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杨红英去医院外面请人杀鸡去了。万明香背朝外脸朝里,似海马般弓腰弯背睡了,她听到余少刚在走廊里跟人打过招呼,随即推门进来,脚步响到她的床前。
余少刚弯腰俯首,问:“你醒了?想吃点儿啥?我刚温了一听八宝粥,你趁热喝了吧!”她装作睡着了,不理他。他站了一会儿,均匀的微鼾从她喉间逸出来,便不忍心打扰她了。他轻轻给她拉上被子,小心翼翼把她露在外面的臂膀盖好,悄悄转身出去。一股暖流融入到她的心里,但转瞬却又消失了。那种对他的幽恨凄怨又占了上风。她心里想着猫抓住了老鼠的情景:猫并不先咬死吃掉它,而是效仿诸葛孔明的七擒七纵,将它衔到宽阔一些的场地,又放下它。老鼠当然还企图逃命。但不等它逃走尺八远,就又被猫爪子以闪电的速度把它抓了回来。再放,再把它抓回来,老鼠经得起几个回合的折腾?几下把老鼠玩死了,猫还觉得不够刺激,还不过瘾!再把老鼠热的尸体像小孩儿抛毽子似的抛向空里。这是多么残忍的折磨!这与古代千刀万剐的酷刑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一口咬死了它,吃了它,也让它死得干脆!难道你在精神上还没把我折磨够吗?你看着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在肉体上这么折磨我,你在一旁幸灾乐祸看我的笑话还不够?你还要用猫玩老鼠的残忍手段来对付我?
余少刚每天从砂坝坪镇卫生院到万佛寺跑个往返。晚上回万佛寺,天麻麻亮又下砂坝坪去医院守护病人。老父亲辞世之后,他反正一个人,无牵无挂,又没养鸡鸭猪羊牲畜,就是要回家照顾一下他的卷尾巴。卷尾巴通人性,它似乎懂得这几天主人有事,主人不需要它出面的事,它也没必要在主人的身后跟屁。进山围猎,主人是会吹口哨招呼它的。
也许,几天来,它独自在家有些寂寞。少刚走下院坝坎,卷尾巴尾随在后面,走几步又停下,试探着想跟主人出去走走。少刚回转身来,两手虚张声势一拍,说声“就在家里”!卷尾巴就站在那里摇晃着圆圈尾巴,一直目送主人转弯不见了,它才无精打采地回去,将嘴藏在后胯中间睡它的觉去。
余少刚对病人照顾的可谓无微不至,病人好像还不太领情。他给病人买的营养品和时鲜水果,她总是放在一边不动。余少刚要她吃,她推说没胃口,口淡无味不想吃。少刚又急着找医生给她检查,医生说病人口淡是正常的。身体康复了,食欲自然就增强了。病人心想:谁要你吃了咸萝卜操淡心?还想在医生面前彰显过去曾经有个的那层关系吗?
病人的身体非常虚弱,有时,坐在床上想往起站,却必须要扶住床帮和墙壁才能慢慢站起来。站起来了,还得稍事休息后方可迈步行走。否则,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眼前的空中冒出很多五颜六色的金星子。金星子有的像蛇吐信子,有的像蝌蚪尾巴,更多的像金链子散脱的巨型环钩,飘逸在空中如梦幻般地闪现。少刚又去找医生,医生说是失血过多所致,进补也不可揠苗助长,操之过急,还须按规律慢慢调理。
病人要求早些出院。因为在医院住久了,她后半生变牛变马也还不起人家为她所花的医疗费。她颈上的伤口基本愈合,平时看人看物,就得歪着头侧视。她的头被微微扯向了左侧,已经无法恢复到正中位置了。医生说:这是肌肉抽缩了的缘故,他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万明香歪在床上,护士以为她睡着了,便好奇地问余少刚:
“她是你什么人?”
“你们认为呢?”余少刚反问。
护士脸微微一红,但马上恢复了常态:“我看你对她挺尽心的。”
余少刚:“假若你遇到一个人落了水,如果你有能力救他的话,一定会是毫不犹豫地下水救人,而不是先研究这个落水者与你是什么关系,你说是不是?”万明香听余少刚与护士的对话,开始觉得自己错怪了他这么多年,心里泛起阵阵愧疚。又担心余少刚说漏了嘴。男人总喜欢把一些桃花感觉放大无数倍去张扬,去炫耀,以填补内心的空虚。甚至无中生有编造一些虚假故事,以为这就是男人的能耐和荣耀。
后来听余少刚说救落水人的比喻,万明香刚刚温暖了的心一下子又凉了半截。心里说“既然我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谁要你同情了?谁要你发善心了?——多管闲事!”又听余少刚接着说:
“你们作护理工作的,都是心地善良的人。我在第四军医学院住院疗伤的时候,自己也曾想到活在世上没多大意思了。就是那些护士照顾我,就像照顾她们自己的亲人一样。是她们给了我温暖,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有一个护士,热爱文学,非常崇敬军人,曾在《解放军报》发表过诗歌。在我人生最低谷,最痛苦的那些日子里,是她借给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三天光明》、《老人与海》等世界名著。与其说是这些世界名著鼓励了我,使我有了活下去的坚强毅力,还不如说是这位白衣天使指引了我新的人生道路。她说天国就在人间,就在现实生活之中。珍惜每一刻的生命,过好每一天的生活,就已经在享受天国的幸福生活了,又何必舍近求远呢?我觉得她的话,有如醍醐灌顶,使人立时顿悟。因为只有好好地活着,就是对给了我们恩典人的最好的报答。”
护士:“看不出你还是一个性情中人!”
少刚:“哦,对不起,水田里牧马,说跑题(泡蹄)了。”
护士:“她为啥伤成这样了?是跟人打架伤的吗?她住院这么久了,也没见她的家里什么人来看她。前几天来看她的,我们还以为是她家里人呢。后来问她,她说是她妯娌嫂子。难道她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么?”
余少刚:“她男的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还要别人护理呢。”
护士:“真是个苦命女人!看样子,这人心眼儿也不坏,命运咋就这么不公平啊。”她们议论人家,自己的眼睛却湿润了,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嗓子忽然发硬,不约而同地往洗手间去。
又过了几天,万明香听医生说,她的医疗费用已经超过二万七千多块了。她坚决要求出院。说她在医院再住下去,她要急死的。她不知道她的猪是饿死了呢,还是活着在遭罪?
医生说:“你的猪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万明香没好气地说:“你们只晓得收钱,人家的钱就来得那么容易吗?”弄得医生哭笑不得。还是余少刚发了火说:“天都快黑了,现在出院,你一个人能不能爬上万佛寺?万一要出院,也得等明天了我回去通知杨红英,再请个女的来扶你回去嘛!再说,医生那么虔心给你治疗,医院又不是白收了钱不管你!——何必说这伤打人的话?”
高局长正式通知夏龙文:
经检查,发现你矿主副井不分。巷道支护不规范,井下通风不良。采区布局不合理。火工器材管理粗放,雷管库房与炸药库房相隔距离太近,避雷针安装不够高度。井上采用高空远距离索道滑运,存在高风险隐患。现责令停产整改,直到检查验收合格,方可恢复生产。整改期间,严禁偷采,一经发现,将承担一切法律责任。望能积极配合。特此通知。
这次矿产安全大检查,有别于前几次,是出乎夏龙文意料之外的。而且,检查出存在的问题也令夏龙文吃惊,并感到失望:不允许用索道滑运万佛寺产的煤,就直接掐断了他的运输渠道!
夏龙文不懂得权变,蛇钻竹筒转不过弯。他接到高局长的整改通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立不起来了。凭整改索道运煤这一项,就足以让他的煤矿彻底倒闭。除了采用索道滑运,夏龙文是再也没有别的途径将煤从万佛寺运下山去。
后来者居上。卞家抢占了先机。一是他们资金雄厚,二是他们善于利用社会资源。只有巧用杠杆的支撑点,才能显出四两拨千斤的效应。夏龙文的矿停了,而卞家却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修矿山车路。
万佛寺的村民也都希望能把车路修上万佛寺。但具体涉及到征占土地,村民又都不干了。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没有任何挣钱的门路了,农民有几亩薄地,也不至于就会饿死的,土能生万物嘛!
村支书白进财拿着拟好的合同去那几家被征地户签字盖章,软硬兼施的话都说了,却没有一人痛痛快快签字。他去找卞虎商量对策,卞虎笑道:“在这万佛寺,是不是数你权利最大?,活人还会叫尿憋死!去地摊儿上把这几户户主的印章各刻一枚,盖上不就完事了?刻一枚私章才五块钱!——简单的跟掏那玩意儿撒尿一样。对付这帮穷鬼,不能光来软的。他们这些人,给他一枚苦李子吃了,还想要一个甜桃子。他们硬起来不过是鸡蛋,我们硬起来就是石头,是钢铁!他们想碰,就让他们试试!不然,他们有些人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亏你还在村里唱了这么多年独台戏,这点子小事还把你弄的愁眉苦脸的。我这里还有一瓶人参酒,是老大去东北看矿,人家送了两箱子。给我捎了一箱子,上次白书记他们几个人喝了五瓶,还剩一瓶,我俩把它收拾了,免得占橱柜。”
“你说的刻私章,倒也花不了几个钱。问题是,你不可能不让他们知道吧?他们要闹起来咋弄?”白进财还是有些顾虑重重,忧心忡忡,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让他们去闹啊?我倒要看看那几只跳骚能跳多高!”
卞虎在冰箱里随意抓了些XJ风干牛肉,新疆葡萄干,湖南鸭脖子,四川豆腐干,就着下酒。他俩刚端起杯子,卞老师满脸不高兴地闯进来,惊得白进财慌忙站起来:“卞老师来了?快坐!”转身去橱柜里取一副杯筷。
卞虎坐在那里没动。他向白支书摆一下手:“他有高血压,才查出来的。不敢让他喝酒。这些东西,他牙又不行,这塑料袋封装的食品他们老一辈人还吃不习惯。我们只管喝我们的酒!”他示意白进财坐下继续他们的程序。
卞老师坐下后,卞虎问:“上次给你捎去的脑心舒喝完没?喝完了,再让彪儿给你买几盒。”
卞老师:“我在县城里住不习惯。乡下的老房子你们又拆了,你们天天给我吃龙肉我也觉得不香!你看,现在,亲戚也不来往走动了,好像我啥事把他们都得罪了似的。这样下去,人家还说我们有钱了,把亲戚都冷淡了呢!”
白进才说:“卞老师你考虑的太细致了。如今的人都各有各的事。卞总他们把事业搞了这么大,每天日理万机,谁好意思天天来耗你们的时间?你这会儿见我在跟卞总喝酒闲聊,其实,我们正在商量大事呢!”
卞虎接话道:“你一辈子就这样个人:前些年,我们穷的时候,生怕亲戚走勤便了,人家多喝一口水你心里都不舒服。现在又嫌亲戚走动少了。谁整天没事,有闲时间陪伴你?你一辈子就是个闲不住的贱命人,成天想的都是穷家小户人的生活。老改不了婆婆妈妈小家子气脾气!”
老头子坐了一会儿,心神不安的样子,起身出去。卞虎和白进财都站起来追出去。卞虎问:“你去哪儿?”
“上老屋去看看!”
“房子都拆了,屋场里堆着山冒大堆的煤炭,有啥好看的?万一不小心摔了哪里,你自己受痛不说,老大知道了,我们都不得安宁。就在这里散散心,别走远了,等会儿彪娃儿回来,叫他开车送你回县城去。”
卞绍华不教书了,就像他当年的老师吴子钦,整天“寂寞岁月,孤独春秋”地唉声叹气,卞家兄弟知道了,对他嚷道:“你是缺吃的,还是少穿的?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像儿女都不孝道似的,叫我们怎么在社会上混?我们有了这发财机遇,你教了半辈子书,还不懂得替我们珍惜?都知道你算了大半辈子小账,这笔账,你千万别给我们算颠倒了!——你没了那几个小钱的工资,我们给你发!看你一年能用多少钱!——人家说起来,我们现在有钱了,却连自己的老爷子都不管!你让我们的脸往哪放?再说,你那么大一把年纪的人,说句不应说的话,万一哪天一口气不来,两脚一伸,阎王在勾生死簿的时候,不见得会调查你生前还有什么官衔名望吧?我想,人在生时,不管是皇帝还是平民百姓,是教书先生,还是讨米叫化的,一旦死了,在阎王面前一律都是平等的。人死了啥都没有了,就连那堆泥土都是虚设给后人看的,还有啥子可争的呢!”
老伴也不在了,儿子们要他进城住,附带看管县城里的房子。他住了几个星期,整天无所事事,闲得无聊,跟着别人一起大街小巷去拾纸板,捡饮料瓶儿。儿子知道了,又责备他说:“别人是越活越聪明,你却越老越糊涂。把你接进城,指望你安闲享几天清福,你硬要去作贱自己!你到底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还是故意要给我们找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