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橡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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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位

望着木脸盆里自己的倒影,吹口气,吹皱了水,吹皱了自己,捧起一团团青幽幽的水,像薄刃划过豆腐脑。这盆水没变,松居的剎方静井没变,那么,橡山的水应该安好,水既安好,那一切都还好。

旅途的劳顿

冰川消融

一片薄荷叶

水上打转

我在路上走了三十几个小时——这是一趟有来无往的旅程。候车室的铁椅像无情的铁骑,垃圾桶堆满了方便面盒子的尸体,提着心吊着胆推开洗手间的门瞄一眼,生怕看见腐肉,闻到腐朽的体味。睡在我上铺的旅伴脸上盖着一条发旧的毛巾,挡住吹风口的冷气,僵直地躺着。那一个个镜头褪成黑白照,消融在水里,无影无踪,仿佛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又仿佛依然身临其境。

过道的小弹簧椅像患牙痛的病人,长了虫牙肿了一边脸,但生平最怕看牙医,不得已进了牙医诊所,却死死地咬紧牙关,只有最暴力的牙医才撬得开他的嘴,好不容易撬开了,坐下来的瞬间,须得同时气运丹田,扎稳马步,才能镇得住这个高傲的椅子,因为它实在不情愿被人类坐在屁股底下。不管坐多久,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臀部甚至全身都在和椅子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屁股才刚一离开椅面,那家伙就迫不及待地,“啪啦”一声,欢快地合在车厢壁上,仿佛在嘲笑我们这些过客:走吧,走吧,好客不送。能留下来的,只有我而已。

真是绝情的椅子啊。

夜深了,车厢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不愿睡去,或不能睡去。有个女人和我隔着三个位子,红唇烈焰,斜披一件豹纹皮外套,大红薄衬衣滑下一截,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在灯光下,散发出一点光,像维梅尔画中的女人,必要发光的。男人们的眼神像飞蛾一样,出于天性,出于对光和温暖的向往,情不自禁地扑向那点光。豹女人蜷起一条腿,一绺淡黄色的卷发散落在肩上,她时不时将那绺头发挽到耳朵后面,隔了一会,那绺富有灵性的头发,又弹落下来,让它的主人不至于无聊透顶。再隔开两个位子,大叔抱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留着丰满的八字胡须,胡须油光闪亮,一丝不乱,他梗着脖子,头顶车厢壁,张开口睡着了。躲在福神大叔山的阴影下,是一个小青年,他身材瘦削,有如刀削面。小青年托腮望着窗外,无名指上戴一枚金戒指,戒指大概有些宽,底下缠着红绒线,一定是新婚吧,红绒线还那么新,戒指也那么新,只不知他为了什么在发愁。

火车卡拉卡拉地走,不可能走得快一些,也不可能走得慢一些;每时每刻,不可能来得更早一些,也不可能结束得更早一些。

稀疏的灯光缓缓而过,快速而过,每道光在的地方,便有一户人家,不知那屋里的人,今夜做什么样的梦?

泼一捧水,张开眼,水滴下来,渗到眼睛里,火车和火车上的人,就这么流走了。

想:

地球仪上的板块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大陆板块分裂、漂移。有一天,一个板块碰上另一个板块,我挤兑你,你挤兑我,我想推开你,你想推开我,我离不开你了,你离不开我了,最后就这么算了吧,且这么过吧,无可无不可地,暧昧不清地,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模样:南美洲接着北美洲,非洲连着亚洲,但也有大洋洲那样的另类,对谁都翻白眼。

想:

这些板块漂流了多久?

想:

我在漂,还是不在漂?

四周都是树。

仰起头,日光把枝叶囫囵刷了个遍,流下斑驳的光漆,落在身上,裹成光的斗篷。栗子树、香杉、松树、樟树、乌桕、朴树,各自在风中刷洗自己的叶子。“啪”!纠结呆滞的身体,“腾”!打开,伸展开来,无限地舒展开来,和向着天空伸展的树,一起摊开来——此时正宜趁太阳还没下山,把自己也挂到枝头上,晾一晾,晒一晒,和叶子一起坐着,洗涤尘嚣。

洗了头,用毛巾裹着,湿发的热气在头顶蒸腾,仿佛在做spa,换上一条暖厚的大毛巾,披在头上,坐在檐廊下,寒气袭人,我连打了几个喷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是我洗了头,这般坐着?

应该是出花园那年暑假吧。

外公刚刚搬回一个大陶盆,见了我,放下陶盆,问:

“阿树,山光西落,池月东上,这般散发乘凉一辈子可好?”

外公从不拿去留的问题为难我,我不忍拂他老人家的意思,笑而不答。

外公也不追问,招手让我过去,我们蹲在陶盆旁边,一起欣赏新得来的宝贝。沿着陶盆口,目光追随指尖游走,似圆形又不似圆形,像禅师在宣纸上画一个圆,饱蘸笔墨,一气呵成,浓处极浓,淡处极淡,飞白极有韵味。抚摸着陶盆,感觉到它在呼吸,朴质而率性。我的脑海中,闪过一帧照片,照片里的西藏孩子站在灿烂的阳光下,略微歪着头,咧嘴笑着,门牙中间有一道豁,脸颊晒得红通通的——就是那样天然去雕饰的赤子之心,就是那样温暖的笑。陶器的温度熨帖掌心,如上师摩顶祝福,如父母抚摸孩子的头顶。

“钟伯伯不是金盆洗手了么?怎么又重出江湖了。”

“你怎知道是你钟伯伯的手笔?”

我将陶盆倒扣过来,底部赫然有“匠本铸造”的篆文圆印落款。世上许还有些制陶的国手,但守默轩主人这份大拙大愚的匠心不可多得。陶盆么,眼前也只有一个,即算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只要见识过主人做陶功夫的,断断不会错认了去,只要曾经亲手触摸过守默轩真品,将永世难忘它含藏着的温暖和真心。

“假一赔十。”

“我孙女最聪明了。”

“那还用说。”

“我正烦恼不知该放何处呢,阿树来选个地方吧。”

“啊呀,无心之作,大匠手眼,我可不懂。”

“不懂还有这许多话讲?既说了,说得出做得到。”

橡山人说话都像宗门里斗机锋一样,我来这里住,不到半天工夫,话风就360度地转变了。奇怪的是,出去到城市里,我经常好几天换不过用词和口气,让人莫名其妙,不相干的人也就算了,同学、同事只觉得我怪。

我打量了一下院子,抱起陶盆,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东南角的花草丛里,放下来,心中不知哪个地方咯噔一下,好像机械的齿轮对上眼了。

对了,你就长在这里吧。

外公把扇子一甩,抚掌大笑,点点头,说:

“我现在就让信鸽捎个信,告诉你钟伯伯,让那老头子也乐一乐!”

守默轩主来做客。

黄昏时分,长辈们一起喝茶,我侍立在外公身旁。雨停了,一阵风吹来,树叶上的水滴落在陶盆里,过了些时候,金姑娘飞来了,在花草丛中,一个接一个地点亮微细的烛光。金姑娘是夏夜的眼睛吧,是天地为草木打造的灯笼吧,让草木在繁盛的夏季,可以开一场场热闹的仲夏夜梦派对,草呀木呀树呀,大伙儿争先恐后,尽情欢乐,尽性喧哗,生怕被谁冷落了,生怕显得不合群。

“阿树,你说老爹这个大陶碗做得好还是不好?”

“阿树糊涂,不知好歹,要问金姑娘才知道。”

“你这淘气鬼!松子婆婆,你孙女跟你当年有得一拼哪。我说,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钟伯伯的话可真深奥。”

“哦?何深奥之有?”

“阿树耳力浅,不知钟伯伯是在说怕呢,还是在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钟伯伯和外公哈哈大笑,外婆摇摇头,说:

“两个糊涂汉!再好的孩子,也给你们纵坏了。”

“阿树,这松居不好混吧?要不要去我那山里耍?干脆暑假就在老爹那里过,好不好?”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吶,松子婆婆,你乐了吧?瞧你孙女百般维护你。我说,我的嫡长孙,今年十八,品行还好,若能找阿树这样的孙媳妇,日子可就有趣多了,不知我这糟老头子有没有这福分呢?”

“深谷兄垂爱,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你那点臭心思,我还不知!你呀,不把你这宝贝孙女多留个十年八载,你能甘心?怎么说,按照老规矩,也得等到阿树成人礼,那小子才有缘一睹芳颜。我说,阿树成人,那时山中青年才俊,必如过江之鲫,挡也挡不住!啊呀,只怕守默轩,没有那个福分。”

轩主端起盖碗,喝了口茶,转了一念,又高兴起来,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头子只等好戏在后头。”

“知我者莫若深谷兄,我们这几把老骨头,且拭目以待了。”

“姑娘脸红了,不说了,不说了,且待他日。阿树,你去帮老爹问问。”

“阿树糊涂。老爹自己做的东西,还是自己问最好,好显得有诚意。”

“你年纪这般小,自称糊涂,那你外公外婆不就成老糊涂了?”

“阿树小愚,外公外婆大智若愚,连孔老夫子都羡慕的。”

“那你说老爹是大愚呢还是小愚?”

“说是一物即不中。”

说声迟那时快,外婆使了招佛山无影手,蒲扇柄子“pia”地一下,轻轻抽了一下我的手背。

“长辈面前,不得无礼,讨打。”

守默轩主人纵声大笑,说道:

“说到底,我原来是个东西。阿树就像明朝东边升起的太阳,我幺,就是眼前这个快沉到西边去的太阳。东方属木西方属金,金克木,你这小东西遇上我这老克星,服还是不服?”

“老爹,白马非马,阿树非木也。”

端起水瓶,还没倒出水来,桌上落下越含弓竹的剪影。夜和山光把竹子剪落在纸窗上了,一阵风吹来,用竹剪影演了出皮影戏。水注入杯中,端着杯子走出去,见星斗满天,云如波浪涌动,令人有些晕眩,在翻动的云层背后,朗澈不动的,是天和星。

后院东南角有人影晃动,渐走渐近,正是守默轩主。

“阿树,我刚才和陶老大打过招呼了。”

守默轩主提到他做出来的陶器,不管器物大小,年份远近,一概称作“陶老大”。我不知那么多的陶老大,轩主怎么区别开来,而陶器们听到他如此招呼,又是如何分辨造物主之意在甲抑或在乙。也许轩主和陶器之间,有心电密码吧,外行人无法以心眼感知。

“钟伯伯,水里有星吧。”

午后一场大雨,陶老大盛了雨水,半满了吧。

“嗯,还有一片天。”

眼前的景致,也如当日应景,陶老大还在它该长的位子,只不知故人在哪里?

器物无恙,主人也当到善处了吧。

必定如此吧。

裹上大披肩,靠着木柱子,迷迷糊糊地,头上的热气很快凝固成冷雾,寒气从脚底滋溜蹿上来,抱着腿,虽然冷着,不舒服地冷着,却懒得动了,忍不住合上眼,摇摇晃晃地,仿佛还在车上,恍惚中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模糊重叠的绿光中闪着白光,光中有一张婴儿般的圆脸,再闭上眼,睁开,还是一样的绿,一样的光,一样的脸,摸索着戴上眼镜,一股冷意霹雳一样贯头彻脚,我连着打了几个冷战,又连打了七八个喷嚏,后来打不出喷嚏了,鼻子酸酸的,不通气了,眼里都有泪了,还是打不出喷嚏来。

“啊呀,小姐!你怎能在这里打盹呢?啊呀!着凉了可怎么办才好?来!赶紧喝几口热茶!这可是小姐爱喝的松针茶呢。”

松针躺在玉湖碗中,像一叶叶碧玉做的小舟。我的阿信——我久违了的家人和朋友——笑得像孩童一般,脸蛋儿像玉湖碗一样,仿佛轻轻吹一口气,便能把蛋白一般的湖面打破。

“阿信,是你啊。”

茶碗分外地暖手。阿信进屋拿了个蒲团,让我垫着坐好了,把手炉贴近我腹部搁着,侧跪在一旁,轻轻地擦干我的头发,又给我裹上披风,才坐在对面的蒲团,对我远远地笑了一个,喊了一声“小姐”,眼圈便红了。

这个张鸣岐铭的带环铜手炉,本是守默轩主家里的古珍,老轩主自己当然不用的,见我怕冷,就送了给我。故人旧物,就是这个眼前人,韶华方好,也是一个故人,认真说来,橡山的一切,哪一样不是旧事,哪一个不是故人?

“阿信,你可好?”

阿信轻咬红唇,侧过头,露出的脖子仿佛一截玉色的莲藕,她低着头,依旧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抬起头来,冲我努力地灿烂地笑着,眼角还有泪水。

“小姐在,什么都好了。小姐还是这样的瘦,这样的瘦……”

“你忘了,我胖瘦变得很快,回来吃两顿,很快就会胖的,比吹气球还快。”

阿信微微侧着脸,像是生气了,又像是很欢喜的,笑道:

“小姐还是一点都没变!我娘做的菜,你最欢喜了。我记得呀,你每次住上一段时日,脸就变圆了。”

我勾了勾手指头,让阿信凑上前了,低声说:

“你知道小姐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阿信瞪大眼,说:

“小姐不就是小姐吗?还能是什么?”

我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说:

“我是个假瘦子。”

阿信扑哧一笑,才真的高兴起来了。

我的脑海像车窗一样,飞快地映现阿信旧时的印象:抢走我的书拉我去花园里追蜻蜓,秋阳里拈一根芦苇逗小狗玩,坐在风雨桥上把脚伸出桥柱晃荡着,我很高兴记忆中的阿信都如此快乐,一直这么由衷地欢笑。

“小姐可一点都没变呢,真好呀,真好呀!今夜有好吃的了!羽婆婆竟也进了厨房,她做的千层饼呀,我娘就是恁的做不出那个味道,她分明在一旁从头到尾一招不漏地看过的,不知为什么总是差点什么。听说,连松子婆婆等会也要出来做羹呢!这下子可热闹了!我们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啊呀,托小姐的福,今夜我们都有口福了!小姐回来了,真好呀……”

阿信的声音微带哽咽,赶紧打住了。

“啊,那真是有口福了。”

“可不是幺!”

“明日再传话,说我回来了吧。”

“是。小姐回来,这万山都惊动了,人怎能不知呢?不过倒是无人敢造次,只是老祥叔方才带了个瓜,说来给你尝尝鲜,我知小姐之前也会留他说话,就置他在偶愚轩,小姐见么?”

每次刚回来,都会莫名其妙地心血来潮,想见许多留存在记忆相片上的故人,一一见过,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然而只要见上一两个,吃吃茶,聊聊天,真真实实地,又恍恍惚惚地,知道旅途已经结束,人已到家了,倦意袭人,从头到脚感到极度地疲惫,同时也极度地放松,捧着碗吃上一口热粥,配几口咸菜,还想挣扎着再说一会话,眼皮已经不听使唤地合上了,浑身酸软,好像每个细胞都刚吃过一颗老梅,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人声、树声、风声,渐渐远去了,浑然不知所以了,那样地睡上一觉,有如脱胎换骨。

“见吧。谁招呼呢?”

“宗光在。”

阿信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了?”

“他呀,方才在菜园子里头,险些掉进化粪池子里头去了!小姐没见他那狼狈模样,笑死人了!”

我的心窗上所能见到的宗光,依旧保留少年模样,像飞镖一样越过溪流,像蜻蜓一样闲不住,猴子一样窜到树尖,抱着老树枝晃荡,跃然眼前,仿佛只是昨日,这中间,竟有十几二十多载的光阴流逝了。

“宗光身手敏捷,若不是你捣的鬼,他能出这个丑?”

“他活该!谁让他那天装神弄鬼地吓唬我!”

“我看,你也不必生气。我估摸着呀,他也知道自己的不是,阴沟里翻船——自找霉头,博美人一笑,这不划得来吗?三岁定终身,可不是嘛。”

阿信有些脸红,撇撇嘴,说:

“谁稀罕他呀?”

顿了一顿,突然惊呼一声,双手掩着脸,从指缝里看着我,眼睛乌溜溜地打转。

“小姐,可是我爹爹在信中说了什么?还是我娘?”

“二老可什么都没说,不都是你说的嘛。”

“三岁定终身,这句话我哪里有说?”

“我说的,乃是指人的脾性,可不是三岁孩童就能看到八十老翁?你想到哪里去了?哦,原来你三岁时便已和宗光私定终身了,这我倒真不知。”

“小姐,你就爱逗我寻乐子!啊呦,别这么看着我嘛,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阿信微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粉帕子,在手里绕圈,绕呀绕呀,那个扎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还在我的记忆中,追着风一样追着宗光越过田野,眼下也知情滋味了。

“阿祥哥。”

阿祥哥霍地站起来,右边膝盖已经打不直了,他扯了扯洗得有些泛白的棉袄短褂,喊了我两声,喉咙沙哑,抓起盖碗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茶,抹了抹嘴巴,清了清嗓子,说:

“你可回来了,阿树!还是成人礼上那个阿树啊,没变,一点都没变!好!好!好!”

我心中一暖。

阿祥哥笑着,眼睛有些浑浊了,但依然很圆,以眼睛为圆心,眼周刻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皱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头慈祥的猫头鹰。

“阿祥哥,你也一点都没变呢。”

“哪里哪里,你阿祥哥老了,老了……我那外孙都已这个数了!”

阿祥哥举起右手,用力张开手指,眯眯地笑。

“可喜可贺!怎么不带他们一起来?”

“啊呀,都在外头玩得灰头土脸的,怕失了礼数。改日定当带他们来给阿树行礼。啊呀,顾着说话,把正事给忘了!来来来,吃百花村的香瓜!东柱昨日赶墟买了十七个,你在外面可吃不着呢。他见你进村,捎话让我把瓜温一温——天凉,怕你刚到,受不了这山里的寒气。来!吃吧,也好解解渴!”

“谢谢。”

“哎!自己人,莫要谢,倒显得生分了!”

白玉盘子托着碧玉的弯月,看着这些可爱的香瓜,心中顿时清凉起来了,拿起一块,手心温温地暖着,咬上一口,瓜汁在嘴里爆开,如同咬破了一串水晶珠子,温暖而香甜。

“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瓜了。”

瓜汁沾到手,阿信快步走上前来,抽出手绢帮我抹了。

“阿祥叔,看你这瓜好吃的呀,小姐吃得跟个孩子似的。”

阿祥哥呵呵笑着,搓着手,拉了拉宗光的袖子,说:

“你们两个也一起吃,一起吃。”

宗光拿了一块递给阿信,阿信低下头,仿佛燕居服上沾了许多看不见的灰尘,拿帕子轻柔地拂了又拂,宗光眼巴巴地望向我。

“阿信,你也尝一尝。阿祥哥今天的瓜,能甜到心里去呢,是不是啊,阿祥哥?”

阿祥哥摸摸下巴稀稀落落的灰白胡扎子,呵呵乐道:

“阿树真会说话!你欢喜便好,欢喜便好。不过,这瓜是真心甜,昨日我们开了一个,也甜,今日想必更甜得香了。我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阿树莫见笑。”

阿信半背着宗光,伸出手来,宗光赶紧把瓜塞到她手里,趁阿信吃瓜的功夫,悄悄朝我一拱手。

阿祥哥叹了口气,说:

“仔细一算,十一年了!你在世间的修业,总算告一段落了,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你回来,我们大伙儿心里这块悬了十几年的石头,总算可以放下来啦……”

“让你挂心了。”

“我听说你得清和月中旬才回山,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工夫,昨晚掰手指头算过了的。这下倒好!我们能早这些时日见到衡鹿守!”

然而在我心目中,橡村只是我的化城——非起点,也非终点。

我在这里,经历过橡山人认为的最重要的仪式:桑弧蓬矢六、正名礼、椿龄仪、抓周、七岁开书礼和成人礼、十五岁出花园、十八岁成人礼。但我却常常觉得自己只是过客,刚好经过而已。离开云道祖屋和父亲在世时一家人住的登野老家之后,不断搬家,不断变迁,“家”的概念慢慢地变得淡薄了。来一个地方,去一个地方,来来去去,无一处是家了。住着的时候,心里明白自己终有一日又会收拾包裹走人的。

让迁徙成为习惯,刚开始的确是件难事。不过,只要有意识地要求自己习惯,慢慢地也能训练成为习惯。不对某地某人抱有太多的期许,离开就不是什么难事了。这大概是自我保护机制吧:漠视变化无常,心里受的伤也就能少一些。

短暂地停留在每一段生活的相框里,像霍格沃兹魔法学校里的人物肖像画,肖像可以自由地从一个画框跳到另一个画框,但是,虽然可以在不同的框子里跳转,却始终跳不出那些框框。

对于我,橡山是一个什么样的框呢?

是不得不背负的框吧。

外头有孩子在说话,似乎正努力压低声音,先走进来的却是秀大婶,她转身朝外招了招手,几个孩子相互推推搡搡地,进了门来,低头咯咯笑着,我看你你看我,挤在一块,时不时偷偷抬起头来瞟我几眼。我朝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笑得更紧张,显得更兴奋了。阿祥哥招呼他们近前,又推推搡搡地,黏着阿祥哥。有个孩子扯着阿祥哥的衣角,脚一直在蹭地,老半天不敢看我一眼,有一个躲在阿祥哥背后,只探出个头打量我,睁大眼睛,眼皮都不带眨一下,有一个大胆一些,抬起黑溜溜的大眼睛和我对视,咧嘴一笑,颇显豁达。

“你们怎么来了?啊呦呦,这衣服都没换呢!失礼了,失礼了!”

秀大婶微微一笑,说:

“祥叔见外了。松居家风,向来不拘小节。我家小姐,你也是知道的。”

“见笑见笑!来来来,堂上这位便是我们的衡鹿守、松居少主,你们也没少听我讲过的。来,都站好了,问太姑安好!”

几个小孩扭扭捏捏,方才笑得豁达的孩子先出声了,其他几个也参差不齐地跟着喊,越喊越大声,又都咯咯地笑。

“乖,好孩子。”

孩子们走到我跟前,我愣了一下。

“阿树,你是他们的太姑姑,请你祝福这几个孩子吧。”

山中有规矩,长辈第一次见七岁以下的孩子,须得为孩子摩顶祝福,说一番吉祥话。山人相信,众人善愿加持可以让孩子福寿增长。我七岁时,便已习惯如此祝福别的孩子了。

“这几个鬼,要是能有你万分之一的聪慧灵巧,那就天下太平啰。一个两个,大的没大的样子,小的没小的样子,整天就只知道在外头打混,不肯念书,不肯用功。都给我站好了,听太姑姑训。”

我见阿祥哥神情严肃,又那么恳切地望着我,只好也严肃起来,清清嗓子,把声音压低八度,逐一摸他们的头,逐一祝愿。豁达笑满头大汗,头发颇扎手;扯衣角的头发有些少,黑发中夹着几根白头发;躲在背后的孩子发质稍硬;脚一直蹭地的那个头发又黑又长又顺。

在七岁成人礼上,我摩顶祝福橡山所有年纪比我小的孩子,到了晚上,手酸得抬不起来了,阿香给我用热毛巾敷了,搽上药酒,我对松子婆婆说:

“头发长在头顶,该当都一样,原来却个个不同,这就叫众生百态吧。”

松子婆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

“众生平等。”

“太姑祝你们福寿增延,无灾无难,六时吉祥。读完书就出去耍,耍完了就读点书。孩子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太姑!记住啦!”

孩子们的眼睛清亮清亮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衣服上沾着泥巴和青草。这帮孩子在地里摸爬滚打,在田野里成长着,像抽穗的稻谷一样,让人看着也不禁乐了。

但愿我的孩子也能在田野间奔跑着长大,而不是盯着手机和ipad的屏幕玩游戏,不是看着周围的大人刷屏那样子长大的。

我的孩子?

我怎么想到那个去了?

阿祥哥依次给我介绍孙子是哪个儿子哪个女儿生的,叫什么名字,小名是什么。一直躲在他背后的小女孩,两个门牙掉了,说话有点漏气,自我介绍时倒落落大方。

“太姑姑您老人家好,我是聚云春川。”

原来这是外孙女,聚云斋造纸的远泽,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七岁的暑假,村小学组织低年级学生到远泽家的工坊参观,我也去看了。

贴在聚云斋门口的对联几百年来换纸不换字。

横幅:“敬惜字纸”

对联:“片纸不容易,过手七十二”

那是聚云第一代祖宗的遗训,聚云世世代代恪守不易。字改不得,纸换得,只要看对联用纸,便可知现任斋主擅长造哪一类纸,或新近又有什么得意的发明——对联在无形中成为广告。

第十八代传人聚云无方大姐采春笋做纸,专等竹笋破土而出长竹枝那一当口,砍下来削青皮和骨,剩下的白色竹肉沉塘加石灰,引仙女河水浸泡,过六十天制成浆料,工序繁复,做出一款叫“玉扣纸”的新纸,纸色洁白如玉,润滑如玉,我参观工坊那年,喜爱上这款坚韧的竹纸,无方大姐送了些到松居给我练字,墨不易濡,行笔流畅。

聚云斋的布局和一般手工纸坊不同,一入门就是作坊。从蒸煮到烘纸道道工序一览无遗,访客走过一遭,心中有数;第二进有个名字的,叫“时习室”,从“学而时习之”一句里取名的,类似外头的DIY教室,自己造纸,题字,拓印,参观的学生可以免费带回一张成品;过了时习室,第三进才是铺面,三人高的铺柜,琳琅满目,当真高山仰止,叹为观纸。平日以为纸张轻贱的,经过前面两进工坊的熏习,多少知道该当放尊重些了。

乱用乱弃聚云斋造的纸,若被无方大姐见了,恐怕还有性命之虞。如果只能用两个字概括年轻的无方姐,那么估计只有这两个勉强可形容了:“狠辣”。

有一天,几个小学生放学后,撕了习字本,在村子西头的老香樟下打纸战,正巧无方姐上山采蓝草回来,路过那里,兜头兜脸的被几个纸团砸中了。据说当时无方姐捡起一个纸团,打开来抚平了,瞄了几个学生一眼,嘴角含笑,从竹篓里抽出镰刀,用指头弹了一下刀刃,仿佛那是一把碧血剑,刹那间便可倚天屠龙。

无方姐手起刀落,瞬间在地上画了五个极小极圆的圈,依旧微微笑着,只瞟了一个眼色,又弹了一下刀刃,刀啸如龙吟,学生们哆哆嗦嗦自动自觉地站到圈子里去,规规矩矩地站着,没人敢求饶,也没人敢哭。无方姐从篓子里掏出一块磨刀石,在一旁磨刀霍霍,气定神闲。

别看山大,山再大,消息一样传,只要有人在。不一会儿,乡人云集,犯事的学生妈妈们挨个矗立在前线,半个时辰过去了,场上鸦雀无声,山人纹丝不动。可以说,在看热闹方面,山人的耐心是无与伦比的,在山林里活得久了,站桩的功夫不亚于树木。

终于,有个妈妈心软了,对无方姐说:

“无方妹妹,我看他们也得到教训了……这个,孩子还小……不如……不如……今日……且就……放他们出来吧……”

无方姐拿起镰刀对着血红的夕阳,细细地看哪个地方还没磨利,隔了一会,冷冷地说:

“你们怀纳堂福报大,一张纸在你们眼里算什么呢?我说呢,怀纳可是响当当的名号,怀纳天下,多大的气势呀!我呢,只是个做纸的小小工匠,别的不知,祖上的教诫可片刻不敢忘怀。一树一叶一竹,都是山中诸位善神的恩赐。没有山,没有神明,就没有今日。小工匠不敢不用纸思源,我们聚云斋没什么福报,哪敢和你们怀纳稻心一升入野寻光相提并论呢?哪敢暴殄天物呢?”

在山村里,教育下一代不仅是一家人的事,也是大家的事。不管谁家孩子做错了,人人得而指正之。所以呢,对山童来说,一过完七岁的开书礼,要在这片山里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若孩子真的犯了错,被别家的大人训话,这家孩子的父母还得第一时间带上礼物拎着小孩上门致谢,感谢那人指出孩子的过错,替做父母的分忧;反过来,若见小孩在外头做了不该做的事,却不予纠正,在场的大人便会遭到非议。加之无方姐占了一个理字,已占了先机,她生而有那么一股子老娘我一声令出如山倒稀世罕有的霸气,又缠夹着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柔气,让人就恁幺地说不出一个“不”字。

怀纳堂的妈妈只好大义灭亲,咬咬牙说:

“无方妹妹教训的是!承运,明日起连着三日,你给我到聚云斋大门口站一个时辰。”

无方大姐缓缓站起身,大声拍了拍衣服,软软地说:

“聚云斋打开门做敞亮生意,实在无人欢迎。承运既然要来啦,那剩下的几个聚云必定好生招待。你们总不至于丢下同伴,干那不讲义气的勾当,是不是?来都来了,哪有让客人站门口的礼数?这么着吧,明日未时正,你们几个好朋友,且站到风姨旁边,观摩观摩,若能跟她老人家学点东西,也算你们造化。”

风姨在聚云斋主管烘纸,不知道的以为拿个松叶刷子刷平纸张烘去水分,再容易不过了,其实烘纸台的温度随随便便地也要个一百度,别的季节还好,那时偏偏是小暑,所谓生不逢时,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自无方姐在镰刀与纸团一役中大获全胜之后,无人敢再轻视聚云斋的纸,连带其他几条村中的造纸坊主,说话也粗声粗气起来。

镰刀与纸团战役成为橡山小朋友们耳熟能详的故事,我们的前辈用泪水和汗水换来一个无比珍贵的教训:聚云斋不好惹。山中的小朋友口耳相传,代代相传,哪些堂口和长辈是绝不能惹的,每个小朋友心中都有一个名册,当然了,除了不好惹的长辈之外,其他长辈偶尔惹上一惹也无妨。

参观聚云斋不比参观其他工坊来得轻松,用“忐忑不安”这个词来形容,太弱了!确切地说,小朋友们都是提着心吊着胆去的。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弹着镰刀磨着镰刀对着日头看镰刀的无方姐,威慑力仅次于大橡庙神界入口看门的食人狮。

我在一旁听这帮小孩子窃窃私语,确切地说,看她们咬耳朵,因为几乎什么也听不到,就连我身边的阿信也不闹腾了,瞪大眼睛,满怀敬畏地抬头望着工坊的牌匾。

参观聚云有个经典环节,那就是站在烘纸台安全区域内一刻钟,直到那时我们才多少明白几个犯事前辈的痛苦。

末山当家师说我属火命,木能生火,我的五行却缺木多土。我从小就常心悸,且脑袋不大灵光,大概便是这个原因吧。平大夫则从医学的角度解释,说我气滞血瘀。让我这个怕热又血瘀的火命人活生生杵在烘台旁十五分钟,当真快要了我的小命!

好不容易从炼金丹炉里被放了出来,聚云斋主和几位学徒亲切地招呼我们进竹园吃点心。别看斋主平时煞气十足,竟做得一手好点心,那日她自制了绿茶腰果茶酥和红薯芝麻饼,配上腌制十几年的柑橘蜜,让我们尽情吃吃喝喝一番,将方才的苦痛忘得一干二净。无方大姐这招大棒加糖果,真是妙招啊。

末了,斋主拿出自制的纸张送给每人一张,作为一日劳作的酬劳,女生得浣花笺或写书信的笺纸。因那日我也去参观了,故而清一色都是女子。聚云斋却特地给有兄弟的女生,按人头数发磁青纸。这个无芳姐懂得放长线钓大鱼,做广告于无形,因为将来这些男孩行冠礼,抄经报父母恩,都得用磁青纸的。年少时用过聚云斋的试用装,对聚云的招牌多少都有点印象嘛。

女孩们将磁青纸折好,放进书包里,凑在一块,站在院子里的铁树旁,叽叽喳喳地传看新得来的纸笺,依依哇哇赞叹着,相互羡慕着。浣花笺一张一款,或饾印,或拱花,或两种工法并用,或染色且有香气,全看个人手气。有个女孩得了张拱版晕色的达摩倚石入眠笺,颇为失落,见到我手中的《薛涛制笺图》,艳羡不已,忍不住一直偷瞟,我便让阿信拿给她,换达摩笺,谁知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换,只好作罢。

我坐在东厢廊下看作务。远泽头上绑着一条粗犷云纹的蓝色头巾,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汗流下来了,随手一抹,有几分帅气。他的年纪比我约略大一点,已颇有成年熟手工匠的风范。我看了好一会儿,他转头见了我,冲我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春川果然也长着小虎牙,眼睛也像极了远泽,明亮而豁达。一年级的远泽还在记忆里对我明朗地笑着,像老旧的火车月台上不断挥手的伙伴,成为一枚黑白的纪念邮票。

云中若有仙人,撒下月的银光丝网,便可打捞橡山。天地如海,树林如海上礁石,此时可化身一渔夫,将一网月光甩在肩上,捎带几阵清风,摇起橹,回松菊犹存之处。登野的海和橡村的山,原来是没有分别的。

月光点亮了灯笼,灯笼点亮了石径。往祖堂的路,走过许多次了,从祖堂往松林祠堂的路,也走过许多次了,这两段路深深地镌刻在我人生的地图上。我走过许多的路,能够鲜明地留在记忆中的路径,其实并不多。

从月球上可以看到长城,从我的外层空间里,可以看见历代松居主人祭拜先人重叠一千四百年的脚印吧。这样的时刻比人生中其他的时刻,来得更加真切,也更加令人为难。停下脚步,望向祖堂,火炬通明,门户洞开——这是我不得不进的门。

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可以回到云道,回到登野,回到橡山,或者一直在非橡山的外世界里漂流,终有一日找到梦寐以求的归宿。我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自由地游离于神与非神的二维世界,但那只是一个危险的幻象,在我重新踏上橡山土地的那一刻,那幻象就已破灭,只是我过于迟钝,未能及时听到它“啵”地一声——破了。

我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可选择性。母亲远在我出生之前,就已使用了唯一的他选,远离了橡山,而我只能回到这里,原因只有一个:橡山不能没有衡鹿守。触碰不到的神明,即使不能主宰我,却主宰着我出生的那个世界和那里头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主宰着我。

这个橹,不是我想摇到哪里,就能到哪里的。神明容许我流浪的岁月、年少轻狂的岁月已经走到尽头,大限已然来临。

七岁举行成人礼当天凌晨三点,我就被叫醒了,被一行人簇拥着,日出时分在大橡庙举行了仪式。回到松居之后,正襟危坐,听九位亲教师和橡山三十三堂堂主教诲,香销三炷,如此听着,不得插话。听训诫完了,便要开始接见三十三堂眷属、外护及橡山十一村的村民,也仍得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像尊泥雕木塑一样。

堂外排起长龙,我看了一眼,对松子婆婆小声说:

“松子婆婆,人无尊卑贵贱,为什么我非得受这些人的礼数呢?”

“有些礼数省得,有些礼数省不得。你是松居的主子,在其位谋其政,有什么受不得的?”

什么礼数省得,什么礼数省不得呢?

松子婆婆说话向来如此俭省,我得自己琢磨,再问也是白问。这七年来我也算琢磨出来了,能解决得了当下的问题,就算解决了,多问无益。

外公摸了摸我的头,说:

“君子坦荡荡,要诀在宠辱不惊。”

“我知道了,我便当自己是尊泥菩萨好了。”

松子婆婆轻声一笑,说:

“好好的人,做什么去当那泥雕木塑?小心把你劈了当柴烧。”

“丹霞天然禅师大寒天烧木佛取舍利,那木佛自然烧不出舍利来,却成就了一桩千古公案。我是泥雕的,说不准就蚌里藏珠,有些舍利呢。”

“你这尊泥菩萨既承认自己有舍利,就该当个能出舍利的菩萨。”

事实证明,我并没达到菩萨的境界;第二天发高烧,砸了药碗,边哭边喊道:

“我不想当官!我不要当官!”

松子婆婆拉起我的手,走到屋外,站在老罗汉松旁,说:

“你的正名和开山祖婆婆一样。”

“为什么?”

“这是神明的旨意。”

“我不想和祖婆婆重名。”

“古则樨,今则樨,前后一千四百年。庄生化蝶,梦里分明山河在,只不知是蝶还是梦一场。松居就你一个主子,你不当,松居怎么办?一千四百年前的松居则樨立了松居,今日你这个松居则樨要毁了松居么?是立是毁,随你。只不过,你不仅是松居的主子,将来还要当衡鹿守。‘衡鹿守在,橡山在。’今日你见的这些人,都是依附橡山而活的。你不当衡鹿守,他们怎么办?”

那晚我做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梦,确切地说,难忘的不是梦本身,而是梦醒时分,比梦境更为异想天开的发现。

我穿着短袖短裤,打赤脚站在栈道的起点。迎客松和蔼的树冠盛了一层厚厚的雪,像承着一块肥厚的白奶酪,入口即化,让贪心的食客瞬间冻成一根雪条。抬起头,雪花如雨箭落下,戳在睫毛上,瞬间化了。

雪一直在下。

松树、杉树落满雪,不知到哪个节骨眼,一片小小的雪花扎下来,会弹指间打破雪的玲珑,将我埋葬在雪海里。屏息凝气,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不知到哪个节骨眼,我呼出的这一口活气,将融化雪国,覆灭自己,且覆灭这个世界。

林子没有尽头,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我一直走,一直不停地走,从雪地里拔出右腿,又像拔冰冻的萝卜一样拔出左腿,这样走着,仿佛此生没有尽头,别无他事,只要走这一条路而已。一抬头,雪地里竟豁然矗立着一个茅草亭子,东边竹栏杆上斜倚一把红色的梅花纸伞,我心气一振,连滚带爬跑向茅草亭,还没跑得了几步路,一阵劲风吹来,风雪把纸伞卷到空中,我仰着头,看着它像红气球一样,越飞越远,越远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林子边缘弯成一道弧线,将这片雪地切成一个残缺的半圆,半圆中有一间空无所有的茅草亭,和一个我,只有我活着,只有我在呼吸,我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有人吗?这里有人吗?”

近旁松树上的雪崩落了一大片,雪涌到我脚边,我紧紧捂住嘴和鼻子,生怕再出一点声音来,或透出一点气息来,便把水晶球的国度给呵破了。这时,雪稍融,现出上山的台阶来,雪及小腿深,我却并不觉得冷,走动时雪如水般劈开了,更像是在水里行走,而不是在雪地里跋涉了。

不知走了多久,既望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尽头,更记不清这是栈道第几个拐弯处,仿佛我自打出生以来,所做的事不过就是在这水般的雪里行走而已。如梦似醒,如醒似梦中,我一头栽进雪里。这时,雪突然开始蠕动如活物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聚过来,钻进我的鼻子和嘴巴,我拼命抓爬挣扎,像溺水的人一样,张大口想换一口活气,嘴巴即刻塞满了雪,舌头被堵在雪墙之后,鼻孔被雪密封住了,胸中如要炸开一般难受。雪又活动起来,抓住我四肢往下陷,四周漆黑如墨,我的嘴唇四周开始发麻,手脚紧接着也麻了。

“难道这是要把我拖到地狱里去吗?我才七岁就要下地狱了吗?”

这么疑惑着,小腿上忽然感觉一阵瘙痒,似乎有东西正舔着我,雪倏忽消失无踪,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紫云英的山坡上,微风轻拂,弹指间竟换了一个季节,换了一方天地。舔我腿的东西不是活物一样的雪魔,而是一只金黄色的小狗,那狗似曾相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小狗看了我一眼,汪汪叫了几声,眼神友善,富有灵性。我伸出手想摸摸小狗的头,它却转身撒腿便往山下跑,我跟着它,整个人像装了弹簧一样蹦下十几个台阶,长了翅膀一样飞奔,风在耳边呼呼而过。腾云驾雾,大概就是如此畅快吧!转眼间,我从雪狱进了天堂。

转过弯,狗不见了,眼前有一块空地,空地在林中,树林闪烁紫光,红蝶交织,奇花异草,皆是我平生未见的。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鸣声,近处蜂鸣缭绕,黄色的蜂箱显得有些残旧,蜂箱中间,背对着我站着一个长发女人,我看着她,心中并不觉得害怕,仿佛她是一位故人。

女人转过身来,摘下面罩,微微侧头,莞尔一笑。

“祖婆婆。”

她正是祖堂里供奉的第一代祖婆婆,面容端丽,身材修长,右边嘴角下长了一颗美人痣,穿着和画中一模一样:柳青雅服,兰草刺绣,春光雾霭中一朵白玉兰。

祖婆婆似乎喊了我的名字,却不是“美幸”两个字。

“你想去哪里?”

“祖婆婆,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走,我想回登野。”

祖婆婆左手一扬,手中的面罩凭空消失了,她款款而来,步法端正,我低下头,双手交握胸前以示恭敬,只是我没穿鞋,身上只穿了短褂短裤,显得不伦不类,正有些尴尬,身上的衣服就换了,换上我在成人礼上穿的那套松兰玄色雅服。

祖婆婆拉起我的手,她的掌心透出清凉,有如初夏碧荷,我身上的燥热尽数被吸走了,胸口的烦闷也一扫而空,顿时心神一爽。

“我们这两个则樨,今日终于相见。你长得这般好,我心甚慰。来,跟我走。”

我抬头望着祖婆婆,她对我笑着,眼睛弯弯的,像一弯碧月中开白梅一朵,在她眼里,见到弯弯地笑着的自己。想:

“祖婆婆说我长得甚好。”

想:

“我令祖婆婆感到宽慰呢。”

我们走到河边,河水一片血红,水中漂浮着一团团的东西,我正想着,这河太宽,我是不能一跃而过的,便被祖婆婆带下水了,此时,有一个漂浮物停在我胸前,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个脑髓!只不知是人脑还是动物脑。祖婆婆竟抓起一块,舀了一勺,对我一笑,吃了下去,我看着祖婆婆一口一口地吃,像在家宴上对着满堂宾客,优雅有加,从容不迫的,就这样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个脑髓,我只觉得意外,心中并无畏惧或恶心之感。

祖婆婆抓起一个,说:

“你也试一试。”

我使劲摇头,把它推开了,闭上眼睛,祖婆婆又喊我,但又不是“美幸”,我睁开眼,掌心里多了一个东西,硬邦邦的,张开手一看,却是个核桃,但不是常见的那种核桃,这个核桃像是我刚才触碰到的那个软绵绵的人脑缩小硬化了一样,壳上布满细密的纹路,纹路如鲜血般红润,似乎随时都会渗出血来。

小河、脑髓、祖婆婆同时消失了,我站在栈道的起点,雪停了。

远处传来声音,但不是瀑声,我攥着核桃,循声走去,声音渐渐近了,近了,原来是哭声,是阿信的哭声。

我睁开眼,转过头,床边隐约站着几个人,人影背光而立,我觉得有些眩晕,但至少能听得出来,真的有人在哭,而且是阿信的哭声,隐约地,她似乎要被谁给拽出去了。周围人影晃动,我转身想招手让阿信过来,腰间突然一阵刺痛,有东西扎进我肉里去了,我忍不住喊出声来,松子婆婆帮我翻过身,从我身子底下掏出个什么东西,接着听到几声惊呼,有人提到“血核桃”。

长辈们虽然都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在我听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仿佛从屋子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慢慢悠悠地,蜗牛一般地飘过来,一个音符勾着一个音符,结成风里晃动的晾衣绳,把我挂在半空里晃荡,随风晃荡,音符从这边耳朵跑进来,又从那边耳朵跑出去,串成一溜溜句子——没有意义的句子。

“血核桃树在全山绝迹,至少也七百余年了吧!”

“我小时候听祖母说起过,第九代祖婆婆年少时还曾见过。淑贞,你小心将它撬开,把核仁捣成糊,加点红糖,让小姐吃。”

我病好之后,外婆给了我一个黑底嵌金丝的香囊袋子,上面绣着“松居第十八代嫡长孙女则樨”,里面装着那个血核桃壳,核桃壳穿了孔,系了红线,成为我的灵物——和松居历代的主人一样,我也拥有自己的灵物袋。

灵力无处不在,只不过橡山人比世间人具有更强的感受力而已。即便在橡山,拥有灵物的世家也不多,这并不意味着,拥有的人便高人一等。灵物袋不是身份的象征,只不过某些人和某些家族,在冥冥中与灵力具有共通共存的因缘而已;一般人的生活,即便远离灵力,也能照常运作,因而不具备对灵力的需求,故而也无交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自有道理在。这一生中像捡拾贝壳一样拾得的灵物,并不会传给下一代,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因缘。

“一人食时,众人饱不?不也。是诸比丘,虽阿罗汉,躯命不同,云何一人,能令众饱?”

生死来去,本不和别人相干,既然如此,转赠灵物也就毫无意义。松居主人火化时,灵物也会跟随主人在烈火中化作一抔土。有形的人和物虽不再以人和物的形体存在,但无形的人物并不随之灰飞烟灭,而是化成涵养这方天地的灵力,以此为报。

说到脑髓变成核桃一节,松子婆婆沉默了良久,才说:

“祖婆婆给我们留了个公案。”

“什么公案?”

“是脑髓还是核桃?”

阿信端了一碗山核桃糊给我,去园子里找阿鹤宗光宗越几个玩耍,我等她走远了,问:

“要是松居不在了,阿信他们去哪里?秀大叔去哪里?阿香他们呢?”

“自有去处。”

“他们会伤心吗?”

“会。”

“松居的主子,应该怎么做?”

“问得好!我不是要让你守着这个破屋壳,当一个空皮囊的主子。既然要当,就要识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主人翁。”

“真正的主人翁?我不是松居真正的主人翁吗?”

“自己参去。”

几年后,端木老先生帮我改了假名,我才明白,祖婆婆在我梦中喊的,不是“美幸”,而是“佑树”,就是现在我在世间的名字。

我和第一代祖婆婆同名——同一个正名。我在橡山时日虽不多,却也从诸山长老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到这乃是稀奇罕有之事。山中拥有正名的,端木居之外,就只有松居传人了。松居传人出生的第三日,像庆祝男子出生一样行桑弧蓬矢六、告天地四方之礼;第一百日则举行一个正名礼,诸山长老齐聚大橡庙,祷告神明之后,扶扎定名。若非重大庆典或宗族事务,日常生活中不能使用正名,别人也不能用这个正名来称呼我。

祖婆婆是第一个赐予我灵物的人。我和祖婆婆之间,似乎牵连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背弃松居,就等于背弃祖婆婆,从某种程度上讲,就等于背弃我自己。

这是唯一的路,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小姐,小姐。”

阿信扯了扯我的袖子,眼神像可怜巴巴的小狗水汪汪地看着主人,令人不忍拒绝,我叹了口气,说:

“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