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做“有温度”的学问
此前,在腾讯社会研究中心举办的一场学术研讨会上,见到清华大学的罗家德教授。他从机场直接赶到会场,还没安顿停当,就从背包里拿出一部打印的书稿给我看,书名是《复杂——信息时代的连接、机会与布局》,一再嘱托我写几句话。实话说,我算不上学术圈人士,家德教授如此抬爱,令我惭愧不已。不过,出于对复杂思维这一主题的浓厚兴趣,以及先睹为快的强烈好奇心驱使,加上与家德教授的缘分,我便不揣浅陋地应承下来。拿到书稿后,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就读完了,但要动笔,却迟迟不敢。
家德教授的这部著作,涉及一个非常本土化的词语:圈子。
这个词语之所以重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社交网络的崛起。社会网络分析兴盛,令很多人以为,完全可以将这些社会网络分析的利器,用在分析中国本土文化的圈子上。这看上去没啥毛病,也可以有一堆成果,但家德教授的视角却不止于此。
家德教授试图从复杂思维的角度看待社会网络,看待中国人熟稔的圈子。他试图钻开中国文化的深井,从半熟社会、差序格局、人情交换法则、家伦理等角度进一步审视社会网络理论,从而站在中国特定的文化语境,审视在底层假设上可能面临的挑战。
在家德教授看来,中国的社会学分析框架缺乏他的老师格兰诺维特所说的中型理论。但建构这类理论的基础假设,却全然不是那种仅仅使用节点、连线、度分布就可以展开分析和建模的。他在开篇就亮明态度:反对还原论。还原论,也就是化约论,是一种与西方古希腊逻各斯主义一脉相承的方法。从泰勒斯开始,西方先哲即提出“世界本原”的本体论问题,试图通过不断切割对象,找到支配事物构成与运动规律的那个“终极存在”。
还原论在文艺复兴之后日渐兴起的实验科学、实证科学领域,的确结出累累果实,其中包括大量数学物理方法支撑的量化分析、系统分析、动力学方程等。18—19世纪,社会学领域也掀起了科学化浪潮。法国思想家孔德提出的社会物理学,就试图用牛顿静力学、动力学的框架,分析社会结构、团体组织、权力运作等实际问题。19世纪之后,这种精确的、量化的、确定性的、还原论的思想,在所谓人种学、优生学、民意调查、智商测试、性格分析等领域大行其道。20世纪的经济学家,更是在边际分析之后,集体陷入了“数学公式崇拜征”。
网络分析的方法,为20世纪社会学的新发展注入了活力。家德教授在书中简要梳理了网络科学的基本概念和理论。但可贵之处在于,他希望用复杂性科学的思想框架,找到某种带有“温度”和“质感”的社会学方法路径。教科书版的网络分析,已经被强连带、弱连带、机会链、结构洞、社会资本的理论占据,被度分布分析、结构分析、角色分析、演化动力学分析占据。这里固然有一定的“复杂度”,但本质上还是冷冰冰的量化分析框架,鲜有复杂思维的影子。节点的丰富性、异质性被简化,连线成为连接的隐喻。
家德试图将网络分析和复杂性科学有机联系起来,他找到了三个思想契合点。
第一,是“镶嵌”。格兰诺维特指出,经济学和社会学的关系需要逆转。传统社会学是镶嵌并置于经济学的分析框架之上的。社会学家所表达的社会关系、群体组织、权力运作的思想基础是生产关系,以及劳动力、土地与资本等生产要素。社会学的观察窗口被“合理合法”地镶入生产消费循环,这有一定的现实合理性。但对于一个通过道路交通、电力网络、航空网络、资本网络,甚至今天的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社交网络日益连接起来的世界,处于复杂社会连接的社会网络,正转化为理解经济活动、经济行为、政治关系、治理结构的基础设施。家德教授的思考,更延伸到东方文化土壤,试图从圈子、人脉、义利、情理的角度,发现这些连接中的情感颜色和心智结构,并将其纳入一个更宏大的格局,作为理解信息时代社会结构、社会组织的基础。
第二,是“涌现”。复杂系统的自组织过程,是一切带有生命表征的系统的特色。自组织是自洽的、自足的,是超链接结构的。200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之一的奥斯特罗姆,把自组织视为除市场、政府外的第三种组织方式和治理模式。这一模式日益受学界和产业界重视。顺便说一句,我认为产业界特别是互联网界的实践,是领先于理论探索的。国内近些年来发展起来的滴滴出行、小猪短租、共享单车就是明证。家德将“涌现”作为复杂思维的一个重要支点,与霍兰德、凯文·凯利等的思想有极大的共鸣。
第三,是家德教授的创见,他把“韬略”这一颇具东方智慧的词,作为理解复杂思维的一个重要条件。东方智慧对处理看上去复杂、简单两分的议题,从来是游刃有余的。《周易》中“易”便有不易、简易、变易三个层面。利与害、收与放、虚与实、奇与正,彼此纠缠又互相抵触,处处通过玩味、察观、忖度、拿捏的“并行计算”“大数据分析”,显现为知与行中的方寸韬略。家德教授以创业者为焦点,阐述审时度势、取势定向、应势而变、相机而行的道理,并与网络分析的方法论相互照应,的确别有一番意象。
近些年来,互联网思维与工业思维的争执,可谓多有波澜。但静心想一想,两种观点表面上看各执一词,实则都落入了西方逻各斯主义的窠臼。互联网思维强调异质性、迭代、分布式、去中心,于是以工业思维为标靶,宣布工业思维落入俗套;工业思维强调秩序、确定性、理性精神、层级的合理性,于是认为互联网思维是花拳绣腿,只做表面文章。二者各有各的道理,因为各自假设不同。但它们其实都植根于还原论、确定性的“逻各斯”框框,是干巴巴的争论。
东方智慧如何表现?今天来看还没有找到某种公认的符号、话语体系,也没有建构出某种超越机械论、还原论、整体论、系统论来真正体现复杂思维的言说方式。这是一个艰难的挑战。家德教授的这本著作,我以为意义正在于此。
比如,在回答“如何在系统中发挥自组织的功能”这一问题时,家德教授在多年研究的基础上,将之概括为5个步骤:放权、寻找能人、赋能、礼法并治和以诚为本的诚信体系。他特别指出的“能人问题”“能人悖论”“能人效率”,值得在理论上深入挖掘。放权、分权、授权,如何才能“放而不乱”?如何才能因时因地,移步换景,收放自如?这些不但需要在实践中修习,更值得在理论上予以阐述。
又比如,家德教授以创业者的布局问题立题,进而提出复杂思维调控系统演化的10个过程,包括连接、自组织、网络结构、态势与格局、涌现等核心概念,如何在实际案例中印证这些概念、方法,可以催生一大批意义深远的研究课题。
家德教授所做的研究,在我看来是“有温度”的学问,我期待家德教授的这部思想之作,给更多的同道以启迪,共同浇灌出复杂思维的绚丽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