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赌
都说那年头是“吃大锅饭”,其实是“喝大锅粥”。队长吹哨子大摇大摆,会计晃里晃荡夹个工分牌。轻巧事情个个削尖了头去抢,重活脏活鬼都喊不来。社员们一肚子牢骚,出工不出力。恨不得那太阳刚冒顶就一头栽下去,巴不得生产队明朝就散伙、倒门框子。
那辰光,收音机很稀奇,一个队一个高音喇叭,拴在村中间一棵大树上,从早吵到晚。翻过来搭过去就那几个样板戏——“这样的好书记人人夸不够”。“八年了,别提他!”“沙老太休得要想不开”。“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抢东西?我还要抢人呢!”“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吴清华还活着,旁人都要瞌睡死了。
无聊,没劲。有没有稍微来劲的事?能不能找点吃的?
打赌。
赌什么?就地取材,五花八门。你猜,迎面来的那人褂子上有几个口袋?谁谁谁家的大肚子媳妇昨天刚生了,你猜是男是女?你猜,《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嫁人了没有,是不是招亲?……
输了怎么办?好办。这副扑克牌你马上拿去。这根皮带子马上解给你。今朝的工分马上挖给你。更多的是吃的。一包“江淮”,十根油条,二斤花生米,等等。
印象最深的,是大表哥宏生跟豁耳朵打赌。
豁耳朵死坏。他从小就坏。他不但坏,还孬废。他要是不孬废,小辰光就不会从树上倒栽葱栽下来,还被树枝戳了一下,撕豁了一只耳朵。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1 15:20
“废”,方言,民国《当涂县志》(点校本)第881页:“小儿顽皮放肆曰‘废’。”“孬废”一般指“废”得离谱、极端。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115:30
那天天很冷。好像还没过二月二。
那天,豁耳朵挖了满满尖尖的一担塘泥,要宏生去挑。
豁耳朵挑衅道:只要你挣起来,再走三十步,六十块臭干子!
臭干子招来不少人,看把戏一样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人过来仔细端详那担泥,如电视台“鉴宝”。
这塘泥,青灰色,半干不稀,方正光滑,像如今小孩的果冻,更像我来南方后才吃到的“龟苓膏”。
其中一个直摇头:“这一担,不轻得很,三百斤往上跑。”
另一个劝道:“宏生,嫑逞能了,你挣不起来的,大意还闪了腰。”
我也在一旁为大表哥捏了一把汗。
大表哥自有主张,他想试一试。
他脱了棉袄,又脱了纱褂子,都甩给了我,只剩下一件棉毛衫了。
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蹲下,捡起扁担,头一歪,扁担落在肩上。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咬住下嘴唇,眉毛一拧,竟徐徐站了起来!
众人欢呼着,闪开一条路——他要往前走了!
头两步,他不太适应,有些踉跄,随后就稳了,一步比一步稳,一双大脚踩得神州大地咚咚直响。
大表哥,赢了!他放下担子,用衣袖擦了汗,嘴角露出微笑。
再看豁耳朵,成了霜打的茄子。
男子汉大丈夫,每句话都是板上钉钉。豁耳朵硬撑着,喊来货郎子:“六十块干子!”说完掏出一卷毛票,解开橡皮筋,抽出好几张,回头冷笑道:“胀死你!”
大表哥说:“你放心,我早上就吃了点山芋,早变成屁了!”
我对大表哥有信心。他力大无穷,饭量更惊人。我见过他喝粥。一碗下肚,去灶口盛第二碗,盛满了往回走,边走边喝,还没到堂屋,碗空了。又掉头去盛,又在路上喝了个碗底朝天。一来二去的,屁股还没落板凳,锅底朝天了。
大表哥抓起一把稻草擦手,披上棉袄走向墙角。我紧随其后。
小牛、花狗,你们来干嘛呢?他是你们的表哥么?你们这帮跟屁虫。
大表哥在避风处坐定,开吃。
他把两块干子叠在一起往嘴里送,喉结上下,活塞一样。
他一定吃得很香,眯着眼,品酒似的,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二十块。三十块。
四十五块。还剩最后十五块了!
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口水像雨后的小溪就要漫出来了。我不觉得丑,我才八岁,为什么不能淌口水?
表哥,大表哥,大大的表哥!你忘了是哪个替你抱棉袄的了么?你忘了是哪个从头到尾支持你为你呐喊助威的了么?你忘了哪个是你的亲眷了么?是我是我还是我啊!夏天,你在树下乘凉,躺倒了就喊:“小兔子,快去拿一把扇子!”小兔子不就是我么?如果,你能匀几块让我尝尝……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点泪汪汪的了。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多年以后,我读到孟浩然的诗,首先想到的便是今朝这个场景。)
他依旧不看我。
我开始恨他了。什么大表哥,呸,大头就是了!
渐渐地,大头吃得不顺畅了,每咽一口都要费好大的劲。他两只眼睛睁得溜圆,颈子一抻一抻的。
“小兔子,快,帮我,舀点水来。”
做你的大头梦吧,我才不去。把你肚子胀破了才好哩,胀死了才好哩!我们书上就有——“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小兔子,你聋啦?”
见我装聋作哑,他只好接着吃。
不晓得腊梅从哪块冒了出来,端一瓢水,递过去。
同时,她小声说:“你慢点吃,嫑噎死个。”
我离得最近,听得清爽,也看得仔细,讲一句不怕犯法的话,腊梅那一刻的眼神,很像石油工人“满怀深情望北京”。
大头咧嘴笑了笑,接过,咕嘟咕嘟,牛饮水似的。
腊梅不是豁耳朵的妹妹么,她为什么要帮她哥哥的对手呢?
有人起哄了:“拳头往外打,胳膊朝里弯,她弄反了吧?”
另一个人就说:“没弄反,你不懂,这两个人,有点门道。”
那人真糊涂了:“啊?莫非,他两个……不大对头啊?”
另一人就说:“你个呆子,才晓得啊?八百年前就不对头了。”
腊梅脸红了,横他一眼:“放屁打嘴!”
那人一声怪叫,接着有人几声怪笑。
豁耳朵也奇怪,对妹妹叫道:“你……你汉奸啊你?”
腊梅转身,瞪眼道:“你把他噎个好歹,哪个负责?”
豁耳朵不吱声了。
大头也不理会,接着吃,像堵漏。
五十一块。五十二块。
他的吃相越来越难看,像一只鹅胀了嗉子。
五十七块。
“大头,你不会胀个三长两短吧?”
五十八块。
五十九块了!
那边忽然乱哄哄的,原来是豁耳朵妈闻讯赶来了。
她拿了扫帚追着儿子打,嘴里还“毛毛踏踏”(方言,指爆粗口)的:“你个讨债鬼,啊!你个败家的,啊!有两个㞞钱,你就成烧包啦你!”
我正要拔腿去那边看热闹,身后又“哗”的一声——
大头吐了一地。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1 17:53
嗯,有画面感,如身临其境。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1 19:31
先解释一个词:门道。一般指做事的门路或方法,方言里还有“毛病、花样、问题”的意思,要看语境。
在开头,楼主写道:“卫二娘的大儿子叫二万。二万从小就好赌,口袋里的弹子和烟盒都是赢来的,长大后更是凭借此技艺娶妻生子。”
现在,我来凑个热闹,说一个段子。
话说那二万天赋异禀,四十分、推牌九、二八杠等无师自通、无一不精。那时候,人穷,政策紧,谁也不敢公开赌博。田间地头,茶余饭后,只不过打几把“争上游”“鸡心配”,来一点花生米。
可这些对二万来说太不过瘾了。他也是技痒难熬,抑或艺不压身,他开始出门到外村寻找对手和业务了。他这样做也许是响应了老人家的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有一天晚上他应邀来到大石巴村。大石巴的黄老五在业内也很有名。黄老五带着他们上了山,来到看山佬大嘴狼的草房内。黄老五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副麻将。那时候麻将不像现在这么普及,二万还没玩过,可能都没见过。黄老五跟旁人玩过,输了不少。今天他就想欺生,想扳本。黄老五上场就用激将法:“二万,看看,这叫麻将,你不敢了吧?”二万果然中计:“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你教我,我现炒现卖,照样跟你玩。”黄老五说:“好,你个小把戏有种!”
二万果然聪明,不一会儿就掌握了大概,就说:“差不多了,开始吧。”黄老五说:“痛快!那我们先掷骰子,排座位。”另外两个人也是老手,个个跃跃欲试。
真是冤家路窄,二万坐在黄老五上手。不到一个小时,黄老五就输了三十八块,这在当时算个数目了。黄老五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百思不解:日鬼,你怎么就学会扣牌了呢?我也没教你啊?(“日鬼”:方言,指特别奇怪、诡异。)二万笑而不语。
到下半夜,二十圈过后,黄老五把家里的半仓稻都输了。二万说:“明朝一早,我就喊人来挑,放心,我会给你留下做早饭的米。”黄老五嘟囔道:“你碰上狗屎运了。最后一牌,一把定胜负!怎么样?”二万说:“不来了,你没钱了。”黄老五说:“小狗日的把我看扁了。”二万说:“实事求是嘛。”黄老五说:“你怎么晓得最后一牌一定是你赢呢?万一我赢了呢?”二万说:“你赢了,前里的欠账一笔勾销。要是你输了呢?”黄老五眼都红了:“好,我还真不服这口气了!我要是输了,把女儿嫁给你,行不行?怎么了?我女儿巧珍,体体面面的,配不上你啊?”
二万见过黄老五的女儿巧珍。那姑娘,水色好,晒不黑,一年到头总是一红二白的。他不禁喜出望外了:“真的?你做你女儿的主啊?”黄老五说:“我做不了主?那还了得?翻了天还差不多!再说了,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哩!”
二万说:“那好,洗牌!掷‘猴子’开门!七八一十五,抓牌不用数!”
二万起手就抓了三趟牌。几个来回过后,黄老五打出一张“二万”,二万轻轻地把牌推倒了——独钓一个“二万”,还清一色、通天、不动手!这对黄老五来说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像一个饱满的气球被针扎破了……
至于噩耗传来巧珍又哭又闹后来认命了归于平静了等等这里就按下不表了。后来,二万当真和巧珍结了婚。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二万结婚之后就戒了赌,金盆洗手,洗心革面。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1.4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214:10
谢谢嘻哈努克!你写的是版本之一。二万显然吹牛了,如果当时真有这么大的阵势,民兵指挥部还不派人抓了他?真相恐怕只有他们自家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