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桃花儿是砂坝坪村人。白进财没跟她打招呼,她也就不去理睬他。为了避免尴尬,她起身去灶房帮方菊打厨杂。
白进财坐下,回过脸来对东方说:“你是不是前些天来过这里的呀?”
东方晨曦:“是的,来过的。——不仅来过你们这里,还去过你们县的县委宣传部和县公安局。因为有人企图干预我们的采访自由。我们不得不向有关部门寻求保护我们的合法权益和人身安全。”
白进财:“我们这地方山大人稀,人又野蛮,治安条件差些。老百姓不懂法,他们是不顾后果的,惹出事来就麻烦了,你们还是注意些的好!”
东方晨曦:“谢谢关照。我们随时都在与编辑部保持联系,同时,也随时在同公安部门保持联系。说真心话,你们也都随时在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有机会了,我们会通过媒体平台向你们表示感谢。”
两个人表面都很谦恭,但话中都有些敲山震虎的意思。
方菊正在厨房忙着做饭。桃花儿也灶前灶后忙乎着。贺远冬身体不好,平时没备多少干柴,全靠方菊背猪草时捎带一些半干不湿的柴枝。家里来了贵客,灶里柴火不争气,却暗暗急坏了掌勺的。东方提出要走,贺远冬拦在门口堵着,提高了声音对着厨房喊:“哈样千年牛脑壳炖不烂啊?客人忙呢,炒盘洋芋丝也行唦!”
白支书呛白道:“嘿,我说老贺啊,快莫羞你的先人了。人家省城下来的文人能吃得习惯你这烟熏火炕的饭菜?算了算了,两位记者同志,我送你们下山,找家清净的饭馆儿将就一顿,吃起来怎么也比我们山里人家干净些!”
已经站起来欲走的东方晨曦说:“既然白支书这么说,那我们倒不客气了。贺师傅,你去跟姨说,若是家里有浆巴,就给我们下洋芋浆巴吃!”
贺远冬忙不迭地点头应道:“有,有!山里人别的没有,苞谷浆巴却家家都有。”忙气吁吁进厨房下通知去了。
白进财僵在那里,感到有点尴尬。东方忙打圆场:“白支书操心要送我们,我们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那好,恭敬不如从命。贺师傅,你让姨多下些浆巴,白支书同我们一块儿吃吧!”
白进财习惯性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陪两位记者坐下来。“这,这,这......唉!稻草绳儿拴在马桶上——这,这叫什么系(席)儿?——待不得客!——这怎么好待客呢?”他像患了摆头疯似的不停地摇头。问他们是坐火车来的,还是地方上派专车接下来的?不等记者答话,他又坐立不安地起身去灶房察看方菊备了些啥菜。——不过是青椒炒鸡、豆腐炖猪脚、酸菜炒腊肉、泡椒炒魔芋豆腐,还有一个是桃花儿的拿手菜——酸甜爽口的醋溜土豆丝。那土豆丝切的跟米线儿似的细!山里大多数人炒出的土豆丝粗细不匀,如白支书木材加工厂的师傅们解地板条丢弃的下脚料。而且,往往烧的黏黏糊糊。桃花儿当然懂得这里边的原因:切出的土豆丝长时间放在砧板上不用清水漂洗,一经氧化,土豆丝就变成了暗红色。炒土豆丝要爆火猛炒,待它断白之后立即烹醋,再放椒丝、姜丝、葱蒜、盐、胡椒粉。花椒粉,烹水,撒上鸡精,起锅。白进财迫不急待地夹一筷子送进嘴里品尝着,连连点头:“嗯,不错!我过生的时候,请你去给我操厨!”又把贺远冬叫到一边悄声吩咐道:“你跑快点,去给田玉琴说,让她把我文件柜里两瓶茅台拿出来。不然,你好意思拿散装苞谷烧招待省里下来的记者?——这些人却是见过大场面的,怎敢怠慢!”
贺远冬得令,喘着气出了门。白进财返回身来陪客人说废话。贺远冬花了近四十分钟拎来两瓶茅台酒,累得气喘吁吁。当把菜端上桌,贺远冬把酒递给白支书,他正要往杯子里斟时,两位记者见是那么名贵的酒就坚决不喝!白支书急道:“看看看?我说你们这些省里下来的领导也是!讲廉洁嘛,有时讲的有些不近情理了!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酒又没下老鼠药,多少喝几杯,也给我们农村人一个面子嘛!老贺,你有病,你陪不了酒,去把你婆娘叫出来!还有尹桃花!她们一人敬领导一杯酒。——不管啥级别的官儿,进了我们万佛寺,就得依从我们的风俗习惯。哪有滴酒不沾的道理!”
东方晨曦是个心细的人。他接触的各阶层人多了,自然就能分出各阶层人的生活水准。贺远冬为养家糊口,在环境恶劣的矿井下打工,钱没挣着,反落下一身残疾。他是当今社会上最不幸、最贫穷的人。今天能拿出这么一桌菜肴已是非常不容易了,哪会随手拿出如此贵重的名酒?他反复向白支书申明,“自己从来不会饮酒。再说,单位也有规定,采访时严禁饮酒,违者作辞退处理!”
白支书继续劝道:“你单位领导又不是神仙,他们哪里就有千里眼?喝一小杯酒他们哪里就知道了?就追究了?”其实,他也已经失去劝酒的耐心了。只是心痛这酒已经开了瓶,再拿回去又不好意思。贺远冬本是滴酒不敢沾的病躯体,也不懂酒的价值,自然体会不到白支书的心理境况。
他们草草吃罢了饭。白支书亲自开车送两位记者进县城。
白支书之所以要不离左右地陪伴着两位记者,是因为有他在,群众就不敢乱说。
村民经过一个深秋的艰苦奋战,卞家的矿山车路虽然修通了,但它是绕阴坡走的。新修的矿山车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靠朝阳崖这边的山坡向阳,即便下雪,也是边下边融化了。大致以坟园坪为界,积雪都在阴坡。无论下雨还是落雪,只要太阳出来一照,万佛寺地上很快就干了,而阴坡一冬几个月都干不了路。有几处坡陡较大的拐弯处路基上常有山根水渗出,使得底盘轻的小车和摩托车更容易打滑。路上的运煤十轮大卡偏偏倒倒歪歪斜斜流水不断地往来爬行。偶尔也夹挤一辆矿山生活用车或矿老板的越野小车。新修车路在第一个冬季自然要受到一些考验:有些质量差的小车在坡陡的路段,轮胎往往就地旋转,排气筒里喷出青烟也爬不上去。司机就把坟园坪的石头装在车斗里运上万佛寺。惹得万佛寺的村民着是感到可笑:联想到他们从砂坝坪用背篓背一袋尿素上万佛寺是多么艰难,而那些有车的人好无聊!没啥驮运了驮运无用的石头上山!路面没有硬化,经过运矿重车反复碾压,两边轮胎经过的地方凹下去,道路的中间部分则凸起来,形成一道隆起的土埂。一般的小车底盘低,经验不足的司机不善选择路面,往往将车肚子骑在土垄上,两边的驱动轮悬空着不了地,车就变成了僵死的乌龟。
从万佛寺到万佛寺镇所在地砂坝坪,虽然通了高速公路,但高速路出入口正好就是收费站。收费站前的钢架柱上嵌着“贷款修路,收费还贷”的巨幅标语。泰白高速尚未正式通车,收费站也还在待建中。从砂坝坪经高速出入口上朝阳崖,每车次收费5元是临时性收费,以便对车辆进行安全管理。跑村村通的两辆七座微型小客车有时一车挤十几个人。逢礼拜六礼拜日学生回家和返校的时候,车座底下都是挤的学生娃。超员率是限定准载客率的300%以上。有时,收费站查超员查严了,司机便绕道走矿山路。但矿山路坡陡大,拐弯多,且路况极差。颠簸一趟所花费的工夫,若用在跑高速路出入口,至少可以跑四五个往返。跑车的司机还嫌麻烦。所有过路费超员罚款不得不转嫁给乘客,由乘客平均分摊。这样以来,从万佛寺下一趟砂坝坪,也就两三公里路,往返车费却要花二十多块!这二十多块钱,对于万佛寺的村民来说,能买一小袋米,可以维持一个人一个星期的生活。把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浪费在只有几公里路程上实是不值得!万佛寺的村民宁可花半天时间走路,也不可大手大脚过这般奢侈的生活。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常常埋怨年轻人长腿脚怕走路,一代比一代懒了。下煤窑挣了几个钱的年轻人则嘲笑老一辈人办事不讲究效益,人活着没品味,不晓得享受生活。
如今,万佛寺左右都通了车路,大多数村民仍然习惯攀爬羊肠小路,抄近道,把核桃、板栗、鸡蛋、香菇、薇菜、木炭用背篓背下砂坝坪集镇上卖掉,买上烟酒、食盐和洗衣粉等。男人去了大半天,背了这些东西回来,女人翻检一回,便有些大失所望,转身忙着天天重复的活路,嘴里咕叨个不停:“一年忙到头,手都皴成老黄瓜裂了,要了几个月的香脂、冻疮膏,却一样都要不来!冷水洗衣服洗菜我也不管了。”男人晾着身上的汗,抽着烟,听女人唠叨得不耐烦,冲上前,把身上所剩的零钱一把掏出来丢在女人面前:“好了,都在这里,你想要啥,明天,你自个去买去!”女人说:“我腊月三十正月初一都没闲过一天,几年来,没添过一件衣服没买过一双鞋!现在要点涂皴口的润滑膏不可以吗?”万佛寺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不管有理无理,都没有妥协的余地。男人说:“你没添新衣新鞋,我又添了多少单的棉的?还剩得几块钱的零钞不都给你了吗?要穿金戴银,你去买呀?你今辈子跟了没能耐的男人是你八字生差了。你看,卞家兄弟、白支书和万明富万超他们都有能耐,都有钱,可你就没有嫁给他们做老婆的命运!”女人说:“跟了你这窝囊男人,苦有吃的,福没享的!人家女人都能够穿金戴银,我是八辈子欠了你家的阎王债,这辈子给你家变牛做马来了!——同样是男人,人家都有本事赚大钱,独你不行?”嘴硬不如手快,女人还是抓了零钱,咕咕叨叨转身进灶房去了
下午,两位记者在县城与白支书握手道别,再次感谢他的护送!
在县委宣传部的陪同下,他们开始采访白沙县主要领导。采访地点定在卞家宏发大酒店2208号房间。东方立刻警惕起来:
“不是约好在县委办公室采访吗?”
宣传部的领导笑着解释:“办公室多闹杂呀?再说,我们也不能影响其他人的正常工作,是吧?——那里清净,不至于采访中途被那些请示工作的人打扰。”
两位记者没法,只好让宣传部的小车把他俩送到大酒店去。
白书记已在那里等候了。两位记者谨慎细微,采访设备一直处于工作状态。不过,一个半小时就采访结束了。他们的谈话简捷直截。东方提出的问题都是在下面摸清楚了的,只要白书记肯定或否定就是了。或者是征求他对某些问题的态度和看法,以求验证该事实的真实性即可。
东方晨曦觉得没必要提更多的问题。他示意摄像记者,采访到此结束。他们站起来和白书记握手告别时,县委宣传部的领导立即将一个鼓胀胀的牛皮纸信封往晨曦包里塞。晨曦忙扭着腰身躲让:“怎么能这样啊,你们这是砸我们的饭碗呢!我们是有纪律的。”
摄像记者已暗自开启了摄像机。
“不好意思,白书记本来想请你们吃顿饭的,你们现在又这么忙!——路上买瓶矿泉水喝。”东方晨曦推不过,就让他们把信封装进包里,逃也似冲进电梯里。
下了楼,东方让同伴开启摄像机,自己将那个鼓囊囊的麻黄色信封交给柜台收银员:“请你把这个转交给2208号房间的客人。”
那个穿着红制服的女孩儿一看文件袋似的信封鼓起寸多厚,她有些不知所措。东方忙亮出记者证,向女孩证实他的身份。红衣女孩这才发现还有一人肩扛摄像机正把镜头对准了她。女孩儿当然清楚经常去2208号房的是什么人。别人送礼物都不是通过她们去转交,而是直接向柜台说明自己是2208房间客人的朋友,征得柜台同意后自己亲送去的。女孩犹豫了一下,说:“你可以自己送去的。”东方知道女孩儿会错了意,也不给她解释,说自己实在不方便。他在衣袋里又掏出二百元钱递给她,说:“你一定要给我们帮这个忙。”女孩儿向四周扫了一眼,抛给东方一个媚眼,迅速将信封藏到屉斗里。要来东方的电话,小声说:“放心!完成任务后给你打电话。”转身去找同伴说话打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