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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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疮害病?——说话做事,还是要留条后路。”

驻队干部到底没批准给女人借黄豆,女人转身走了。泪水在眼睛里翻滚着,她强忍住不让它溢出来。

又挨过了几天,女人娘家哥来了,进门屁股还没落板凳就开始数落起来:“人穷,志不能穷!不要遇到一点困难,行事就丢人现眼。你们队里去年摔死一头牛,你们到底吃了多少?都说余道民是吃了没煮熟的生牛肉吃坏的。有点吃的,就非得一次撑死吃完吗?这下吃病了害谁?”

余道民只叹气,对舅子不明就里的指责无言以对。

女人说:“哥哥是明白人,也跟着人家说这种话?光听别人魔嚼颚鬼嚼腮地作贱人,你也不细想想:如果刚儿他老子真是吃生牛肉吃出病的,也该是上吐下泄吧?病也该病肠子肚子才是,怎会吃出肿病呢?去年队里分牛肉,好一点的纯瘦肉都被占面子的,霸强的,讨好卖乖舔屁股的人分了去。轮到棉花人儿老余就只分得几斤牛排骨。过年都没舍得给娃儿熬口汤喝。还熏在灶头里,防止闹饥荒时顿口住粮了,汆一碗野菜汤度命的。——哪还有吃出病来的东西!”

哥哥道:“不是就好。人家作贱你们,我听了怄气!”

女人又把去队里借黄豆煮荨麻合渣治病而遭驻队干部拒绝的事向哥哥诉说了一遍。哥哥气愤愤地说:“在你们这里驻队的,不就是你嫂子娘家那边郝家强娃子,叫什么郝跃升吧?说话做事最是断路绝情的。他才穿了几天有裆的裤子!啄木鸟披蓑衣,嘴尖毛长。茅草人扎在坟头上,充恶鬼!等老子有机会了,好好收拾他一次。”

余道民叹道:“人家在台上,我们在台下。有啥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亏你还跑了半辈子江湖!我就看不惯这窝囊样子。”哥哥气咻咻的出门走了。

晚上,哥哥又来了。他在衣服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小布袋儿交给妹妹。叮嘱道:“我也只有这点黄豆了。——不要让你嫂子晓得。”

女人割了一篮荨麻草回来,见刚儿悄悄偷了一把黄豆,正用锅铲在火上炒着吃。女人抽根竹枝子就一阵猛抽。手里在抽打,嘴里在骂:“这是给你老子治病的,你这门(么)嘴馋?看我不敲了你的牙去!”铲里的黄豆翻倒在火里,立时腾起股股青烟。

余道民挣扎着起来,抚摸着女人拿竹枝条的手,说:“这合渣,我实在是前几年就吃厌了,现在见了它就想哕。你给刚儿炒点豆子吃吧。”

就从这天开始,刚儿长大懂事了。

刚儿在十一岁的时候,自己满山挖黄姜,挖葛根,拔细辛,卖给收购站,挣有十多块钱。缝了一条裤子,还买了一双解放鞋,终于被卞老师带到教学点去上学了。他是万佛寺教学点里真正的“大学生”:年龄大,身个儿大,给老师扛柴禾的力气也大。坐在一二年级合在一起的教室里,不仅鹤立鸡群,而且还木秀于林。因为他接受知识的能力要比七八岁的孩子强多了。卞老师刚教会他的课文,就让他来辅导比他小些的同学。少刚拿老师刚刚传授的知识转手倒卖,也教得有板有眼。卞老师落得偷下很多空闲作家务。

每逢下雨天,少刚就把解放鞋脱下来夹在胳肢窝里,光着脚丫子在烂泥路上跑。回家了进山挖野药也舍不得穿。他在教学点上了一年半小学,直到下砂坝坪上了初中,他的那双解放鞋还有八成新。

转眼间,快二十年了。如今的余道民虽然当了快十年的村支书,政治上终于有了尊严,但人格上的尊严似乎还彰显不够。自己越是胆小怕事,谨小慎微,越被别人看不起。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过余谨慎,自然显得懦弱无刚,软弱无能。

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决定着这个人的命运。吴世权和吴世利上了三线,被安排在同一个连队里(被抽调去支援三线建设的民工,不仅统统纳入部队管理模式,还要处处突出政治)。吴世权到底年长一点,比弟弟成熟些。他为人乖巧,能够见机行事,而且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颇能讨得领导的欢心。有了好事,领导总是先想到他。他在三线,人勤快,舍得出力,不怕吃小亏。连队领导有意培养他,预备提拔他做副手的。他也见有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如愿以偿入了伍。在部队又很快入了党。

吴世利就没有他哥那么有心机。从小被人歧视,被扭曲的心灵在成长过程中,始终没得到应有的矫正。正如一棵小树苗一旦被藤蔓缠裹,树干上难免会终身留下畸形的瘿瘤。他平时吊儿郎当,却又有些小聪明。人都说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狗肉入不了席”的货色。

吴世利在三线干了几年回到家,正值土地承包到户,大集体解散。他便占居了队里的三间保管库房。为了家里有个人做饭,他把母亲也接过去跟他一块儿住。那保管库是三间瓦房,当时作为集体财产,作价一百八十元,可谁也拿不出现钱,只是赊给他暂住。他住到现在,一角八分也没见他拿出来。

一个穷苦的家,又掰成两瓣儿,刚上到高中的余少刚不得不辍学。

几年后,吴世权从部队退伍回来,直接被安排到朝阳乡当了乡长。白守礼则提升为乡党高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看一个领导干部能力的大小,关键是看他在任时的政绩如何。行政工作最大的特点是具有灵活性和伸缩性。老实平庸干部机械行事,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啥时都处于被动状态。他们干事,就像讨饭的瞎子坐地等施舍,上面给啥就接啥,有时到底接了啥,自己也不知道。

一个具有创新能力的行政干部就能处处出风头。

那时,尽管大集体解散了,但要想一个人的思想意识和观念超越形势的发展,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白书记和吴乡长经过研究,决定以大集体的形式在朝阳崖后面的大山里建一个林场。

土地承包到户,农民有了自主权。乡村干部感到村民越来越变得尾大不掉了。过去习惯于像驱赶牛羊一样来指挥村民的工作方式已经行不通了。白书记要以大集体的形式在万佛寺新建林场,上面又没有大的运动来支持,调集劳力便是一大困难。

作为一个乡的掌舵人,这点难题当然难不倒白守礼。乡政府专就此事发了文件:“凡被抽调进林场的村民,一律免去其全年义务建勤工。”

这个措施果然凑效。

“义务建勤工”对村民来说,就是把个牛鼻桊儿穿在了他们的鼻子上。因为每年一冬三个月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任务主要靠动用村民义务建勤工来完成。土地承包到户后,一年一度的农田建设实际上就是机械地学大寨运动的延续。二麻子吴世利在三线连队里所说的“快板儿”也不过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罢了。

山村少有成片的平地,十几年的学大寨运动,已经在农村形成了固定模式。村干部依照上面的意图,指挥村民把山上的岩石用炸药炸下来,让村民抬、拉、背、扛,运至坡地里。砌成一道道石坎,形成草帽型风景独特的“大寨田”。至于它是否能保水保肥以达到增产增收的目的,村民和乡村干部都心知肚明。村里适合搞农田水利建设面积较大的成片坡地有限,年年有任务,就要年年上报完成任务的成绩,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把去年砌的石坎拆掉重砌。再翻新土盖一盖,便是今年新建的了。

每年的秋收还没结束,山坡上就已经栽牢了这根拴牛桩,把村民紧紧地拴在桩上。出外打工的,缺席了出勤,宁肯缴罚款,也舍不得丢掉在外挣钱的机会。头脑灵醒人的这一经验当然是秘而不宣的,怕的是前面乌龟爬开路,后头乌龟照路爬。都跟着出外打工缴罚款抵义务建勤工,势必引起行政干部的注意,再来一刀切,连缴罚款抵义务的出路都被堵死,村民买盐的经济来源就彻底切断了。

当然,罚款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尽可能地上齐劳力,造成声势。罚少数个别不听使唤的人一点款,能起到震慑众多村民的作用。村民自然清楚,每项运动,必会枪打出头鸟。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是御民必不可少的手段。但村民们仍然经受不住自由挣点力钱的诱惑。

取消被抽调进林场村民义务建勤工的优惠政策一出台,进林场的村民少了后顾之忧,便以林场为家。

文仕陟被指定为新办林场的场长,全权指挥林场生产。

经过考察,文仕陟心里打起了小算盘:这里山场宽,柴方水便,土地肥沃,野生资源丰富,他就主动放弃了砂坝坪的土地承包权。表面上看,他是积极响应乡政府的号召,服从上级领导的安排,向上级表达背水一战的决心。内心却另打算——既然林场能养活他一家人,何必还要承包村集体的土地,背着沉重的各种税费和集资摊派负担?这且不说,还得把自己和儿子文方明拴牛似的每年一冬三个月拴在农田水利建设工地上。

万佛寺山大人稀,遍山都是林木。前些年,砂坝坪的人,还有朝阳乡其它村的人都纷纷前来顺山梁削树皮打号为界,占山开荒种药材:栽黄连,种党参,种云木香。尤其是采割生漆的人特别潜心经营。他们最是能吃苦的。每到农历五月天,深山里的漆树叶芽儿还没完全伸展开来,漆匠便进山砍路号树了。谁先在那棵漆树上作了记号,这棵漆树的生漆便归谁采割。

直到现在,这遍山遍岭的山林,乡村干部也说不清哪是国有,哪是属于万佛寺村民集体所有。总之,它是万佛寺村民赖以生存的靠山。

顺着朝阳崖的山脚往东绕上去,便是地势开阔、向阳背风的水井湾。远处,漫山遍野的山林郁郁葱葱,近处却是一片二荒坡地。光秃秃只长杂草,没见成林的大树。偶尔也有一簇一簇的小灌木丛,那是漆匠开荒烧火地砍下的树桩发的孽芽。远远望去,像是生过赖疤疮的头毛。朝阳乡办林场场屋就盖在这里。那是一排低矮的简陋房屋。有几间是新筑的土墙,大部分都来不急筑墙,只用木杆搭建起来,上面盖着麻柳树皮。村民用树杆儿把新剥下来的树皮夹起来,再用篾片或藤条把小树杆绑扎固定在檩条上。这样,盖在房上的麻柳树皮被小树杆夹住就不会被风掀了去。

春雷响了,落一二场春雨,橡子树桩上一簇一簇挤满了野香菇,羊奶子树枝上爬满了黑木耳。夏日的炎热是不来光顾这林山深处的。坐在林荫下的干净石头上小憩,空气湿润,凉爽宜人。小沟里涧水淙淙,反衬出林间的清静。涧水清澈见底,大小不一拥挤在水沟里的馒头石间有墨影蠕动。先还以为是树叶的影子,静悄悄凑上去静观细看,才知是娃娃鱼悠然自得地享受它别具情趣的生活。见了这清凉纯净的水,心里便有了沁人心脾的反应。即便不甚口渴,也要葡下身来喝个痛快!

在林木稍微稀疏敞亮的二荒坡里,或许一两株金灿灿的禾杆突然被你发现,那是你的运气特别好:山里的野生天麻跟长白山里的野山参一样稀少了。

四月间,砂坝坪的深沟浅涧,浅凹丘壑,油菜花的金黄已在悄然隐退;小麦的胎孢已孕育成熟,急不可待钻出锋芒毕露的头来,在笑脸上沾挂着细碎的小白花,飘逸出股股清香;路边杂草拢里,金银花散发着更霸道、更浓烈、更醉人的香气;坡地里的洋芋也热热闹闹地拥挤着开满白的紫的繁花。花的点缀间,浓绿滴翠。而水井湾却像冬眠未醒的龟蛇,眼睛都懒得眨一眨。椿芽儿刚刚冒出赭红的嫩芽儿,茶叶也才从芽孢里展出雀舌似的新叶。只有党参性急,几天前还是悄无声息的一片空白,经温暖的阳光晒一晒,转眼间,它的散发着异味的藤蔓便爬上了草丛、树枝。

山里昼夜温差大,纵然是在初夏,晚上也得烧大柴火取暖。睡觉要捂紧厚厚的棉被。白天,人们在坡地里干活,临近中午的时候,便一层一层地剥去身上的衣服。

民国年间,这山里的确有华南虎。现在不见其踪迹已经七八十年了。有漆匠哗众取宠,硬说又亲眼看到了老虎,制造了一时轰动世界的特大新闻。但这里其它野兽多却是实事。最多的野兽算是野猪了。它们往往拖儿带崽,成群结队,满山拱地抄土找草根吃。公猪的下牙床还长出两枚凶恶的獠牙来。听打猎的人说,野猪这东西贼的很,它在一里路之外,就能嗅出人身上的烟草味和汗味。猎人下的钢丝套,即便用生漆染成黑色,野猪也会分辨出那个圈套而绕开它,气得猎人摇头叹气。野猪下山吃苞谷更显出它的聪明:它先用头触晃苞谷禾杆。如果苞谷杆儿晃起来沉甸甸的,它就刌断苞谷杆子;如果苞谷杆子晃起来轻飘飘的,它则放弃这棵,去触晃另一棵。

山里还有狗熊。秋天,满山的橡子栗子把狗熊喂养的毛光顺滑。你若躲在山林里远远窥望,就会看清它的黑毛在阳光下折射出紫蓝色的光晕。它有时显得斯文,在山林里一步三晃的走着模特步。一只乌鸦首先发现了它,站在树稍上点头翘尾地向同伴报信:“熊哇,熊哇——”另一只乌鸦飞过来,落在树枝上向四周探望一番,然后回应同伴:“冇啊,冇啊!”这时,膘肥肉满的熊黑子并不理会这些杂声,只管瞅准一棵合抱粗的栗子树,爬上去又摔下来。惊得两只爱管闲事的乌鸦腾空而逃。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熊黑子养得浑身发胀,就像长期生活在深山里性饥渴的单身男人一样无处发泄。而那些野羊、山麂、豪猪、果子狸等就谨慎胆小多了。它们的一切行动总是偷偷摸摸的。即便啃着山上的野草,捡食被秋雨催落的野果子,也像拾破烂的民工在建筑工地附近捡拾钢筋料头一般不敢放开手脚,而且,随时做好逃遁的准备。

炎夏不是不到深山来,而是匆匆忙忙,悄然而过。细辛的叶子绿中现黄了,蝉衣的脚爪还死死揪住它不肯放手;五味子红亮亮的挂在藤架上,望着就令人馋涎欲滴。松鼠竖着毛茸茸的尾巴跳来跳去,不时搓着前爪作揖或扮个鬼脸,也不见得就随心所愿获取它眼馋的果实。

水井湾是一处三面环山的向阳坦地。清凉的山泉水从山的根部渗出来,撒着欢儿往外流淌。夏日的正午,太阳翻过山顶,爬上树梢晒过来。青蛙从水中爬上岸边的阴凉处,肚子一鼓一鼓地吸着清新空气。一条花斑蛇盘伏在它们的不远处昂头四处张望,嘴里风吹火苗似的忽闪着信子。谁也猜不透它此时的心事。因为它并未打算向眼前的青蛙下口。单纯幼稚的青蛙更不知此时身处险境。山坡背风的岩石空隙处,到处都是贺远冬倒扣在石板儿上的木桶。朝天的桶底覆盖着麻柳树皮。为了防止麻柳树皮被风刮飞,上面压上汤碗大的石头。蜜蜂就在这简陋的住所里面忙碌着它们甜蜜的事业。

正是养了这许多蜜蜂,往水井湾林场跑的勤些,便收获了爱情。不知不觉就把文仕陟的女儿文方菊哄到手了。

余少刚辍学回家,也被抽调去了水井湾林场。砍一天火地柴,或拔一天药材苗地间的杂草,人都累得捶腰揉腕,疲惫以极。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来说,尽管手也磨出了蚕豆粒大的水泡,但精力旺盛,一歇下来疲惫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浑身又充盈着使不完的力气。

余少刚对什么都好奇,什么新奇的事都想尝试一下。这个朝气蓬勃的青年给林场的人增添了不少的生活乐趣。林场周围杂草拢里,到处都隐藏着野兔子。余少刚只需一截细麻绳就能缚住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

晚上,在林场劳累了一天的山民,有的在木杆支架床上和衣而卧;有的坐在柴火周围吧嗒着旱烟。万明香挤在杨二嫂的小窝棚里,两个女人互相交流衲鞋底儿或补裤子屁股后面椭圆形补丁的经验。余少刚白天把竹竿的杪梢削得尖尖的,单等天黑后钻进竹林去杀野鸡。春夏之际,正是野鸡痴迷情爱的季节。山林里的野鸡又憨又笨,每天山朦胧,鸟朦胧的黄昏时候,公野鸡扯开嗓子呼唤着它的群妻群妾飞进竹林,落在年头被雪压歪了的竹竿上。一棵歪竹竿上有时落七八只野鸡。后边的野鸡往前挤,前边的野鸡就再往前让,最前边的被挤落了地,又排在最后继续往前挤。直到被夜幕完全笼罩,什么都看不清了它们才会安静下来。这时,便是少刚下手的好机会。他匍匐在地上,手里握紧竹竿,借着夜空反衬在竹林疏叶间微弱的天光,照那鸡脯捅去,野鸡便闷声落地,扑嗒两下翅膀就再无声息了。少刚再继续捅第二只、第三只......,有一次他一个人半晚上就捅了十三只野鸡。第二天,林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杨二嫂本名叫吴碧玉。瘦高个儿,她是场长文仕陟的舅妹子。人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文士陟被指定为林场的负责人,首先就想到把他舅妹子叫去林场做饭。

吴碧玉嫁给文仕陟的大舅子鄢清志,一直不让老二鄢清海成家。鄢清志夫妻关系并不好,感情淡薄。虽然心里有所不甘,但也拿她没办法。久而久之,一个砍柴卖,一个买柴烧,井水不犯河水。余少刚当然不清楚这些是是非非,只是把她的身个儿形象和鲁迅《故乡》中的圆规杨二嫂扯在一起,又因为她男的姓鄢,“鄢”和“杨”读音极易混淆,余少刚就信口称她“杨二嫂”。吴碧玉当时指着余少刚说:“你这娃娃是拌汤圪瘩没大没小。我跟你父亲是一辈的,你不把我称呼长辈,却称我为二嫂!”鄢清海在旁边听了,劝她道:“现在的年轻人讲什么尊辈长上?有钱长三辈,无钱晚三辈!你要他尊你一声长辈也增添不了多少阳寿;他叫你一声嫂子,你也掉不了一块肉!”

本是一句极平常的玩笑话,他们却认真了。余少刚也就来了犟脾气:“还是海叔思想开通。《红楼梦》里贾元春省亲,她奶奶‘老太太’还要行跪拜礼呢。”余少刚的这些让人半懂不懂的话无异于对牛弹琴,斗嘴也就无法继续。

后来,叫的人多了,她也只得默认。

少刚只是给她取了个并不难听的绰号,都以为年轻娃娃不懂辈份。而那些不知鲁迅小说的人,更是过度解读,认为是奚落吴碧玉老大不尊,自甘降为“二”嫂的。

万明香个头不高,体态丰盈。她比余少刚大一岁,不知不觉间,她对余少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余少刚似乎还有些懵懵懂懂,见了她总是一脸的憨笑。

一天晚上,万明香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要回家,黑蒙拐道的,这山路极其难走,她拉了余少刚给她做伴。出了水井湾,万明香就有意无意往少刚身上靠,这样就激起了余少刚的本能欲望。余少刚喘着粗气,心脏搏动的声音几步之外都能听到。手心沁出湿漉漉的汗水。他想表达什么,喉咙却发哑失音;他想有所动作,手脚却僵硬起来。他越被欲望所驱使,更加不敢越雷池半步!

“你冷么?”万明香明显感觉到了少刚异样的反应,她把身子向他拥的更紧贴些。这给了少刚莫大的鼓励。他鼓起勇气,手臂从她后颈弯下来,手掌抚住了她坚实的乳峰!他浑身颤抖,任其体内膨胀,却不敢再有深入的动作了。

整个大地都被夜幕笼罩,白天的噪扰消失殆尽,此时万籁俱寂。树叶偶尔被风摇晃一阵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天空何时下起蒙蒙细雨,头发和衣服都潮湿了,两人竟然还浑然不觉。

“好了,我们走吧。”万明香提议,并轻轻推开余少刚的手。少刚揽了万明香的腰,高一脚,低一脚摸下坟园坪,上了大路,才分开一定的距离,直到回到万明香的家里。

时间已到后半夜,万明香前门后窗都叫了一遍,她的哥哥万明富从睡梦中醒来开了门。“怎么这么深更半夜的回来了?”万明富有些惊讶。余少刚正要往后退,却被万明富手里的电筒照住了。只得尴尬、畏缩地站在那儿。万明富又将电筒对着万明香的后背照照,再对着余少刚的膝盖照照,并未发现沾有泥土或草屑,让他俩进了屋。

在万佛寺水井湾建林场,只是白守礼当了朝阳乡的党高官,一时心血来潮。当时并没考虑林场如何经营运作,所需资金如何解决,工人生产生活如何安排。相信村民是有能力,有智慧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水来现开沟。所以,这个林场并不是单纯地植树造林。主要还是靠种药材来以短养长,火烧眉毛先顾眼前。

适宜栽黄连的,遍山疏林里都是栽的黄连;适宜种当年能变现的,开荒用火烧过的坡地种满了玄参、牛膝。也有套种几棚四季豆或黄瓜的,那只能解决一时的菜蔬问题。吃粮主要靠药农自己从家里背苞谷粉子上山交给杨二嫂。

山高气温低。环境是影响万事万物不可忽视的因素。正如山里的女孩子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就嫁人生孩子一样,这里的豆瓜秧苗在低温下僵持着不肯长高,一直拖延到五六月了,藤蔓才二三尺长就开始长豆结瓜了。林山深处不宜种苞谷。过了白露,苞谷还在不慌不忙地长禾秆。就像患了不孕之症,眼看就要打霜了,它还没打算挂胡须结棒子。虽然山里长洋芋,但土老鼠太多。地里解冻了,山民把薯块儿种下,不几天,就被土老鼠偷拖殆尽。别小看了这只有拃多长的小动物,它的破坏力不亚于三百斤重的野猪!这种令人厌恶的土老鼠,只有余少刚有办法对付它。余少刚不用挖它的跑洞,也不用抄它的窝巢。他只须一根细麻绳,两截短树枝就能置土老鼠于死命。他把细麻绳的一端打个活扣安在老鼠的跑洞里,另一端拴在一根拉成弓形的树枝上。活扣上结一个竹销子,将销子插进置在洞中的两截短木棍儿的夹缝里。当土老鼠的嘴拱脱了销子,地上面被拉弯的树枝失去了拉力,借着回力反弹,鼠洞里的活扣勒住土老鼠的肚子,把它死死地夹在短木棍儿上。他这种以逸待劳捉鼠法,颇得文场长的赞赏。余少刚每拴住一只土老鼠,文士陟便给他记五分工,他有时一天就挣了七八十分工。只是没过多久,林场办不下去了,抽调的劳力自动解散,给余少刚记的工日也白记了。

万佛寺的男人身兼多职:一个冬天被捆在“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上,往往是下一趟砂坝坪买一袋洗衣粉的时间都抽不开的。开春了,忙着翻地种洋芋,筹备火肥种苞谷。洋芋出土了,苞谷也生出了嫩苗,给它们锄草的事就归女人了——男人要想办法挣钱交各种税费、三提五统、集资摊派、超生罚款......,有门路的就出外打工,下矿挣大钱。可是一旦出事了,把骨灰弄回来还不许进自己的家门。因为在外面出事的凶煞是不能让他进活人家的。因此大多数人都不想出门,唯一能挣点钱的营生就是割漆了。

过了五月端午,男人开始砍花梨木削钉子,把它楔进在漆树上,以作攀树的支点。山里虽然漆树多,但是气温低,待过夏至了,树叶才从梦里睡醒似的舒展开来。这时水汽方开始充盈树皮。女人望着漆树的叶子完全展开了,不用男人吩咐,就开始淘洗燕麦和苦荞,预备男人要带进林山的干粮。

采割生漆有风险,所以,漆匠也有很多禁忌:山里雨多雾多,下雨叫“来点子”,生雾叫“过飘子”或者说“山上挂幔帘了”。漆匠最忌讳说“蛇”,大概是蛇与“折”同音,他们便把蛇叫“溜子”或“钱串子”。蛇却偏偏爱盘伏在漆匠的招路上。据说,漆匠在给山皇土地烧香进贡时少祷告了几句,土地佬儿就利用手上掌握的那点神权做点小动作,也是常有的事。每遇这种情况,漆匠再给土地佬儿用几块石头棚个小庙,有时鲜果子多供一些。也有漆匠偏不信这个邪,认为这样做,反倒惯坏了土地佬儿的恶习,动不动就对人敲一杠子。前边漆匠放供果,后面漆匠却偷吃,也没见土地佬儿把偷吃供果的漆匠怎么样!可见,人神虽居两重天,其贪婪成性,欺软怕硬的性情却是相通的。

水井湾建了林场,大大地方便了这一带的漆匠。他们不必另找崖屋或另搭草棚,几个漆匠都借住在林场里。漆匠和林场的村民都是本乡本土的,大家砍柴烧火,提水煮饭,彼此不分你我,相互都有个照应。他们各自在家里带去的米面油盐菜蔬也都分别装在蛇皮袋里,吊在场屋中间空荡处,吊带上再活套一个钢精锅盖子。尽管这样,狡猾可恶的老鼠还是能攀到蛇皮口袋上去。

漆匠把一棵漆树与另一棵漆树之间的藤蔓、荆棘和杂草清出一条路来,叫招路。根据漆树的疏密,采割漆口的多少来确定正好够一天采割完毕的量,便是一招树。一天一招,一个星期一轮转,就是一把刀的漆树。

一个漆匠割一把刀的漆树,三四个月就能采割一百多斤好油子漆。如果是老把式,再在漆里搅些水的话,二三百斤也是有的。漆匠三四个月的劳动成果相当于一个壮劳力给白进财扛两年地板条或给他砍三年龙头竹儿。白支书见这么多人进山采割生漆,造成劳动力分散、流失,对他木材加工产业和收购龙头竹都有很大影响,他便活动林业主管部门,要求他们对漆匠的这种乱采滥割的行为采取限制措施。所以,现在采割生漆也没原先那么随便了。漆匠进山之前要在森林派出所登记,要去县林业局办理采割手续,要预缴一笔林特产税。即便这样,不怕漆毒会割漆的壮劳力还是不愿放弃割漆营生而改行去伐木扛地板条。

漆匠向生漆里面掺水,非高级把式不敢冒然一试。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几个月的辛苦劳作就会毁于一旦。因为漆水分离不溶合,如果不添加溶解剂强行兑水搅合,加快了生漆的氧化反应,把一缸油飘飘的生漆搅成乳状糊糊,就报废了。

漆匠在深山老林里独自劳作多孤寞,即兴吼两嗓子山歌,既能宣泄孤独的情绪,壮壮胆子,又是联络同伴的信号,相互呼唤,彼此照应。

“六月二十三呀,漆匠上了山,你在哟漆山小心点呀,免得奴挂欠!”粗犷的歌声从绿海深处飘出来。

“割了一年漆呀,上了一年当,浑身上下哟长漆疮啊,敷的象鬼样!”对面坡上的浓绿中回应着和声。

深入大山的浓绿之中,只要有人吼开一两声,便这山唱起那山和,撩得山鸡子扑棱棱冲天而飞;震得大山颤悠悠轰鸣......

林场里最没出息的要算张混嘴儿了。张混嘴儿叫什么名字,他自己也不知道。大概他的父母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官号就离开人世了。他无家,无亲人,无住所。四十多岁了,还是孤鳏一人。大集体的时候,他除了给生产队放牛,别的什么都不会干。土地承包到户后,也就失了业。张家叫去碎一天煤碳,李家叫去挑半天猪粪,只管一顿两顿饭,不算工钱的。下雨天则帮人家推磨,只顾混个嘴儿,张混嘴儿便成了他的正式大名。派出所登记人口办身份证,觉得他这名字难登大雅之堂,干脆放弃给他办身份证了。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有没有身份证都一样。

文士陟把张混嘴儿带到林场去,还是放一头牛。晚上,他便成了山民耍弄的把戏。

冬天,张混嘴儿把牛往山坡里一赶,自己则找个背风的阳坡晒太阳。太阳晒得他暖洋洋的,便翻开破棉袄捉虱子。晚上,将牛一收,他也就在牛栏的楼上睡觉。牛栏是两层的,牛卧在“一楼”慢慢回嚼着白天在山坡上囫囵吞下的草料。“二楼”是给它堆放干饲草的地方,也正好是张混嘴儿最舒服的卧床。半夜尿涨了,也不用起“床”上茅房。把干草扒个洞,刚好能放进排尿器,尿就从“二楼”竹筒子里倾泻而下。卧在“一楼”的牛也不用起来,弯转了头,伸出长长的大舌头,舔舐肋巴骨上富含氮素的尿水。

烧饭的吴碧玉非常厌恶形象猥琐的张混嘴儿。

林场里所有人都进林地干活去了。临近中午,张混嘴儿收关了牛,溜进伙房找早饭吃。伙房门虚掩着。他以为烧饭的不在,便轻脚悄手翻弄案台和碗橱,指望能找点好吃喝儿。却听见储粮食菜蔬的棚房里木板咯吱咯吱地乱响。响过一阵子,烧饭的说:“算毬了哦!”场长气喘吁吁道:“还有会儿。”于是,木板又“哐啷哐啷”的急响。喉咙里硬憋着气,似乎是便秘的人排不出粪便的难受劲儿。吓得张混嘴儿缩手抽脚往后退。慌乱中撞翻了身后的不锈钢菜盆儿咣啷一声落在地上。棚房里两个人以为是野狗钻进灶房翻倒了锅台上的半盆菜油。光着身子出来撵狗,更把张混嘴儿吓得抱头鼠窜,一后晌都没敢回场屋。

自此以后,杨二嫂越发厌恶张混嘴儿了。嫌他邋遢,浑身有股牛的尿骚味儿。行事又不懂人的脸色。每次吃饭,他倒排在最前边。杨二嫂故意把勺一扬,做出要用勺挖人的凶样子吓他。张混嘴儿以为掌勺师傅打饭了,忙把搪瓷碗递过去,杨二嫂又把勺收了回去。如此一递一缩好几次,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杨二嫂就凶巴巴吼他:“干活死哪去了?吃饭倒跑的比饿鬼魂还快!”

张混嘴儿吃饭排在头里,挨了掌勺师傅的骂,下次就磨磨蹭蹭跟在队尾巴上。杨二嫂看他灰不溜秋的样子又气不打一处来:“混嘴儿,别人都说你老实,我看你奸猾得很呢!吃饭的时候等在后面吃干的,有锅巴!可今儿格不凑巧:若不是还剩点洗碗水,差点连稀汤都没有了。”

夏天,牛栏里蚊虫多,张混嘴儿也就毫不客气地挤进场屋去睡。晚上,几个漆匠围住火坑就着柴火灰烧洋芋下酒,张混嘴儿光着屁股弓腰盘腿地歪在干树叶铺就的床上扯起鼾来,同时还放了个闷屁。几个漆匠便捉弄他,用根草芊子沾点生漆涂在他的肛沟处。

张混嘴儿肛门子红肿了一大片。漆疮发作了,恶痒难忍。他知道自己向来对生漆过敏,始终不敢接触漆树。漆疮怎会生在他屁眼儿沟缝里去呢?他在无人的山坡上退了裤子弯腰低头查看,对面山梁上却有人在喊他:

“混嘴儿,你屁眼儿痒不痒?”

另一道山梁上喊道:“贵娃子,还不放麻利些,山顶上戴帽子(生雾)了,你还有闲时间侃裸话!”

贵娃子名叫陈贵清。一付瘦骨头架儿。本来就很瘦削的脸,再被两绺络腮胡子占去了大半,露在外头显面子的也就所剩无几了。因此又有人管他叫“窄脸”。给张混嘴儿屁沟里涂生漆,正是“窄脸”的得意之作。

贵娃子应道:“三叔放心,今天不会打雨招!我已经在往回收招了。”“收招”是漆匠们的专业术语,即:把瀽叶子里的一点一滴的漆往桶里收刮。

在万佛寺众多漆匠中,就数夏三老汉岁数最大,手脚最快,割漆的把式最好。临近七十岁的人,登山爬树,还灵活得像只猴子。除了耳朵有点失聪,其他方面不输于年轻人:眼明手快,脚不僵,腿不软,腰不酸,背不疼。他割的漆口子像武士的剑眉,漆汁流的多,瀽叶子也刮得最干净。别人割一招树,快捷的,要到晌午以后才能出扒;手脚不麻利的,往往还得打黑摸儿。可夏三老汉也不过三四个小时就把一招树割毕并把漆都收回来了。他不仅快,每天还比别人多收斤把半斤漆。有些漆把式熬草药汁向漆中掺假,夏三老汉凭硬功夫,卖的是硬头货!所以,他的漆,大多数都被当地人高价买去给老人漆寿房了的。

“三叔,你割那门快,是不是急着赶回去给侄媳妇栽黄瓜种四季豆啊?”贵娃子调侃喊道。

“啥事都不能让你娃子晓得!”夏三老汉笑骂道,人已经走出了林扒。

“三叔等等我,就剩一棵树的瀽叶子没收了。”

“莫慌张,还早着呢!”夏三老汉坐在沟边一块干石头上等着窄脸。

起早是漆匠的职业习惯。早晨开割的时候,漆树汲足了一夜的地下水分,树的干支和叶子又浸润了空气中足够的露水,这时的漆汁最旺。若被太阳出来晒干了露水,漆就不肯流了,纵流也不畅。

夏三老汉割漆的诀窍就是起早。天刚蒙蒙亮,夏三老汉缠着裹腿,穿着废轮胎制作的边耳鞋,腰间挎着装瀽叶子的竹篮,手提收漆汁的木招桶儿,还看不清路的时候,就急匆匆往漆林山上赶。正走的急,迎面悠悠晃晃地有个影子向他飘来。看高矮个儿和移动的样子不像是狗熊之类的野兽,夏三老汉并不害怕。他从来不相信会有什么山鬼!

夏三老汉屏住呼吸,正要往路里边大石头后避让,飘来的影子是个背背篓的女人。女人背了一背篓四季豆和黄瓜,只怕背后有鬼撵来,不曾看见前面有人,就与夏三老汉差点撞了个满怀。这女人避之不及,心中一惊,“啊”了一声,“还是三叔哦!”

女人急中生智,忙把背篓往路边石头上一靠,裤带一拉,把裤子褪在脚胫上,模模糊糊一大片黑毛呈现在夏三老汉面前。——原来是夏三老汉的侄儿媳妇白玫瑰头天上山拔细辛发现了一遍青绿绿的瓜豆,半夜里摸上水井湾去摘了一背篓。

夏三老汉笑着摇摇头说:“我奈何不了了,你背着快走吧。”

白玫瑰慌忙提起裤子,背起背篓,一溜烟走了。

等夏三老汉攀爬到水井湾自己开的荒地时,天已大亮,才发现自己种的四季豆和黄瓜像野猪拱过一般。夏三老汉还是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有决心,不辞劳苦啊。”

贵娃子真的比以往快了许多。还没到半下午,他就收拾停当,同夏三老汉一块儿回家了。

林场的村民劳作了一天,一顿晚饭吃罢,彼此骂些玩笑话,一身疲乏就消失了大半。年轻人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怎么高兴怎么闹。先是扯南山填北海地神吹神侃,侃的没兴趣了,有人尖起嗓子吼起了“姐儿歌”——

“正月与姐说私情,姐儿低头不做声。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三月与姐说私情,粉红桃花好爱人。马不奔腾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

东一钉耙,西一榔头,都是叫花子卖米,只有那几升(声)。先是唱的山歌调,是谁一下又唱成哭丧调了:

“摸姐一把姐没醒,摸姐二把姐翻身!摸姐三把姐醒了,呸咻呸咻叫连声:莫不是房中出妖怪?莫不是梦中鬼迷人?是不是爹妈来拿错?莫不是邻居起歹心......”

白天,张混嘴儿受了杨二嫂的奚落,正闷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早早就脱的精尻子裸体睡在树叶铺的床上。被几个年轻人吵闹得更加心烦意乱,坐起来骂道:

“闹丧啊!你们不挺尸,也不让别人睡了?”

“闹丧就闹丧!”

几个年轻人笑闹着围上去,扯的扯膀子,按的按腿,三下五除二,找来葛藤把张混嘴儿捆绑在他们常当条凳坐的木头上,并连木头带人扯拉至场屋的中间。任张混嘴儿怎么叫骂,都没人理会,只管继续他们的恶作剧。

一个人拿了漆匠的空漆桶当鼓敲,另一人则找出一把挖断了柄的破薅锄当锣,围住被捆的张混嘴儿转灵唱丧歌:

“一进灵堂啊,啊~啊,转了一个拐呀,高的高来矮的矮,好似八仙来过海......”

另一个抢过歌头:“一进门来就唱起,堂屋里睡了个狗日的。狗日的死了狗日的埋,狗日的睡了一付好棺材.....”又有人拿出了洗脸的塑料盆儿,或吃饭的搪瓷碗,用筷子敲打起来。

唱的唱,闹的闹,笑的笑。而张混嘴儿骂着骂着却停住了声息。这几个胡闹的厌恶毛凑上去看,张混嘴儿正均匀地打着呼噜。

胡闹了半夜,有人出去解溲。房檐上不时滴下冰凉的露水。天上的月亮早已翻过西边树梢那边去了。场屋的坎下,是一坡长势最旺盛的黄连。解溲的人一泡尿还没撒完,听到黄连地里有窸窣窸窣的响声,以为是野猪过路。山的大片黑影从月亮下面投射过来,他便站在暗处窥望,隐隐约约有两团影子在那里浮动。随即一股凉风袭来,突然感觉背部肌肉发紧,转身就往场屋跑,吓的嘴脸乌青地乱叫:

“鬼!坎下黄连地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