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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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早晨的一幕,令肖鸿运心有余悸。他失却了帮着推车的伙伴;失去了晚上抱团取暖的兄弟。他更加落寞孤寂了。悲痛拥塞胸间,憋得他气闷难舒。这里比监狱看守还严。他感到绝望了。里面的工友彼此像路人,并非他们麻木不仁。监工严禁他们彼此交头接耳,严禁他们彼此用眼神交流。这样久而久之,人与人之间自然就冷漠相对。他想起电视《动物世界》中非洲广漠原野上迁徙的野牛群,凶残的狮子咬住一头牛的咽喉,不管这头野牛如何垂死挣扎,它的同伴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种对同伴遭难,见死而不救,当然属于弱势者共有的怯懦表现,怕惹火烧身,弱势群体必然就丧失了凝聚力,从而使得恶势力更加得势,更加猖狂!

就在小强逃跑失败的第八天,时间已是上午九点。一辆十轮大卡哐哐啷啷在石子路上颠簸了八九个小时,终于在一家煤矿的堆煤场停了下来。

卡车司机将车停稳后,翻进车厢,准备把盖煤用的篷布放到驾驶楼顶上去,以便让装载机往空车厢里装煤。他弯腰伸手卷裹已经被颠簸散了的篷布时,猛见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睡在篷布下面!司机正要惊叫时,那个赤身脏成黑猩猩的人一翻身坐起来。两只眼珠子在包公脸上骨碌碌乱转。他正从梦中惊醒。见了卡车司机,慌乱中欲翻厢板跳车逃跑,却被司机死死把他按住。喝问:“咋回事?你是谁?却在我车厢里......”

“叔叔,行行好。我是从黑砖厂藏到你车里才逃出来的!砖厂打死人了!你让我逃命吧。”那人跪在车厢里哭诉起来。卡车司机见那人这个样子,立刻起了恻隐之心。

太阳在东边天空闪耀着升腾,天空蓝幽幽的,空气中蒸腾出热浪。

这也是用红砖围起来的堆煤场。从场院的大门向纵深望,煤面堆积如同小山。大门口有一节厚钢板铺设的路面,钢板路面之上用彩钢瓦搭着凉棚遮盖着。顺着钢板地面还建了一间红砖房。出来的重车必须停在钢板路面上等待守在红砖房中的人收款、开票。

那家砖厂向这家煤矿定购了80吨煤面,矿老板派这辆十轮大卡送去。等卸完煤,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司机要求砖厂派个民工打扫车厢,红衣人便命令刚下班正要回宿舍睡觉的肖鸿运扫车厢。肖鸿运扫完车厢,见红衣人不见了,便钻进车上盖煤面的篷布里。他想,万一有人找来,他可以假装整理篷布,说红衣人给他吩咐的活还没干完。人家若说活干成这样儿就行了,他则顺势下车,回房休息。不想,他刚躲藏好,大卡车却磕磕啦啦摇摇晃晃开动了。此时的肖鸿运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睡在车厢篷布里,顺利出了砖厂北大门。

也是该缘肖鸿运要逃出这鬼门关了。深更半夜,这些被重体力活折磨了十几个小时的苦工正是躺倒睡觉的时候,那些监工也刚刚清点过人数。铁栅门被大肚子凶神把守得严严实实,用他的话说,“连蚊虫都休想从这道门逃走!”

运煤拉砖的车辆从北门进出。车辆进出的北门是苦工的禁区。平时,这道大门也是由两个人守卫。他们不可能料到会有苦工藏在车篷布里逃出砖厂,更何况是在半夜时分!

十轮大卡在路上一夜不停地颠簸。肖鸿运心里一阵紧张过后,觉得有些寒冷。他蜷缩在篷布里。他实在太疲乏了,像只刺猬似的竟入了梦乡。他回到了家里,见父母在相对而泣,“妈妈,爸爸,我回来了!”他一连叫了好几声,父母都不理他。难道还在为他草率弃学,偷了他们的钱盲目出门的事生气?他也正为自己不明世事得不到父母的保护而追悔莫及。下了不知多长时间的淫雨,老天爷总算睁开了三分眼。天空的黑云换成了拥挤而不规则的灰色浮云。一团团雾幔涌聚到半山腰里,院坝外边的南瓜藤蔓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抹久病羸弱的阳光洒在上面,泛着弱光。知了紧紧揪住苞谷叶子,颤抖着屁股,幽幽地哀鸣:“死啊死啊——死哟......”远处飘来蜂鸣声。起初若隐若现,时若钢丝震颤,时若风吹树林。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像是几十架飞机在头顶轰鸣!——原来是

现实不允许他在梦中悲戚,卡车司机把他惊醒了。他欲逃却未能逃脱。他的哭诉,他赤身裸体如困囚待毙的黑海豚的可怜样子感动了司机。司机发了善心,把放在驾驶楼里的一条短裤和一件汗衫拿出来,领着这个死里逃生的少年去煤矿浴室泡了个澡。如果不是卡车司机带他,那个烧锅炉的倔老头儿定不会放他进去。那个老头严禁任何一个矿部以外的闲杂人等进出他的领地。肖鸿运近半年没洗过澡了。他身上的污垢相当于穿了一层御寒的衣裤。反正黑砖厂没有衣裤穿没有被子盖,无须男女间的避忌,他们只是一群被强迫被驱役的牲畜!

洗完澡后,卡车司机把他介绍到这家煤矿上班。这家煤矿也是没有开采手续的小煤窑。平日里不敢明目张胆地正常生产。一般是白天停产,晚上开采。赶在早晨八点钟其他单位上班之前,必须把井口用木头和黑心棉被等物盖严,伪装好。装载机也开到一公里开外的转煤场装车、发货。尽量做到井口不留矿工摆放的生产工具或生产设备,转煤场不存煤。到了晚上小煤窑又紧张有序地忙活起来。从井下提升上来的煤也在当班用六七台三轮车运送到堆煤场去。遇上国家法定节假日,便是这家煤矿加紧开采的黄金时段。哪怕冒着生命危险,哪怕放弃一年中最为珍贵的与家人团聚机会,只要能挣上矿老板剔牙剔下的零碎小钱,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农民工也决不放弃!这就是他们过春节在矿上也不回家的根本原因。

矿老板是这个卡车司机的亲戚,所以卡车司机也是在矿上吃得开的面子人物。他把根本不认识的肖鸿运带到班长跟前,班长以为是卡车司机的什么亲戚,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

班长领着肖鸿运在矿老板姨父开的小卖部赊了棉被、衣裤、鞋子、洗刷用品等。自出门来,几个月没沾过被子的他终于过上了近似于人的矿工生活,睡了一夜特别舒服的觉。曾经沧海难为水,他长这么大,才真正感受到所谓的“幸福”。

班长问肖鸿运:“想干什么活?”

小伙子从来没在煤窑打过工,他茫然地摇摇头。给了他重生的机会就是他最大的恩人,班长安排啥活,他就干啥活。班长为了讨好卡车司机,尽了最大的努力,安排他在第二步罐台开卷扬机。把原先开卷扬机的调到第一罐台推罐、挂钩。班长卖乖般的调整,对于没有任何下矿经验的肖鸿运和与肖鸿运没有任何关系的卡车司机都没有任何内在关联。原先在第二步罐台开卷扬机的那个人倒是窝了一肚子怨气,挂钩时,故意把罐的重心偏向一侧,使得重罐时常脱轨掉道,肖鸿运却束手无策。运输通道受阻,影响了出煤进度,班长责令推罐挂钩的那人负全责处理,罐在轨道上运行才顺畅了许多。

开黑煤窑,最大的困难是批不到爆破材料。炸药还可以买硝铵(一种农用化肥,不属于公安管理物品)和柴油进行土法熬制。用于引爆炸药的雷管就非得要通过各种手段和特殊途径向审批机关弄到指标才能买到。而审批机关的个别人员又不敢公开满足黑煤窑的批量需求。所以,在黑煤窑,价值一至五元钱的雷管,矿老板愿意掏十几元的高价收购。早些时候,有在大矿(有开采许可证的煤矿)打过工的炮工通过虚报冒领,瞒藏偷盗得来的雷管卖给黑煤窑。黑煤窑老板也极力维持这种偷偷摸摸的供货渠道。再发展到后来,黑矿老板直截派心腹干将去大矿井下打工,实则是派人去伺机偷盗雷管。成功盗来一百发雷管,除了高价收购外,矿老板另行奖励一千元现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肖鸿运毕竟是个孩子。自出门来,几个月没穿过衣服,没盖过棉被。从黑砖厂逃到黑煤窑,班长待他就像待自己的亲人。他下班能睡舒服了,上班有衣裤穿了,井下不冷不热,干活不重不累。老板还在中途免费供一包方便面。肖鸿运应该知足感恩了。自然经不住别人撺掇。加上自己出门快半年了,死里逃生,还没挣到多少钱。既然偷雷管有这么大的暴利,何妨不可一试?他晚上在黑煤窑开八九个小时的卷扬机,对于不知疲倦的年轻小伙子来说,仍然还有充沛的剩余精力。何况又经历过炼狱般的砖厂体能熬炼,他根本没把开卷扬机当是在上班干活!下班之后,被人带到距黑煤窑三公里以外的大矿——腾龙矿业公司井下干活(当然是最苦最累也是最危险的铲子工——往罐里装煤)。他的目标是炮工随时扣上大锁的那只铁箱子,铁箱子是设在井下专为炮工贮藏雷管的“保险柜”。

在卞龙的大矿井下做了几天铲煤工,通过细心观察,肖鸿运发现了这样的规律:每班炮工在下一班矿工接班前两三小时就完成了爆破工作下班了。这中间二三个小时的空挡正是肖鸿运下手的天赐良机。下煤窑,最耗体力的还是井下的铲煤工。他们从下井到下一班同行来接班,八九个小时是不许伸腰喘气的。最后下班的是开卷扬机的提升工和班长。肖鸿运当班的班长正是万佛寺村支书白进财的弟弟白进喜。白进喜不认识他,他也不想去攀附白进喜。倒是在值班室新工人登记时,鄢清志要他出示身份证,肖鸿运告诉他,身份证被黑砖厂扣押了。他报了籍贯住址,鄢清志当然是认识他父亲肖明智的。

自小红嫁了卞虎,如修仙得了道,鄢清志身上自然也附着了飘飘然欲升天的仙气。他的本职工作是做好新来矿工的登记,搭配分班,安排矿工住宿,协助总管搞好日常管理。正因为身份特殊,他早已把自己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整天仙气飘飘,腾云驾雾,好像他一个矿部值班室的管理人员完全掌控所有矿工的生杀大权一般。

鄢清志对矿工是借鉴了古时监狱管理模式。对犯错误的矿工予以严惩,也是基于多方面考虑,因此得到卞总的肯定和支持。矿工一旦出了伤亡事故,处处都得花钱:伤残了的矿工住医院疗养要花钱,出院了还得拿走一笔伤残补偿金;对死亡了又无法抛尸的矿工,要支付死者亲属一大笔死亡赔偿金。这些还必须悄悄同死者亲属协商私了。一旦经公,麻烦就更大了。如果是一次出了死亡多人的大事故,被外界知道了,不仅要向死者亲属赔钱,还要接受安监部门罚款处罚,同时还被责令停产整改,更要花大捆的票子四处打点。有些媒体人也不地道,自己吃了封口费,却把他挖到的材料转让给他们的同行。明知他们是喂不饱的吞口(饕餮)却还不敢得罪他们。“防火防盗防记者”虽是一句调侃话,也正反映出社会上的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

井下,炮工放炮之后,炸松的煤当然是铲子工的事,炮工就下班不管了。但谁也没想到还有人正在打他们留给下一班炮工的雷管主意。

炮工从来没清点过本班用过了多少枚雷管。从前是如此,公安部门对爆破器材严管之后,矿井下仍然对爆破器材管理比较粗放。虽然矿部在矿区分别建有雷管和炸药库房并设有专人看管,井下也配备有雷管专用保管箱。但在看管、存放和取用雷管时,完善交接手续要耽搁他们很多工夫,炮工嫌麻烦。每个班从火工仓库保管员那里领了雷管就往井下储存雷管的铁柜里一塞了事。更无专人上锁管钥匙。因为井下煤头多,需要放炮的掌子面自然就多。不可能每个炮工都去锁雷管箱。取用雷管时,也不可能每个炮工都到齐了才能开箱锁。各班各煤头放炮时间不一,到了放炮需用雷管的时候,就由炮工各自去取。

肖鸿运毕竟还是个孩子,偷窃作案没有经验。他下班的时候,经过抽水泵房过道处,见储存雷管的铁箱子虽然上了锁,但开锁的钥匙却在铁箱盖上。见周围无人,他拿钥匙试着开锁。锁开了,铁箱里有很多整盒的和散装的雷管,他随便抓了几把散装雷管塞进胶靴里。

刚刚得手,见下一班炮工已经下井了,他慌忙跑进废巷假装大便。

有个细心的炮工见一个铲子工慌慌张张从雷管箱处跑进废巷,他便起了疑心。他打开铁箱子清查,发现铁箱里的雷管不止这些,忙去找班长。班长听了他的述说,过来看了,也感觉到炮工存放的雷管有漏洞,叮嘱那个炮工在井下暂时不要声张,装作啥事都没发生。立即通过内线电话通知矿部总管,总管安排鄢清志带几个人去搜查正在升井的所有当班矿工。

鄢清志安排四个人各自手持镐柄把守井口大门,令每个升井矿工在罐笼里依次脱光衣裤和鞋袜,净着身子从手持镐柄的四人中间穿过,再穿上被鄢清志检查过的窑衣和套鞋。井筒里夹裹灰蒙蒙尘埃的热气从井下袅袅往井架间升腾,足见井下的空气是多么的浑浊。矿工一踏上井面,口鼻里出的气就是一团尘雾。他们在井口脱光了身子接受如此奇葩的搜查,尤其是新矿工见了那阵式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但他们心里无冷病,放心吃西瓜,仍然是嘻嘻哈哈地穿上被搜查后的窑衣窑裤,有的矿工接过衣裤干脆不穿了,抱在怀里直截往澡塘子跑去。又被鄢清志站在井口吼骂:“不要脸的东西!矿部住了那么多矿工家属,你们屌子浪荡的跑什么跑?当心人家给你割了喂狗去!”

肖鸿运先是得意第一次偷盗竟如此容易。当罐笼停在井口,每个升井的矿工都要接受脱衣脱靴搜查时,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顿时神情异常紧张,浑身发抖,两只嵌在煤黑脸上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却无法夺路而逃。鄢清志一眼便认定他就是偷雷管的贼。手一指,对四个打手厉声喝令:“把这个娃子抓住!”几个人如饿虎扑食,生拉活扯,把他撕扯到罐笼外边,按倒在地上。有人揪住他的头发,有的用膝盖跪在他的脖子上,肖鸿运的要害部位被控制,喉咙发不出喊叫。其他人按的按手,压的压腿,扯的扯裤带,脱的脱套鞋。被脱掉他套靴的一,足见井下的空气是多么浑浊霎那,雷管便散落了一地,经清点,共96枚。

人赃俱获。鄢清志喝一声:“打死他狗日的!”一帮打手一拥而上,拳头狂风暴雨般袭来。

开始,肖鸿运还极力反抗,有如被网上岸的鲫鱼,翻滚着,扭着腰身,踢蹬腿脚。有人拿来尼龙绳将他捆成一只大闸蟹,如抓往屠宰场去待宰杀的猪,打手们拽着捆大闸蟹的绳子往矿场坝里拖。

河北的秋天,昼夜温差特别大。白天还有夏天的余威,到了夜晚,就有初冬的寒意了。清志令人剥光偷雷管人的衣裤,只剩一条裤衩。然后把他五花打绑,拴在矿工大院路灯电杆上,并通知未下井的所有矿工前来开现场会。鄢清志找来一条电机三角皮带,由四五个管理人员轮换抽打,一个人的膀臂累的酸痛了,另一人接过去继续抽打,直打得肖鸿运体无完肤。

气温从中午的临近三十度,到了晚上骤跌为七八度。肖鸿运先是跪在地上,嘴脸乌青,浑身发疟疾似的颤抖,像在他身上装有高频振动机,越发身不由己了。牙巴骨上下磕碰出磕拉拉的声响,跪在地上的膝盖也如振动式夯实机在夯地。

足足过有三十多分钟,肖鸿运跪地处湿了一大片:失禁的小便和身上流淌下来的染成淡红色的血汗,难分泾渭地溶合在一起,慢慢扩展开来。

鄢清志嫌打手们抽打的节奏太慢,下手的劲道不够猛烈,夺过站在一旁观战的打手手中杵地的镐柄,如打高尔夫球一般猛扫一棒,跪地者脑袋一甩,立刻就耷拉了下来,身子随之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