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庙会
空山荒庙,夜幕低垂。
残霞连着月晕在天际尽头漫开,四野里狐鸣鸮泣,鬼火幽幽。
昂哦…昂哦…
小径上突然闯进一只昂头嘶吼的大青驴。
不消时,半人高的蒿草中又追出来个气喘吁吁的身影。
来人瞧着年岁不大,身穿一件对襟阔面的青袍,脚下偏又踩着双莆田倒钩运动鞋。
再加头上那寸许长的短毛,瞧着道不道僧不僧,今不今古不古的。
能在这方世界里做此等装扮的,除了陈青烊这个野道士还能有谁?
“自打来到了这鬼地方处处遭罪,现在连你这畜生都来消遣道爷…”
道士追上来后骂骂咧咧的,提起手中的长剑刚要挥鞘去打,见那驴一脸幽怨的扭过头来,又悻悻然收回了剑鞘。
“罢了罢了,驴子脚程还比不上我,才骑了半天就这副光景…”
渭然一叹,拔了些干草扔给青驴,陈青烊提着长剑,孤身走进荒庙中。
周遭残垣断壁,雾气森森。
入了山门,第一眼就看到广场正中落着座飞檐翘角,斗拱滑金的土木结构戏楼。
这楼许是年久失修,中间主梁已经断了大半,连带着整个房面都向下塌出个倒三角的凹陷,像是风一吹当即就要坍塌似的。
“是这地方吗?”
嘟囔了一声,陈青烊低头摸出张麻纸拉开一截。
月光朦胧打在纸上,赫然是张加盖着官府大印的告示。
却说那妖龙黑潭龙王伏诛之后,蓟县百姓自然免遭了一场水患的袭扰。
小尼姑商心慈因有珈安师太这一层前世的因缘有所明悟,留下一纸书信后便启程开始云游天下珈蓝庵寺。
再说其余人等,蒋继平半是恐吓半是巧取在青狸子那里骗来了幻化的法门,却又惧怕柳三娘子与白莲教寻他的晦气,早早也躲的不知所踪。
这一来二去的,妖灾虽平,人祸却是愈演愈烈。
山洪方退不久,商衍的陇右军与萧明远的府兵便因这河西郡的归属斗的昏天地暗。
陈青烊只觉比起泱泱兵灾导致的离乱,对付起游离在荒林山野间的妖祟遗毒反倒显得那般轻巧。
可他一个方外野道人又能管得了多少?
难不成一剑削去那商衍的脑袋,再砍了萧明远的腔子么?
只怕乱世争雄中杀了这二人,立时便会跳出第二,第三个商衍萧明远来,乱军裹挟下陇右道百姓日子非但不会好过,反倒连这一隅的安定也要叫搅乱了去。
意兴阑珊下,道士索性牵了头青驴,又一头扎进了荒野之间,做起了杀妖降鬼糊口的老本行。
回想着此间种种,陈青烊又瞅了眼榜文,狐疑道:
“都找了个把月了,这小破庙也不像啊!”
正疑惑之际,场中突兀响起一阵疾风骤雨般击打的木梆子快响,伴着快板,铜锣,二胡等间奏声嘈嘈切切涌入了耳帘。
哒哒哒哒…锵锵锵…
道士被这一声骤响惊的愕然抬头。
放眼望去,场上的雾气比原先已经淡了不少,涌进戏场看戏的人影也逐渐多了起来。
尤其是陈青烊所处的位置,或许因为在戏台之下的缘故更是人头攒动。
台上唱腔渐入佳境,正瞧的开怀时,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弱弱的询问声。
“要瓜子吗?今年新晒的香瓜子。”
陈青烊低头望去,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眼巴巴望着他。
“剃个头吗,你的头发有些长了?”
担着剃头挑子的汉子从身后幽幽晃过,烧水的炉子上隐约飘起几点火星。
一时间,周遭或肩挑铜锅食屉,或手跨竹篮篾筐的小贩都齐齐涌到了戏台下方。
陈青烊抿了下干裂的嘴唇,手已然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公子。”
羊角辫小女孩解开了手里的布袄,露出满满一捧瓜子。
“买些吧,今年新晒的香瓜子。”
陈青烊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刚要拒绝,可那布袄刚一解开,一股子从未闻到过的异香就萦绕,旋转着涌入他的鼻腔,顿时勾的人馋虫四起,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
他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抓上一把瓜子,猛一想自己还没给钱,忙停下了手上动作。
翻了半天愣是没在包袱里找到一个铜子,刚回过神,就听到一道沙哑的嘶吼声拖着颤音,在戏台上炸响而起。
陈青烊仰首望去,却见破破烂烂的戏楼上,一个黑脸汉子举起柄阔面重脊的环首朴刀,须发炸起间就要去砍身旁那人的头颅。
他顿时看的发毛起来,那明晃晃的朴刀看着势大力沉,怎么也不像有假。
这一刀要是真砍将下去,岂不得是个血水四溅的光景?
怔愣间刀幕亮起,想象中戏曲里呈现血溅白绫的视觉效果并未出现。
只有个砍成血葫芦的脑袋咕噜噜的,从台上一直滚到了脚下。
脖颈上寒毛倒耸而起,陈青烊扭头看向身后那个卖瓜子的小女孩。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才发现这些‘人’不知何时竟已换上了一副副狰狞恐怖的死相。
台上的持刀汉子一张脸腐坏了大半,喝唱间将两只眼珠给生生抖出了眼眶耷在鼻子旁边。
剃头匠的多半截肠子耷在地上,行走时挑子来回摇晃,不小心框住了腔腹透亮发空的羊角辫小女孩。
他俯身一节一节拾起肠子,却连带着羊角辫小女孩的半截身子也一齐给攮进了肚皮,只剩个小腿漏在外面扑腾挣扎。
最后连带着剃头匠的伤口越扯越大,直至从肚皮处将他扯成两截后轰然倒地。
刚扭着身子从肠节中脱困,小女孩旋即又钻进剃头匠腔腹中翻出一副心肝给自己装上。
她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以手托着那副不大合身的脏器,幽幽望向陈青烊。
“公子,买些瓜子吧,要是卖不出去,爹爹会打死我的。”
话音才落,戏场周遭那些看戏的‘人’也跟着她齐刷刷转头瞧来。
有个老妪许是转的太猛,肩上头颅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伏在荒草里摸索了许久也没安回原位,索性起身将头颅夹在了腰间,咧着嘴和身子一同瞧向陈青烊。
乖张。
阴鸷。
贪婪。
羊角辫女孩瞧中了他的心肝,持刀汉子盯住了他的头颅,地上只剩半拉身子的剃头匠则狠狠盯住他的下肢。
牠们传达出的情绪不约而同,竟是想瓜分了他这具身体,好用以修补自身残破的躯壳。
道士打了个冷颤,这哪里是开庙会的戏场,分明就是处邪祟啸聚的鬼市。
再回头时,小女孩布袄里的瓜子哪还有半点先前的诱人模样。
那分明是无数只绞在一起,翻腾的,扭曲着的白蛆。
他哪里还敢欣赏那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当即强忍心中惊恐,学着鸵鸟把头一埋就要跑出戏场。
可前脚才跨出一步,戏楼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就猛的停了下来。
场上那些原本在无意识游荡的鬼物也像是收到了某种指引,齐刷刷凑过来将陈青烊围了个水泄不通。
“年轻人,你要去哪里呀?”老妪双手端着脑袋阴测测问道。
话音才落,那脑袋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两片干姜似的嘴唇越张越大,最后甚至撕开脸颊,裂到了两耳之后。
“嘿嘿嘿…”
众鬼齐声发笑。
“这后生想吃白食。”
“那就吃了他,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很好吃。”
“对,吃了他。”
“我要肋排。”
“我要心肝。”
……
不消片刻,群鬼就盯上了各自选好的位置。
就在它们打算将道士大卸八块,分食之际。
倏地。
一道淡淡的声音飘散而起。
“百鬼据庙,以戏惑人,果然跟这告示上说的一摸一样。”
群鬼的动作顿时停下,它们扭着脖颈在场中扫视了一圈,最后发现说话的竟然是那个刚才还背对着它们‘瑟瑟发抖’的身影。
皎皎月光铺洒而下,陈青烊冷笑着转过身来。
手中皱巴巴的黄纸上,赫然写着有关此地的榜文:
“乔池山中有邪祟啸聚荒庙,以鬼戏迷惑戕害过路商客,本县夜间全境禁行…”
朗声念罢榜文,陈青烊将官府告示扔向群鬼,提剑转腕中白练猝然亮起。
那状貌渗人的老妪头颅连着身子立时就被劈成了两半。
“啊…”,场中众鬼顿时发出惨叫连连,呜咽中阵阵鬼气从身子里鼓荡而出。
这小道士方才还一脸人畜无害,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谁曾想反手就将阴气凝练最盛的老妪给一剑砍成了两截。
霎时间,戏场里阴风四起鬼气滔天。
陈青烊却是不惧反喜,手指在剑脊上一弹,那三尺青锋便蒙上了一层幽幽青光。
“好叫你们这群邪祟知晓,人尊人法,鬼循鬼道。”
话音未落,人已持剑撞进了鬼群。
“噗嗤…”
青光疾驰而过,惨叫应声而起。
道士瞧也不瞧,手腕一转便将那羊角辫小女孩搅散成了漫天飘散的灵光。
“看你等吞食那些过路行人的凶厉模样,贫道还以为你们鬼祟晓不得疼痛呢!”
笑骂一声,陈青烊持剑指向最后两只开了灵智的鬼祟。
“你俩一起上吧,道爷我赶时间。”
持刀汉子与剃头匠见无路可退下也被激出了几分凶戾,操着手中家伙呜呜咽咽冲了上来。
奈何身上那些淡薄的阴气在面对铁剑时显得那般无力,还没斗上几个回合身上便被削的豁口连连。
慌乱中,两鬼同时呲大嘴,喷出一道红芒朝陈青烊面门疾射而来。
本体却是飞速缩小,蹭一下化作乌光,朝着庙门口逃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