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油子树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我出生在1966年最热闹的那一年,天安门城楼下火红的心把中国大地搞得红火一团。8月15日是中秋之夜,石湾里也像全国一样火红着,三棵大油子树下聚集着百十里来的乡亲们。小山湾里的人热情高涨,热血沸腾。一个小兵揪着曾在东北国民党部队里当副官的六叔在批斗,树上的铁钟终于退出历史的声音,“咚”有一声音从几米高的大油子树下坠落下来,被批判的群众用炭黑涂黑,几个小伙计正在用斧子想砍倒这三棵村子里的根。树上的油子叶在披头散发地哭泣。

一棵树就是一个魂灵,几十年的大树可成精,保佑村里人的树是不能砍的,砍了她会遭报应的。被批斗的六叔眼泪汪汪地叨唠着,把几个砍树的小伙子吓得手脚发麻,砍树的速度远没有群众期盼象征着“四旧”的油子树倒下的愿望那么快。正在危急关头,参加过抗美援朝当志愿军回来的良伯手里捧着两条红纸条幅飞速跑来,涂上红薯汤水的红纸条幅往两边的油子树上一贴,激动的人群突然鸦雀无声,两幅高大上的标语,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树旁的群众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叫声,把寂静的山村惊呼得响声雷动,砍树的小伙子也只得停手,总不可能让这两幅标语和大树一样倒下吧,于是围观的群众在一片口号声中散了,三棵油子树保存下来,大树的叶子也纷纷扬扬发出沙沙的欢笑声。

母亲正在床上嚎叫,接生婆满脸愁容地在忙乱着。中秋的一轮圆月正挂在天上把父亲急得陪同他的母亲在神龛上烧香叩拜……大哥、二哥、姐姐却在屋外的月光下啃着红薯欢乐地玩耍着。

父亲过继过来后,勤劳的继父母节衣缩食把家还搞得比较殷实,贫农的李家由于子女多无法让孩子解决温饱问题,父亲到夏家后,重男轻女的继父母还是像亲子一样疼爱着他,送他读了几年私塾,《三字经》《育学》倒可以背得滚瓜烂熟。解放前几年,懂政治风向标的村民开始卖掉田地,一生持善的爷爷却像疯了一样把人家转卖的田地买了回来。当时湾里的几十亩田地落入了爷爷的名下。并门当户对地帮父亲找了同样一户家里殷实的亲事,听说母亲家不但有田地,还有山林,一栋规模很大的老屋。

几年过后转眼到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爷爷的田地充公了,家里的东西全部都被没收,就连一个磨米的石头也不放过。外公家划成地主,爷爷家划成富农。听到这些事,我的三爷曾经给我讲,当一个社会贫富不均时,总有一群穷人会造反的,杀头不过碗口那么大个疤,但换来的却是可以住人家的房子,吃人家的饭,掌人家的权……此次运动之后,外来的父亲变得一无所有,爷爷奶奶在气愤忧愁中死去,唯一让他们安慰的是他们死之前等到了夏家延续的香火,争气的父母给他们抱上了个大孙子。等到我出生时,家里基本上一穷二白,爷爷给父亲的房子给白蚂蚁蛀空了,父亲咬牙担脚,四下益阳给院子收稻谷,硬是另起炉灶在外边起了几间房子。

中秋过后的天亮了。月亮落山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把母亲折腾个半死的我“哇”的一声来到了这个小湾里,邻居的大姨送来了一个毛毛包裹把血淋淋的我包起来,父亲狠狠地给我取了个女性味十足又很革命性的名字——志红。

父亲第二天深夜偷偷地把我的衣包埋到了三棵油子树下的树根下,希望我能像昨夜油子树的命运一样,幸运地从灾难转向幸运,硬强着长大……

乡村文化总有乡村文化的标识。一个农村,宗族血统是凝聚乡里的唯一的力量源泉。石湾里的称谓怎么来的,我没有考究过。童年印象中的石湾里,在花山岭尖峰的山脚下,稀落的村子里就是那几栋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高大挺拔的三棵油子树边。这三棵油子树一大两小,中间的那棵粗壮得要两个人才能抱围得住。两边的两棵一个人也抱围不住。油子树结洁白色的油子,比黄豆稍小,三棵油子树是我们童年玩耍的好地方和就地取材玩乐的好材料。这三棵油子树像一个快乐的家庭,让石湾里生生不息,成了石湾里的方向坐标。

我对故乡有童年印记的就是这村三棵油子树,她是我心底里的村魂,总是让我魂缠梦牵。春夏,三棵油子树树叶浓密,像三把雨伞一样遮住春耕的人们,农闲时的村民一到夜里,自带一把蔳扇,一条板凳,东拉西扯,村子里的大事小事,就在胡吹中搞定;秋冬,醒黄的心形叶子黄得如蜡染一样,稀落的散在枝头,油子炸开成熟时,满树都是密布的小星星,老远就可以见到那片白,零星散落在地下的油子,成了童年时最好的玩具。下雪时,落叶的那黑褐色的虬枝支撑着的鸟窝,总让人感觉到回家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