尔·加尼耶(Charles Garnier)主持设计,1861年动工,1875年竣工。
[18] 斯坦尼斯瓦夫·莫纽什科(Stanisław Moniuszko,1819—1872):波兰作曲家、指挥家。
[19] 从时间上看,阿迪上一次回拉多姆是在犹太新年。
[20] 湿壁画(fresco,意为“新鲜”):一种耐久的壁饰绘画,泛指在铺上灰泥、尚未干燥的墙壁及天花板上绘制的画作。
[21] 哈拉面包(challah):犹太面包,外观通常像一根辫子,在安息日或重大犹太节日(逾越节除外)食用。
[22] 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1909—1986):美国单簧管演奏家,被称为“摇摆乐之王”。
[23] 夜丘产区(Côte de Nuits):位于法国勃艮第大区科多尔省中南部的葡萄酒产区。
[24] 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指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袭击德国和奥地利犹太人的事件,被认为是对犹太人有组织屠杀的开始。
[25] 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Protectorate of Bohemia and Moravia):纳粹德国在捷克斯洛伐克西部建立的傀儡政权。
[26] 国防军(Wehrmacht):纳粹德国国家军事武装力量,包括国防军陆军、国防军海军和国防军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