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式对话:揭示人际关系的底层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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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人们对欲望一直存在着误读,认为欲望带来冲突,冲突导致痛苦,因此,总是在自己身上寻找解决之道。这种误读来自生活中的经验:哭闹的孩子和恼怒的父母在一起的生动画面似乎揭示了人类关系的常态,这种互动的失败或许会一直延续到成年人的关系中,演变成隐性的冲突。那些各自陷入困境与苦恼的父母和孩子,更多时候都会选择独自承担而较少向对方表达欲望或寻求帮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伴侣之间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争吵过后,一个在无奈中叹息,另一个在委屈无助中独自落泪。

对欲望的误读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于困境之中。一方无法表达真实需要,另一方觉得再努力也无法让对方满意。其实不难发现,人们表达的通常是一大堆想法和观点,以及一些不舒服的感受(身体或心理的反应),却很难真正说清楚自己的需要——即使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呼救,也无法将之清晰表述。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表达者陷于两难和双盲的困境,在表达需要时会遇到某种障碍,却不知道障碍是什么,更不知道导致对方无法理解自己的障碍又是什么。

人类心理的确复杂而纠结,我们被告知人类心理中无法理解的部分与无意识有关,以及无意识就像水面下的一座巨大冰山,意识只是冰山的一角,这更让我们对理解自己和他人感到无助。但这座巨大的冰山并非人类那无休止的欲望,而是种种令人困惑的感受,它们来自附着在欲望上的糟糕感觉——恐惧和羞耻。影响我们表达欲望的是对欲望被拒绝和嘲笑的担心,这才是无意识里可怕的东西。当我们要处理恐惧和羞耻时,那些表达的需要就会被一起压抑到无意识当中。

这种无意识的形成原因并不是一个人的内在世界出了问题,而是孩子早年和父母互动的失败。当表达的需要遭受拒绝时,孩子会感觉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不被喜欢的。为了维持与父母的情感连接,孩子会修正自己的认知,认为自己提出的要求是过分的。这种认知会影响人的一生,让他们在往后的关系里一直受到欲望和不安的纠缠。但人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满足所有需要的理想关系,而是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表达不被理解和遭受拒绝

对欲望的最大误读即欲望是需要被满足的。实际上只有那些关乎生存的欲望才需要获得满足,而其他欲望需要的是理解性的回应,即承认、允许或认同。所有欲望的存在都基于它们带来的愉悦体验,而不是向对方无止境地索求。愉悦体验被无端地终止才会形成冲突。人类关系的冲突大都不是欲望无法得到满足带来的无解的冲突,而是既渴望被理解又害怕遭受拒绝和嘲笑带来的冲突。

理解和满足不同,你可以不认同一个人,但应当允许他有不同的想法和喜好,而不是去干预、嘲笑、否定或制止他,他会自行寻求满足欲望的空间和可能,并认识和调整自己的欲望。但人的理解来自通过自身经历形成的感知,他人与我们感知的差异会动摇我们的稳定感,进而导致我们可能做出拒绝的反应。例如人类普遍存在的焦虑感恰恰是抵御不确定感所引发的恐惧,因此父母会限制探索未知的孩子的想法和行为,而孩子在未获得父母有效的解释时无法明白自己感到愉悦的事为什么会被制止。

父母的内在世界发生了什么?如果不触及他们的无意识,我们便无法理解这一点。因此,很多时候人们感受到的是关系中的敌对,并对关系持悲观的态度。产生这种敌对的原因是,互动双方交流的是想法而不是感受。而彼此的需要恰恰隐含在感受当中,尽管人们的想法各异,感受却是相通的。很多人都缺乏交流感受的经验,在父母发怒时,孩子只感受到可怕的情绪而完全不知道父母的情绪背后有什么糟糕的感受,父母通常也很难向孩子真诚地承认他们也有挫败、茫然、无助等糟糕的感受,于是,孩子习得的就只能是一团混杂着委屈、害怕、愤怒的、难以表述的情绪——孩子和父母都不知道在情绪背后各自的需要是什么。

虽然失败的关系中呈现的大多是冲突、对抗甚至决裂,但最终你会从中看到彼此对连接的渴望。理解的前提在于人类有共同的渴望以及共同的恐惧和羞耻,那个让你受伤的人也只是另一个需要获得理解但未能获得的人,比如,发怒的人虽然看起来可怕,但他们心里也在无意识地抗拒自己的恐惧。对抗是理解失败的结果,而不是关系的本质

当潜入彼此的无意识中时,我们会找到一条理解的路径——共情。我们不是在“岸上”告诉一个在“水里”挣扎的人应该如何做,而是去体验在“水里”的人正在经历什么。痛苦的困境本质上是关系的困境,而关系的核心是理解。理解会让一个人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陷入某种重复的模式,明白自己到底渴望什么。理解提供了一种新的情境,在这种情境中,欲望、恐惧和羞耻不再被压抑在无意识当中,而是可以在意识里进进出出,我们可以觉察到它们的存在并渐渐理解发生了什么。此刻,我们就有了一个可以对话的人来一起看见这些欲望、恐惧和羞耻,一起承认和面对它们,一起理解它们的意义。

这种新的理解思路始于20世纪70年代。心理学家在构建科学大厦般的心理学体系时,遭遇了类似量子力学对经典物理学的冲击。精神世界同微观世界一样,并不适合用静态的方式描述各种瞬息万变的形态。最初,心理学家像科学家一样观察人们的症状并总结规律,建立各种解释心理现象的假说。但在心理学实践中,他们发现有些人并不认同所谓的“精神分析”,而是设法把分析师拉到他们的主观世界中。治疗者无法再作为观察者置身事外,而是成为治疗情境的一部分。

精神世界中的一些互动像微观世界中的量子纠缠,心理学家发现这种超越时空的关系里有一条情感线索——情感依恋,它贯穿一个人生命的始终。一个人追求的不是彼此不相干的独立,而是可以被理解、被认可、被支持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中,他们才可以安宁地生存并在保持动力的状态下获得发展。心理学家将这种环境称为“人类精神存活的氧气”。心理学家在理解的过程中不再关注表面的症状,而是通过症状的线索了解背后根本的动机——那些痛苦背后真正要表达的部分——一个人生存与发展的各种心理需要。这些心理学的成就来自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于20世纪70年代创立的自体心理学,该理论在此后40多年间的实践中得到发展和广泛应用。

完成共情需要进入情境与体验当中,这一思路得益于当代哲学的发展对心理学实践的启发。胡塞尔的现象学中提出的“回到事情本身”的观点以及伽达默尔提出的“视域融合”理论,为人类理解自身提供了一种新思路,这就是处在当代精神分析前沿的主体间性系统理论。简单地说,人的痛苦形成于关系的错位之处,要想理解人的痛苦,就要回到那些未获得理解性回应的关系当中

所有未被理解的部分都是那些早年未获得回应的表达,它们潜藏在无意识中。如果我们在交流中不去触碰这部分,理解就无从发生。我们并不拥有任何理论、智慧或经验上的优势去解读另一个人,而是要承认每个人都拥有我们还未了解但一直存在并发挥作用的主观现实。我们需要先去体验他是怎样感受、解读并适应他的生活的,再去和他一起理解他的世界为什么是那个样子的。

换句话说,理解一个人就是和他的无意识对话。我们无法用理性和逻辑去靠近另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包括我们自己的精神世界。每个人熟悉的都是头脑中确认过的东西,它们安全可靠,但远离感觉。而我们之所以觉得一些东西很可怕,是因为我们缺乏一段关系,缺少一个和你一起鼓起勇气来体验发生了什么的人。当我们不断地触碰恐惧和羞耻时,会发现它们恰恰来自人本身。很多人都担心自己的与众不同或不够优秀会招致抛弃,但随着关系的深入,你会越来越熟悉这些无意识的感受,越来越有力量去面对它们。

与无意识的对话需要一种不同的倾听方式,心有所感才能听见无意识。当你明白无意识中的渴望与恐惧和羞耻存在冲突时,你会发现表达者可能正因你的存在而无意识地处理自己的这种冲突。这不再是一个人的阻抗,而是一种主体间互动中的重要表达。

理解恰恰发生在彼此碰撞的交错时刻,这些时刻正是以往无法被理解且无法被清晰表达的一个个结点,它们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是某些强烈的表达欲。对话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当你的感受变得敏锐,你就会体验到互动中传递着什么——渴望与害怕交替着,但对话最终总是指向渴望。这些渴望位于无意识的最深处,在不断地表达和回应中,它们不再是令人不安的欲望,而是每个人都需要得到满足的、关乎存在与价值的基本需求

是否有终极方案可以消除人的痛苦?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这是我一直在思考并寻找答案的问题。最初,我试图积累知识和技能来武装自己,但焦虑感和不胜任感时常困扰着我,因为我发现,有时,即使以往的知识和分析在结论上是对的,我也无法打动来访者。我无法让他们相信即使没有和他们共同体验某些事,我也能理解他们的需要;他们也无法相信我会明白当下在我们的关系中存在着重复的恐惧和羞耻。直到我开始运用主体间性自体心理学,即以体验的方式与一个个痛苦思索和挣扎的人碰撞、交错、相遇,并且穿过恐惧和羞耻,与他们一起看见在心底掩埋已久的渴望——那些尘封的希望,那些痛苦纠缠里的等待,以及被理解的光照见的生命发生的改变。

我希望这种共情式对话的心理学实践可以给读者带来一定的启发和实践性指导,让读者有机会在与他人不断深入的关系和持续的互动中看见彼此的需要并达成理解,重新体验早年经历过的相遇时刻,找回彼此都需要的情感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