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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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日夜颠倒

进入富士康两个星期后开始换班,这比我预期的要早一些,很多人进厂的时候被告知至少要一个月以后才会换班,有的人甚至被告知不用换班,结果规定一下来,所有人只能乖乖遵守。

留给我们适应睡觉的时间只有一天,那天晚上,所有人都陷入了迷茫,想的不是白天如何入睡,而是晚上如何不睡,我让阿董跟我去网吧,他不愿,宁愿在床上玩手机,我又去找诗人,他说他要去爬树,在树上过个通宵,并劝我一起去,就这么拖延一下,等到我和大壮赶到网吧的时候已经满座了。大壮说失策了,大家想的都是一回事,网吧里多了好些女生,有的一台电脑还不止一个人用,我和大壮站在过道那边,和另外一些晚到的人面面相觑。

我和大壮最终还是在快凌晨一点回到了宿舍楼,临回前还去操场逛了一圈,依稀只见到几个人,没看到诗人的身影,远处的树沙沙作响,仿佛有自主的生命一般,我猜想诗人会不会在上面,不,他到底是在哪棵树上,或者在树间跳来跳去。我和大壮在走廊分别,他说不管了,干脆就回去睡,我说明天呢,他说明天一块睡,有觉谁不会睡,他最多可以睡到明天晚上。

回到宿舍,接下来要上晚班的只有阿董在床上闭眼躺着,看我回来,侧过脸朝我微微笑了一下,我说网吧没位子了,他说正常,想去的话应该早点去的,我说我就想找一个人一起去,他又闭上了眼,我问他为什么现在睡,他说照常现在就是要睡了,我说明天睡不着怎么办,他说明天不是还没来,今天先照常过。

放下蚊帐,坐在床上看起小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下蚊帐,或许夜深放下蚊帐已成了一种习惯。不知什么时候我注意到隔壁床有个老哥一直注视着我,他也是跟我们一样上晚班的,之前也只就柜子的问题说过两三句话。每天总是离开的比我们早,回来后也是一言不发,似乎对宿舍里的一切东西都不感兴趣。年龄或许已经三十好几,或是四十,让我对称他作叔还是哥有很大的疑惑,漆黑的皮肤下是一片稍显木讷的面孔。

他确实在盯着我,在我放下蚊帐后发现这一点,而在放下蚊帐前,在今天之前,他到底有多少时间是如此明目张胆地看着我,这让我疑惑。我也向他看去,隔着一层纱帐,几秒后他朝我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这微笑又加深了他那呆板木讷的特质,我也朝他笑了笑。

“你也是上晚班的。”他头一仰,仿佛是带着某种仪式。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一句,又侧脸看了他一眼,“是啊。”

“没事尽量别睡。”

我愣了愣,明白他看到我放下蚊帐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不禁笑了笑,“我不睡的,就怕顶不住。”

他点点头,“咬咬牙,挺过去。”

我向空调方向看了好几次,并没有打开,夜晚的凉意仍越发加重,阳台门已经被我关上了,只有窗户开了一小截,那一小截我看了许久,最终我下了床,走到空调下看了看,的确是没有开,顺手也把窗户关上了。

我不敢盖被子,那样我会瞬间睡过去,但四肢已经蒙上了一层浓浓的寒意,我用手搓了搓大腿,一层汗毛竖了起来。翻身小心翼翼把行李箱的外套翻出来穿上,瞥了隔壁一眼,他依旧看着手机,一动不动像块砖石。

大约四点多我还是困得睡过去,外套都没有脱,七点多被尿憋醒的时候看到他在床上坐着看手机,看到我笑了笑,我有些惭愧,不敢看他。

从好几个方向的人流一起汇集到天桥,桥上的灯不高,从头到尾连缀成一片,像是给底下的马路蒙上了一层薄纱,众人踏上前去,挤满了每一寸空间,好似在踏正步,桥的两边依旧在抖,在半夜中,灯也在晃。

今天白天睡得很少,好不容易撑到十一点入睡,中午的时候却被回来午休的另一拨人吵醒了,仿佛是一个轮回,由于是白天,他们更心安理得般的把声音弄得巨大,回来后还坐着聊天,我在心底里把他们骂了一百遍,同时也把富士康的宿舍分隔制度骂了一百遍,在之后我便是只能闭着眼假寐,一直到原先设好的闹钟响起。我凝视着这有些分散的桥边灯,走进了检查的铁门中。

桥的震动令我感觉不真实,或许只是这灯光摇曳,这不真实就如同晚上闹钟就那么响了一般不真实。

“快点,快点。”线长的声音在后边响起,我们不禁加快了速度,线上已经有一些人开始顶不住原本的速度,开始往下边拿主板,而在那之前我们明明已经适应过了这种速度,看来晚班的确是对一些人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轰隆隆的声音在我耳边已经有些变形,忽大忽小,忽而像低语,忽而像尖啸,就如同围着流水线不停转圈的线长一般,他的声音也变形了。尽管声音沙哑,但依旧绕个不停,仿佛这样子能解决问题。

当他不知道第几圈从我身后经过的时候,我忍不住扭头看去,想知道他的声音是否真的扭曲变形了,结果我们双方的目光对上,他面无表情,我也是,随后我便低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大家都没怎么说话,相互间互相看一眼,丝毫没有说话的欲望,我能明显感觉自己呼吸急促了许多,脑袋也涨的发疼。

“吃饭啊。”

“你能告诉我什么时候下班的吗。”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还是很急促,仿佛肺里的气填不满。

诗人和阿董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吃饭。

“啥。”大壮咧开嘴开着我,我能看到他嘴里的白米饭和青菜的一角。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点了这些。”我低头看着盘里的豆腐、脆骨还有木耳,没有一样是我平常会点的。

“那我能知道,你不想吃你干嘛点。”大壮嚼下去嘴里的米饭,筷子在我餐盘前指着,忽然就捡起盘里的一个脆骨快速丢进嘴巴里。

“你刚才等打饭的时候闭着眼。”诗人说道。

我叹了口气,“算了,吃吧吃吧。”我的确是想回忆起刚才为什么打这几个菜,也丝毫记不得刷了多少钱。

我让阿董跟我们一块去操场睡觉,这样能多睡十多分钟,但阿董不乐意,他说什么还是回宿舍最稳妥,走去操场的途中大壮一直念叨着下次要点就点喜欢吃的,要不像我这样一半都没吃完就倒掉太浪费,我在想他或许是心疼那些脆骨。然而困倦已经包裹住了我,勒住了我的胃,把它越勒越小,就像勒住我的肺和大脑一般,他不知道我吃的那点已经快堆到我的喉咙口,尽管那对我们来说是“午饭”,但凌晨一点的我丝毫没有胃口。

操场的人比起寻常多了一倍,竟显得有些拥挤,除去嘈杂外没有任何坏处,连太阳也没有了。“看,好大的月亮。”诗人道,循着方向,我想抬头去看,忽而天旋地转,就那么昏倒过去。

流水线的轰隆声清晰了许多,线长也不再环绕,叉着腰在一旁看着什么,流水线上大家的交流声似乎又回来了。下半夜大家的话渐渐多了起来,除去睡了一觉外,大家慢慢也发现或许只有聊天能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由于是夜班的缘故,线长也不怎么管讲话了,只要跟得上速度就行。

“听说小梅直接就搬过去了。”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平时那么文静一个人。”

“就是文静才正常啊,越是文静就越是爱得轰轰烈烈。”

“这么说之前那个宿舍她不回去了?”

“很少。被子枕头都搬过去了,你想想。上周还和舍友吵了一架。”

“吵啥。”

“说是周六回去看到自己床上被放了东西,蚊帐也掉下来了,就跟舍友吵架,说当她不存在了,席子什么的明明还在。”

“笑死,怎么不把床一起搬走。”

“你们说的那个人,是搬到他男朋友那去了吗。”两人的谈话引起了大壮的注意,这还是大壮第一次插进女生的谈话里。其中一个女生在我隔壁的隔壁,另一个便是在我斜对面上次斜昵了我一眼的那女的。

“是啊,那男的在外面租了房子。”

“你们女的好像对住的很看重。”大壮笑笑,以至于使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嘲讽。

两个女的顿时面面相觑,以至于在莫名的表情后马上就噗嗤一笑,“那不然呢?”

“那不然呢,跟你去住集体宿舍?半夜闹给你舍友们看?”

“就是,要不你付得起开旅馆的钱也可以。”两个女生一边笑一边说。

大壮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那两个女的不再理他,继续下一个话题。

“你去厕所吗。”对面的诗人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我现在没有尿,干嘛。”

“你可以去看看。”诗人笑笑,眼睛的血丝更加重了些。

他没有再说话,陷入了自我的意识中去,即使在我注视了许久后也没有抬头看我,我不得不再次开口,“厕所到底有什么。”

“啊,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嘴角保留着一抹意犹未尽的笑容。

“有什么,有屎,看不看。”

或许是大壮的声音太大,已经经过的舍友又转身回来瞪了我们一眼,我们马上把头埋了下来。

长长的锃亮的铁柜子并排在一起,我数着最上层上面的编号,没有一个错漏,只是中间有一些数字模糊了,估计是使用太久导致油漆脱落,我在默念着放我手机那个小柜,经过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既看到也没有看到,但是想也没用,柜子的钥匙还在里面墙上挂着,除非下班不得带走,这也是一种设计,让你不得借口去厕所玩手机。我走到柜子的尽头,又回望了那锃亮的银色铁柜一眼。

浑圆的月亮挂在长方形的黑夜中,黑夜周围贴满了白色的瓷砖,上边原本应该是半开着的窗户不知道被谁完全掀开了起来,以至于长方形的窗户毫无遮蔽地开着,仿佛走几步就可以爬出去,然而窗户足有一米八高,站在门口眺望便是最接近的距离。

黑色是纯粹的黑色,凌晨四点的黑,没有任何的云朵,不掺杂任何任何的颜色,以至于那月亮像贴在上边,仿佛随时会掉在厕所的墙边,然而细看那月亮却离空空的窗户很远,离我也很远,离一尘不染的天空也很远,我们互相之间凝视了许久,好几拨人上完厕所从我面前经过,渐渐的我终于能看到它就挂在墙上,离我是那么近,我明白了诗人要我过来的原因。

主板消失了,流过去的是绿色的加速带,没人把手放下,大家两只手抬着望着那减速带的源头,哗啦啦地流着,像一条绿色的河流,上面没有一滴水,只有河床在移动。我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垂下倚在流水先边缘的金属隔板上,在一层层的绿色水波中,我看到了银润的月亮。

“啊!”我的手一碰上立马被擦了一下,整个手掌在空中翻卷了一下。

抬起头来大家都在讨论,没人注意到我。

“没货了。”

“线长去哪里了。”

“不知道。”

“快叫他回来,出故障了,做不完待会又要加班。”

“别的组还在做。”

“谁去找他去。”

……

大壮去找组长了,别的组这会也传来惊异,全都没有货了,纷纷盯着光秃秃的流水线发呆。

“没有货了是吗。”大壮还真把线长领来了,他背着手站在线长侧边,看着我们。

“对,没货了,差不多五分钟过了。”大家七嘴八舌解释着。

线长什么都没说,背着手在看着那流水线源头,我看到其他组已经在集合了。

“今天的产量做完了,由于是第一天,厂里多预留了差不多两小时休息,现在就可以下班了。”

他的话几乎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两边的人群都欢呼起来,而其他组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什么,频频朝我们看来,加快了集合的速度。

“去哪里。”从厂房里出来,天还是黑的。

“不知道,不想回宿舍。”诗人说道。

“去操场看看。”

“走就走,反正是赚来的。”

尽管困意再次袭来,眼皮沉重的要死,但我们还是不想回宿舍,说不出来的原因,这瞬间我们比外面的人都自由,我们是全世界最自由的人。

凌晨四点出头,空荡荡的草地上一个人都没有,寂静得像是被抛弃的村庄。

“好大的月亮。”从身后走来一个女生,似乎操场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抬头望着那月亮,自言自语地道。

她大概站到旁边离我们有一米的地方,仿佛在这个地方能最好地看到这个月亮。她皮肤有些黝黑,脸盘瘦削,手臂瘦的只有我的一半,平时穿着制服看着就比其他人小一圈,没想到脱了制服后更加瘦弱,看着她有些颤颤巍巍走过来的样子,我怀疑她下一秒就会如同我中午那般突然倒地,尽管我现在的情况也谈不上乐观。

我们仰头望着月亮,好似在通过吸收它的光线来补充缺失的生命,她抬起头注视着,仿佛在注视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诗人则是闭上了眼睛,微微仰着头。那通往操场的黑漆漆过道竟陆续有身影过来,我感到不可思议,草地上一会就站着的就有十几个人。

“好亮。”

“好大。”

“好圆。”

我们各自旁若无人在说着,又好像是在互相交流。

我和前面走来那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但我们的眼神却都是那么的温柔,我去到他那边,他去到我那边,我们换了位置,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我又和另一个人互换了位置,去到他那边,仿佛是派对上的一场群体舞会,我们根据无声的旋律互换着位置,行走着,交错着,旋转着,一刻不停,不同的是我们的舞伴是天上的月亮,银润的光是流淌的节奏。我终于和那女生抬头相遇,她留下一个浅浅的微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笑容就来到她的位置,抬头望天,忽然发现天上不止有一个月亮,两个,三个,五个,七个,十几二十个,地上站着眺望的每人都有所属的一个月亮,照耀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