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石中火,梦中身
皂头的刀锋在月下闪着泠然寒意。
十步。
五步。
三步。
随着刀尖越来越近,那个站在檐下阴影里始终默不作声的道人终于抬起头来。
凑的近了,皂头心间却不由泛起一阵嘀咕。
概因为对方太平静了,只抱剑冷冷然杵在檐下,面上既无乡民面对差役时的惶恐,也无对他那手中明晃晃刀锋的惊惧。
甚至眸中隐约竟透出股子说不上是嘲弄,还是悲悯的意味。
就好像农户盯着田里的庄稼,亦或屠子瞥向了待宰的豕彘。
“天杀的贼秃!”
皂头平儿间高高在上惯了,何曾瞧见过这般轻蔑的神色。
他顿时瞧的心头火起,正要不管不顾将手中刀尖抵入那屋檐之下。
忽的。
一道哀婉的哭嚎声将这局面给打破了去。
“三达,三达…”
与韩老三比邻相居的妇人跑的东倒西歪,疯一般撞进院里,见了韩老三便扑坐于地,凄凄然哀嚎起来。
“伢仔,伢仔没了,我怕他叫官差捉了去,便让他朝后山里跑,我真傻,我真傻…”
说着,妇人对着自己就是一阵声泪俱下的捶打,“我忘了,我忘了那路上有口枯井了啊!”
大抵即便到了如此生离死别的地步,这柔弱的女子仍旧不敢将矛头对准官差,只是在悔恨于自个一念之差下的选择。
韩老三看了眼双目失神的侄媳妇,本就佝偻着的腰身更是弯了下去,而后默不作声钻进屋内。
皂头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也顾不得再于道士对持,抽转了刀身。便对着紧随妇人赶进院里的差役好一阵抽打。
“你们这群蠢才怎生敢折了乃公草料,衙口里人头本来就数的紧,现在又死了一个,你叫乃公回头怎么跟那狗日的军校交代!”
待打了一阵,在差役身上泻去了大半怒火,皂头终是又想起了那不知死活的野道人。
看来这下子不拿这贼秃去充数也不成了!
于是乎,挥刀指向道士。
“架住他,乃公今天要让这竖孺知道法绳是怎么捆的,再敢叫他跑了,你们回头就将自个的名姓写在丁役册子上去!”
皂头的淫威不可谓不盛,听见他这等言语其他差役那还敢候着,登时提棍的提棍,绞绳的绞绳,七手八脚冲上前便要给道士一番颜色。
檐下。
陈青烊幽幽一叹,终于还是握住了剑柄。
正要纵剑挑散了这群差役,身后房门忽然被一把扯开。
回头看去,原本老态龙钟的韩老三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头戴红漆漆灌缨胄鍪,身披光赫赫细鳞胄甲,脚踏乌皮六合战靴的伟然身影。
韩老三腰杆挺的好似要比手中的矛戈还要笔直,整个人气势也陡然为之一变。
他秉了声,矛尖朝向那些一时尚未反应过来的差役。
“陇右道合川府折冲都尉麾下队正韩安平,当着这冥冥朗月,昭昭青天有话要问!”
“韩老三”,皂头的震惊仅持续了瞬息,继而脸色铁青一片,“你竟敢在家中私藏甲胄,今天就是昔年的折冲都尉来了也救不下你!”
韩安平却好似没听见皂头这声厉内荏的恐吓,矛尖抖动间话音响彻夜色。
“一要问,圣上宠幸奸相妖妃,致使宇内兵灾四起,神器倒倾,非聚九州之铁难铸此恨矣,我等甲士何辜?”
“二要问,九位节度使带甲卅万,十余年干戈不休,所经之处哀鸿遍野,生黎凋敝,昔年桀纣之政亦不过如此,黔首百姓何辜?”
咆哮般的怒吼回荡在厅院之中,那是失去亲人的哀恸,也是切齿的恨意。
可天意向来高难知,又怎能指望这郎月,这青天,这只会鱼肉乡里的差役回答他这等反逆的问题。
皂头与一干差役先是震惊难言,继而是如丧考批般的惊恐。
“哎哈哈,造反了,造反了…”
“一个小小的昔日队正竟敢妄言圣人,给我砍了他…”
相比凑不够丁役的数目,皂头显然更恐惧自己治下竟然出了这般胆大包天的祸事。
可任他喝叫了半天,身后那些个差役却眼神闪躲着,期期艾艾的谁也不愿上前。
别说去砍此刻杀气骇人的韩安平了,一个个低了头去连多看上一眼都不敢。
“你们…”
气急之下皂头只得嘿笑一声,抡起手中腰刀便朝韩安平砍将了过去。
“铛!”
韩安平到底是上了年纪,论气力又怎敌得过正值壮年的皂头。
他方持矛挑开了这势大力沉的一记劈砍,皂头便又拧过了身子,双臂青筋鼓胀间刀风破空而下。
韩安平无奈下只得艰难回转矛戈,双手持杆去挡这疾风一样的劈砍。
金铁交鸣声中,他那本就干瘦如枯树皮一般的虎口顿时崩裂开来。
皂头见状将手中腰刀举过头顶,旋即那锋刃便在月光下挥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锵…”
第一刀过后韩安平手中的矛戈被这力道震的脱手掉落。
第二刀在细鳞甲上砍出星星点点的花火。
搏杀中皂头也发了恨,哪还顾得及对方什么折冲府残兵的身份,刀锋斜撩间便朝韩安平那没有甲胄防护的脖颈而去。
眼瞅着老汉儿便要落的个身首异处的惨状。
下一秒。
“叹惜石中火,梦中身…”
缩在屋檐阴影下观望良久的陈青烊渭然一叹。
手中便有符光骤然而起,飘飘摇摇间照破这昏昏幽幽的晓月残夜。
而后。
妇人失去爱子后的哀嚎,孩提惊吓过度下的哭闹,差役气势汹汹的诘问,以及那老兵对朗朗青天发出的质问一道消失的干干静静。
不知何时,头顶那皎月撒下的荧光竟变成了幽绿色,唯有道士手中的符纸前的几步范围内散着橘色的暖光。
陈青烊视线扫过,这先前闹腾腾的院中哪有甚么差役,乡民。
枯井野树,断壁残垣里,唯有森森白骨半掩在土里,直似来到了鬼蜮幽冥。
那些身形匀称,两手空握着的,应是差役。
横七竖八倒伏于地的,应是乡民。
至于正中那个套着身已然锈蚀成铁块的甲胄,四肢骨骇上刀痕斑斑的,不是韩安平又是何人。
怪的是,其余乡民差役被道士手中符光所照到之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独有老兵韩安平躲在那橘色与幽绿色两种截然不同光晕的夹缝里,身形飘忽间时隐时现。
手中符纸燃尽后的灼烧感将道士从思索中扯回了出来。
随着最后一缕橘光熄灭,雾蒙蒙的幽绿便再此朝着他包裹而来。
头顶圆月重新变回了皎皎玉盘,周遭残垣与断壁也在这月光中逐渐恢复成原本茅屋村舍的模样。
忽而。
一阵夜风吹来浮云遮月,在那污云投下的阴影里,乡民与差役们的白骨上便又重新聚拢出一个个形貌如旧的身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