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书生与第一个故事(上)
山风彻骨,寒雨入野,凄迷的夜色好似一张望不到尽头的幕布。
俄顷。
这清冷里闯进一阵稀碎的脚步,伴着倒挂在枯树上怪叫的老枭,三道形貌迥异的人影便从这夜幕之中撞了出来。
“小哥儿。”
打头那人头戴一顶幞头巾子,瞧着是个赶考的书生打扮,他拍打去书箱子雨棚上的水滴,抬头时露出一张冷白的年轻面孔来。
“还好有小哥儿在此相迎,要不然我等还以为来到了什么凶险的去处。”
陈青烊默不作声,只眯着眼瞥向书生身后。
与这人一道而来的同伴形貌颇为怪异,一个拄着条腾杖,佝偻着的背上同样顶着一只高高的书箱,只是一窝银丝卷起个稀疏的髻子,一张皴起的,干树皮似的脸庞遮在那雨布下若隐若现。
细瞧几眼,竟是个老态龙钟的婆子。
第二位是个女子。
虽在夜色中朦朦胧胧的瞧不仔细,也能看出那书箱下白的是皮面,黑的是青丝,再看那纤细的腰肢,却是填一指太长,减一指太短的绝妙身段。
三人见陈青烊杵在原地也不接话,那女子便越众而出,娇滴滴施了个万福。
“我们沿着这山路走了数个时辰,被这春雨浇的肌寒骨彻方才寻到这么一个有烟火的去处,烦请小哥儿不吝,就让我等借住一宿罢。”
见对方仍不吱声,女子忙拍了拍身后那高高的箱子。
“我们不白住,这箱子里装的是松花糕点和今儿个方才割下的羊腿…”
她仰着头,一双秋潮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一颦一笑间似是将这满山的薄雾都给装盛了进去。
也不知道士是被羊腿勾起了馋虫,还是被这沉鱼落雁给恍晕了心神。
“本就是山间无主的荒村,不敢谈什么借宿。”
说着,比出个请的手势来,末了又道:
“敢问有酒么?”
三人脚步一顿,相互对视一眼后年轻书生最先反应过来,于是将书箱掂的哗啦做响。
“有的,上好的新酿汾酒!”
“那可真是不胜欢喜。”
原本准备再去寻个屋子的道士又改了主意,指向身后灯影飘摇的院子。
“公子请。”
年轻书生会心一笑。
“请!”
……
待收拾好卧榻,屋外已是狂风呼嚎,阴云翻腾,像是满旷野间都是游窜的妖鬼。
忽然,一阵闷响自屋顶炸响,接着天际划过一条长龙似的闪电照亮天地,然后只听得“哗”的一声暴雨铺天而下,雨点打在地上激起的潮腥味与泠泠然冷风一股脑涌进了院门。
被篝火映出的温度一热,那婆子倏地连打几声喷嚏,等哆哆嗦嗦的摘下书箱,就见那乱草般的髻子下整个脸皮青白一片,沟槽般的皱纹似乎要比这夜色更深上一筹。
眼瞧着老婆子已是命似霜后秋菊的惨淡光景,小尼姑商心慈忙将篝火最热处的位置让了出来,轻手轻脚的扶着她躺下。
婆子拉着商心慈的手连声道谢,不多时已然沉沉睡去。
屋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冷雨从破烂的窗棂的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幽暗灯火中,衬得这破屋里的气氛愈发的怪诞诡谲。
女子带来的羊腿被架在火上滋滋冒油,年轻书生掏出汾酒一盏盏分给几人,随之便笑意盎然,提出个极其出离的建议来。
“寒夜漫漫,肉炙尚生,干喝这酒未免太过寡淡,不如让小可替大家讲个故事来,聊做乐子如何?”
婆子躺在地上昏睡,商心慈期颐中带着些许的惊疑。
倒是陈青烊与那年轻女子被勾起了兴致,异口同声道:
“如此甚好。”
书生将一盏薄酒倒入口中,旋即将故事娓娓道来。
常言道‘命里有官,书不用翻’,就说这科举致仕一道,有人头悬梁锥刺股,夜夜挑灯与那圣贤文章鏖战到夜半,从意气风发的青年考到了两鬓如霜的老汉,仍旧是半分功名都没捞到手中。
有的人带着书童挑了行李,日日不是附庸风雅醉死勾栏,便是约着三五同年饱览河山壮秀,到头来反倒是从乡县一路考进了州府,袍绣飞禽腰挂鱼袋,一路青云好不潇洒。
这其中因由,最是叫人不敢去细细琢磨。
就说本朝庆和年间奸宦当朝,加着年年灾祸下吏治更是腐败,原本读书人籍着几篇道德文章,再不济也能混个举子的身份免去田垄地头劳作的艰辛。
可到了庆和一朝,这官场的风气蔚然一变。
点卷官哪管你笔下能写出什么经世治民的道德文章来,兹要开试前见不到那白花花的银钱流入掌中。
那不好意思,您请明年再来!
于是乎一众狗屁不通,只知道日夜摸着姑娘家大腿撒赏钱的公子哥个个青云直上,反倒是那些想要籍着科举翻身改命的寒士一个个考的疯疯癫癫,考的走火入魔。
就说陇右道一位姓尚的举子,原本乡试拔得头筹欢喜不已,又在乡邻同年吹捧下一时飘飘然忘乎所以,甚至于想好了为官之后纳妾购宅是何等自在的光景。
可坏就坏在了当年老皇帝龙驭归天,一番宫闱惨斗之后庆和小皇帝被权臣扶持着登朝坐殿。
尚举子考来考去,半点功名没有捞到不说,反倒是几亩薄田成了老爷家的私产,娇滴滴的娘子做了县丞家的侍婢。
以至于最后考到家徒四壁,老母整日间以泪洗面,娘子夜夜冷面相待。
这前后的落差又如何叫人能受的了去,一番下来直整的尚举子是五内如焚,心头火起。
都说人一但给逼急了,便会想出许多不过大脑的昏招来,尚举子时下便是这般光景,他一来拿不什么银钱去贿赂点卷的考官,二来又扯不下读书人身上那件衫子去经商种地。
于是乎便在这一来二去之中莫说再去读那圣贤书,连混个肚圆都成了问题。
某天夜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便想到那个府试中榜的同年。
那一日同年喝醉后难得兴起,借着酒劲跟尚举子几人讲出一则诡谲的,处处透着怪诞的秘闻来。
原是因着时下科场太过黑暗,众多学子又使不出银钱来铺路,一来二去有些动了歪脑筋的便将法子想到了鬼神之上。
可朝廷敕封过的山水神祇那个不是神光赫赫,高座于神台之上岳峙渊渟,就连龙王爷给风支雨都要受神霄都司管辖,更莫说是帮人科场致仕这等的荒诞事了。
百姓对于寺庙的信仰向来功利而又实用,既然这条路行不通,自然就会变着法子走出其他折中的小径来。
于是乎,或是城郊的乱葬岗子,或是久无人烟的荒郊野司。
不知何时这类去处竟成了走投无路学子们求神拜佛,期颐通过这类法子一举高中的手段来。
想着想着,尚举子便猛的一拍大腿。
“是了,是来,胡八儿他一个屠子出生的贱户,文章笔力不如我远甚,又如何能够榜上有名中了头甲,定是借了他口中那位升卿老爷的指点…”
按理说圣贤书读的多了,自然不像那些民智未开的乡民去信这些子不语的东西。
可尚举子此刻已然被那纸长长的皇榜遮去了心智,恍瞎了眼神,又那顾得及圣贤书里所讲的怪力乱神。
于是扯了衣衫,半夜就直奔城郊的净水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