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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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会场一片哗然。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哑巴。白支书躲在吴乡长背后,不敢站立。大概是脸羞赧红了。但本就昏暗的灯光又被吴乡长遮挡了,人都看不清楚。

梅主任弄不懂只有万佛寺人才理解的哑语。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用疑惑的眼光望着白书记和吴乡长,书记和乡长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余少刚站起来,挤过去,威严地瞪着哑巴,哑巴见是少刚,立刻禁了声。少刚伸手扯着哑巴的衣袖往外拽,让她出去。哑巴惧于少刚的威严,极不情愿地走了。走到门口,嘴里还在叽叽哼哼,一副心有不甘的败者样子。

凭心而论,白进财主政村务,的确是有几分魄力的。白守礼从内心对这个本家侄儿也很赏识,但鉴于亲族关系,平时对他更要威严些。当然,白进财在工作上有些野蛮,暴躁,甚至左过了头。只要大的方向不犯原则性错误,也无须过于苛求他们。村级干部的每一项工作都是与老百姓面对面的,不可能要求他们都那么文质彬彬。他们与村民在一起,彼此笑骂,反倒能拉近距离,改善干群关系,更接地气。乡村干部的工作杂乱繁多,哪样运动来了就围着哪样运动转,似乎纵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其实凡工作都有诀窍:除了收取村民的各项税收、集资、摊派,计划生育绝育扎管儿、上环、罚款,收超生费,这些是硬性任务,其余工作都是没啥钢性的弹簧。说是“检查验收”,实际上是念腻了就失灵的咒语。和尚天天念经,是证明自己是和尚,念经并不是他求生存的必然手段。做群众工作,该严的时候要严;该诙谐的时候要诙谐。见人便说三分话,也是工作方法。譬如,见了村里那些从没沾过腥味的光棍儿,分明在人家女人眼里只不过是树桩,是草,或者是活的不碍事的动物!你偏笑话他与人家女人有什么故事,光棍儿的虚荣心瞬间便得到了满足,也有心里安慰了。为了让人相信他真有那么回事儿,还故意忸怩作态,闪烁其词,做出欲盖弥彰的样子。说笑的人也不去点破。那光棍儿便得意洋洋,忘乎所以了,对乡村干部没有抵触情绪了,并认了你就是钟子期,这时候你再收他的税费集资摊派乃至罚款,他给你借钱完成任务也是高兴的。

哑巴走后,会场一切恢复正常。

“群众开会,开几句玩笑,如亲人见面了拉家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毛老人家在延安就曾说过,‘我们的目标,是想造成一个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那样一种政治局面。’我们今天,仍然还须要这种局面。”白书记说,“听了进财的发言,我很受鼓舞,感到很振奋!这些设想都很实在!我认为还是切实可行的。群众一时意见不统一,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存在一些差异是很正常的。群众工作,是一项耐心细致的工作。要慢慢来,千万性急不得。进财在这方面还要加强修炼。高手在民间,你要多向他们领教。关于植树造林的事,我可以单独向肖明智表个态:你的申请乡政府作了认真研究,同意你在林山建护林专用房,以及修便道和建防旱蓄水池。我们再无偿给你提供一万五千株树苗。树苗一到,你要请劳力及时栽下去。靠你一个人不行的。这树苗,虽然你没掏钱,我们是掏了钱的,你别给我晒干坏了。进财看看大家还有什么事没有?没什么事了,就早点算会回家休息。劳累了一天,也都疲乏了......”

肖明智削尖了脑袋想发财。晚上睡着了觉,梦里还在满山钻着挖野药,剥橡子树皮,或者给村支书砍龙头竹,往砂坝坪扛地板条。饥了,塞几口在家烧好的洋芋,这是山里人最方便带的“干粮”;渴了,用手捧几捧山溪水喝。人穷山不穷,山里水资源特别丰富。一分钱,十滴汗。起五更,眠半夜,山里人苦恼的是不管你怎么忙活,却总也穷气驱不散,财神请不来!入不敷出......

尽管山里土地宽阔,而且肥沃,但山高,光照时间短,气温低,昼夜温差大,不利于农作物生长。低山的南瓜洗脸盆子大了,水井湾里四季豆才爬上半架。不等第一茬的豆角儿长饱满,一夜霜冻又袭来,嫩绿滴翠的蔓儿就耷下了梢叶。稍耐寒的,就是种药材,如独活、玄参、木香等。可栽种药材也不赚钱。药材生长周期比较长,总跟不上市场的变化。有些领导又习惯于在报刊上寻觅发家致富的信息。报刊上说,某地农民栽植了一亩地的金银花,一年收入一万多。包村干部受到启发,坐在办公室里想好规划,把这类三人成虎的“经验”强行推广到自己的辖区。村民不得不掏高价买来药种,毁掉传统药材,使其让路腾地,种上包村干部落实的“种植任务”。有些聪明小商贩儿为了推销自己的药种,偏爱找这些干部拉关系。可村民种了“任务药材”,两年三年收获后市场又饱和了。农民卖不出去的药材只好倒掉。他们亏了老本,也就打碎了牙齿和血吞。自己没有发财的运气,就只能自怨自艾!包村干部又说办林场可以发大财。因为报刊上有文章对将来木材市场预测很乐观。以后有钱人住楼房都要求用木料搭建。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楼房不利于人的健康。但村民想的比较现实,他们都是等米下锅的,火烧眉毛顾眼前。谁还捆住肚子等几十年,林木长大卖钱了再买米煮饭?随着时间的推移,守护在深山老林里,整天野人似的,能挣个啥钱?除了少数漆匠采割生漆还有点赚头,又有几个人吃得了那种苦?

凡事不可一概而论。肖明智单单就认准了发展林业这条致富之路!

肖明智钻山挖药,坐地歇息的时候,就开始“觊觎”朝阳乡流产了的林场了。尽管山岭里稍大些的树木已被村民砍伐,卖给白进财木材加工厂了,但次生林还很多。只要稍加梳理,不几年又是一山山浓密茂盛的森林!

经过某些包村干部强制村民栽“任务树”,无形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更加坚定了肖明智想要承包林场的决心。他找到白支书一说,白进财不加思考地就答应了。发财心切的肖明智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他捡到了一个莫大的便宜!

其实,这里边大部分是国有山。村支书哪管村有国有?只是随便答话而已。这么大的山,谁把它看的像村民的承包耕地,地界上还挖条小沟,栽两处石头界桩?

自从承包了被朝阳乡遗弃的这大片林山后,肖明智不再像山里野猪找食物那样毫无目标地盲目乱拱了,开始有计划地实现他的财富梦想。他开始整地,吃住都在山上。他把林间的荆棘和杂草砍去,收集成一垄一垄的,点火烧掉。为防止山上走火,,肖明智在荆棘杂草周围围些泥土。把原有的成林树木经过削枝、疏林,给它们创造一个疏朗的生长环境。又把别人给白支书木材加工厂砍伐大树遗弃的树枝收集起来。打成大捆,拖出林山,扛回场屋,以备自己烧柴。他带着老婆重新修整了林场破危场屋。场屋的土墙雨浸风蚀,几年就成了危墙。为了不让它倒塌,肖明智砍木杆把墙撑住,屋顶上加盖了厚厚的几层麻柳树皮。这样,下雨天,他就能够安然避雨了。

他翻盖的场屋东头就住着文仕陟。他收拾场屋的时候,文仕陟经常踱过来侃闲话。他问老文独家住在这深山老林里怕不怕?老文说,“那有什么怕的?晚上大火烧起,饿了,扒半箢箕洋芋埋在红火灰里。再加二两苞谷酒,还不是快乐如神仙!”

天快黑的时候,老婆杨红英要赶回去给猪添食,照护鸡群进笼,筹备第二天进山的干粮。为节省跑路耽搁的时间,肖明智就住在场屋里。洗了手脸,他拿了半塑胶壶散装苞谷酒去老文家凑热闹。猛一推门进去,却见文仕陟的老婆光着下身坐在柴火旁。幸亏有文仕陟坐在外边挡着。原来,文仕陟怕他老婆烤火把裤子烤烂了,让她脱了裤子烤火。不想他白天随便说说,晚上肖明智真的就去找他烧洋芋下酒了。

万事开头难。肖明智的事业刚刚起步。他不得不把老婆拖在一起协助他创业。由于家境困难,大儿子没有读几天书,十几岁就跟人出门下煤窑。在外见了世面,就不愿再回到这穷山恶水之地了。小儿子见他哥哥在外挣了些钱,混的还可以,自己也不上学了,偷偷跑出去也想创一番事业。肖明智理解儿子的心情。儿子在外能混得比他好,他也少些对儿子的愧疚感。儿子不在身边,眼前又请不起帮工,就只有辛苦老婆了。

杨红英的那双手满是茧子,黑瘦的脸也被风吹成了老黄瓜皮。肖明智自己的手指更是裂开了红渗渗的皴口。他削一截鲜漆树枝,在火上烤出漆汁涂烫在皴口上,再用医用橡胶带裹住。杨红英笑他:“人家做针线是把顶针戴在右手中指上的,你倒是高级把式,双手十个指头都戴满了。”

肖明智道:“瞎说!你们女人整天只晓得做针线。顶针哪有往大拇指上戴的?我这是戴的软戒指。比人家的黄金硬戒指戴在手指上舒服多了,不碦手,不磨皮!等你二天回娘家的时候,我给你也裹一个。”

杨红英笑骂道:“你肖家的祖人都是你羞死的!自己给自己的脸上抹油漆。我跟了你,这辈子莫想耍那个大腕儿了。哪怕是铜质的假货你也弄不来一枚。”

肖明智:“戴双手套,还能保护皮肤。戴着那玩意儿有啥益嘛!箍着手指怪难受的。有钱也莫买罪受。妈的,我就不明白,世上越是没用的东西却越值钱,越是不出力的人越能发大财。就说黄金吧,既不能用它制成锄头犁铧耙齿,又不能用它打造镰刀斧头,却数它最贵......”杨红英白他一眼,“买不起,就老老实实说买不起。莫说些拐弯子卖白的话!——我也没说真要你给我买!你若有心疼我的话,给我买一套能换洗的衣裤,我也就感激不尽了。叫人想着跟了你老肖一辈子起码有裤子换洗,也算享福了。”

肖明智拢了一把细软的枯草,招呼杨红英挨他身坐下歇会儿。衣袋里抠出几截烟蒂巴,剥开,又捻揉在一起,重新用学生作业本纸裹成一只长锥形喇叭筒,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前面大片长势旺盛的林木,满怀信心地说:“那个叫什么陈稀的记者来参观时,说这就是银行呢!你看,不出十年,我不仅能够给你买戒指,还给你买金项链儿,买好看的衣服,更让你住上高级楼房!不用拿扫帚扫地,只用拖把在玻璃似的地面上擦擦就好了。吐痰都是用的白瓷罐儿,屎尿也是屙在白瓷缸里的。啥?你还担心难洗?不用你洗的,你完事之后,裤子一提走人就是,它自动会冲洗得干干净净。白亮亮的,掉块馍馍渣儿捡起来还能吃。到那时,这山上的树木能卖钱了,我一定把你打扮得像电视机里的女人一样,吃饭喝水有人递来,你也过几天好日子......”

杨红英怕被烟熏,分了一些枯草挪一边去坐了,神情有些黯然地说:“这些,我都不想。我生就没那享福的八字。我只想过几天轻松日子,不那么不分昼夜的劳作就是万福。整天不操心油盐米面,不操心猪羊牲口,吃饱了肚子,坐在墙拐角里,让太阳晒晒关节炎,心焦了,做做针线,多好!”

是的,她太辛苦了。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说财发狠心人!不出哪一天,肖明智要把他女人拖垮架的。

长期困住在大山里边的女人,就像从没走出山外的牛,只知道春夏能吃上青草,秋冬只有干草吃。不管吃什么草,还得耕地干活。她们对待生活,也如牛对待生活一样,从来没有过多的奢求。好多女人都是劬劳了一辈子,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双手还沾满泥土。谁又享过几天清福?

杨红英是应该过几天清闲日子的。她自从嫁给肖明智,就没有空闲过一天。即便是在生孩子做月母的时候也没空闲过。特别是生头一个孩子的时候,儿子出世,刚洗过三,肖明智给灶房里挑了一担水,搂了几抱柴,就被人邀伙着进了大山,挖黄姜、拔细辛,找天麻、抠升麻藁本。一去就跟别人一块儿在深山老林里住了七天,直到在山上把鲜野药烘干了才背出山来。

杨红英生孩子失血过多,落下了头晕的毛病。肖明智卖了在山上采集的野药,顺路去符步仁的药店里买了一盒天麻蜂王浆,一瓶补血露,拿回来送给杨红英。杨红英感动得偷偷向枕间洒下了不少热泪。这是她有生以来享用的最奢侈的滋补品。

杨红英坐第二个月子时,月子尚未坐满,白支书把她家仅有的一床被子抱去乡卫生院,乡村干部要她立即去作结扎手术。结扎的时候,肖明智去卫生院护理了三天。就是这三天,也只是肖明智给她送点吃的喝的东西,去看看她而已。肖明智要给家里的猪添食草,每天从万佛寺去砂坝坪,一个往返,走路就占去了三四个小时。

一个星期之后,医生在上午给杨红英拆了刀口上的缝合线,下午,肖明智背上背着大的,怀里抱了小的,杨红英抱着被子出了医院,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地爬上万佛寺。

杨红英也就一个星期不在家,家里一片狼藉。瓢盆碗盏,满灶台都是;柴禾草棍,横七竖八,叫人没处下脚;桌椅上到处是鸡屎。再看猪的食槽里,半渣三块的苞谷瓣儿,被猪拱到粪便里,食槽里也没有一口水。那猪见了杨红英,“好啊好啊”直叫唤,既是亲热又是诉委屈。杨红英摇摇头,对肖明智嗔道:“你看我们家的鸡多通人性,屙屎都不往你头上去。——动不动还说硬胀话,‘没老婆的时候照样过了几十年’,你看看,老婆才几天不在家,这还像个家吗?”肖明智忙赔着笑脸:“忙啊。没抽出时间来收拾!”

收拾了半天屋子,杨红英用风衣罩住婴儿,遵照老辈人的说法,未满月的产妇在室外活动要裹头。她又是才作过扎管儿手术的,就寻了一条毛巾把头裹起来,把大孩子哄睡了,抱着婴儿去承包地里查看苞谷苗儿。苞谷苗儿才一拃多高,全都紫里透红,黄毛憔颜的躲在杂草垄里,全然不像别人家绿油油一尺多高的同类作物。

肖明智顾不上这些。他要钻山林找野药挣钱。杨红英回家把摇篮拿来放在路边平地阴凉处,把两个孩子都放在一个摇篮里摇睡了,便拿了锄头抢锄苞谷草。可是,没锄几下,腰弯下去就伸不起来。小肚上的创口还隐隐约约抽筋似的痛。她借着给婴儿喂奶,驱蚊蝇,换尿布的空儿,才坐地歇息一下。

几年之后,杨红英眼角开始发痒,见风流泪。月讯也不守时,时前时后,缠绵不畅。每见杨红英蹲在地上大汗淋漓的时候,肖明智就知道该给她冲一碗红糖胡椒茶水了。

孩子稍大一点,杨红英把大的牵手哄着,用一条布带把小的捆在自己背上,只要能腾出手来就照样可以干活。每天最麻烦的活是推磨:单调,繁复。杨红英把孩子拴在背上,随着一推一拉的动作,孩子有如在舟船上,三摇两晃就睡着了。直到背上忽一阵热,知道是孩子撒尿了,才把孩子松了绑,放下来小心翼翼的移放在床上。生怕把熟睡的孩子弄醒了而影响她干活。自己仍然背着被尿湿的衣服继续推磨。那时候,两家共用一副石磨。由于成年累月的磨损凿修,石磨上下两扇分别只剩二指厚了,一升苞谷,“嗑啦啦嗑啦啦”磨半天还磨不完。为了提高工作效益,杨红英找了一块三棱石头压在石磨的上扇以增其重,肖明智逢人便夸他老婆聪明。杨红英嗔他“还好意思在外到处炫耀?——人家炫富你炫穷!”尤其是逢年过节,两家都等着要用石磨。杨红英的几升苞谷还没磨完,万明香就提了半桶泡胀的黄豆要磨豆腐。万明香一时轮不上石磨,只好先去忙别的事,因为磨了豆腐,把石磨弄湿了就推不成干物了。轮到万明香磨豆腐时,远处稍富有些的人家接财神的爆竹就响了。公鸡也扯着嗓子唤醒了新年的第一线光明。杨红英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家单独拥有一副石磨就好了,因为这副石磨是肖明智和肖明勇共有的已经传了好几代的唯一祖业。万明香推磨,无论半夜三更,肖明勇是从不帮一下手的。幸亏那年万明富抱养了“夜哭郎”英英,万明香才松得手脚忙这些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活。

如今,肖明智有了自己的产业,且初具了规模。记者也来看了,乡党高官又亲口在群众会上表态,承诺大力扶持他,他就更加信心百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