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终于开始做自己
小宇宙
旅居香港的Monica是朋友的朋友,不曾见面前聊过几句,后来她回上海送我一只她制作的碗当见面礼,暗青蓝色的釉,有一条姜黄近枯的边。她说拿来盛一碗面,刚刚好。我道谢收下,默契地笑。
一个人住久了,会掌握很多尺度,比如说无论用多大的锅做面条吃,倒出来都正好是一碗。
“你过着我梦寐以求的生活。”不知底细的人曾在我的微博和Instagram上这样说。
我对人生没有计划,没有细数得到了什么,所以也不知道梦寐以求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直到开始失眠,它和稀少但是重复的梦境同时降临。我梦寐以求的正是“梦寐”本身。试了几种药都无效,但误打误撞之间,发现自己在旅途中睡得最熟。尤其是在前往非旅行热门地点的商务人士居多的国际长途班机上,因时区变换而跳出时间限制的我,总可以在飞机离开跑道前睡过去。客途也同样好睡,那次从达拉斯音乐厅的听众席里醒来,某钢琴家正在弹舒曼的《梦幻曲》,惊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还有,达拉斯的音乐厅真冷啊。
有个德语单词是Fernweh,无法翻译成对应的中文词语,意思是迫切想要去远方,对从未去过的陌生之地心怀乡愁般的痛楚眷恋。所以我到处周游。
那次去犬山城当然是为着樱花满开,却在停车场角落遇到株珍珠贝色的椿,虽写明名为“袖隐”,但总觉得她更像川濑敏郎在《一日一花》中说的“沙罗双树”。别人在拍累累的樱花,我蹲在暮色中看这株山椿,起身的时候,发现从此见山不是山。
斐济群岛中有一个位于瓦努阿岛的城镇,那边的海湾产珍珠。夜潜回来,已取下面罩准备攀上码头的木栈道,结果体力不支,脚下打滑呛了口水,潜下水去清洗口鼻的时候,发现水下有只巨型的贝壳。在手电的微光下,它的壳里藏着一个紫色的变幻莫测的宇宙。它不言不语看着我,我呆愣片刻回到岸上,没有与别人提及。
如果仔细想,还是会有尚未用文字记录下来的细节。那些并未被忘记只是不再记起的片段。
定义我们的,除却那些无法抑制的激情,还有这些无声但闪亮的片刻。但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初春的泰国南部海,我游过钟乳石林立倒挂的洞穴,波光隐去后一片黑暗,划水的声音在空荡中回响,游过数十米后,豁然开朗,内里是一片浅滩,四面悬崖。我仰面躺在水里,潮汐渐涌,记忆也被带回,才想起曾在七年前来过这个岩洞。
距离我正式开始到处旅行,已经过去七年。时光倒转,不管当初犹豫的时候是否做过别的选择,我想最终也会走向同一个方向。这无关运数的神秘,而有关更简单的答案:性格。它是密室里混沌执拗的困兽,生来盲目无明,却天性执着于自己的本心。
那一年失恋,后来写了本游记,把自己的心情和杜撰的情节都放在一起。失去音信数年之后,我们可以像普通朋友那样交谈,他说有人碰巧和他说起这书来,他发现自己成为书中人物的刹那,觉得时间已过千万年那样久长。
如果过去重来一次我也未必会更好地爱他。我们责怪一个人,多少是带着希望对方醒悟改正的心。若我永不责备,那不是说我永不原谅,而是真的没有对错可以计较衡量。离弃是相互的事。
毕业后偶遇高中时候的同学,他说起和他同在篮球队的男孩子,在护腕内侧写满我的名字,还有被教科书盖住的桌面。他苦练球技,想要赢得我观看的每一场比赛。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少年心底最热切的秘密,但我无知无觉。
后来他成长为一个普通的成年人,工作,失意,赌钱,欠债,与初恋女友分手。但都与我无关。
这大概就是我和这个世界曾发生的关联。
我也曾以为有人等待的牵挂会是我想要的幸福,却逐渐知道那只是我不切实际的想象。就像有个妙人,你以为自己恋慕她,但山高水长,不必相见这恋慕才能成立。若太近,表达即成索取,守望类似囚禁。
有时我觉得感情不可将就,有时又觉得几十年怎么过区别都不大。但总体来说,我认为因追求完美而造成的暂时的缺憾,好过因容忍而造成的长久的不快。应该利用青春去做所有快乐的事,旅行,读书,逛街,和朋友聊天。有此白玉盏,何必青瓦盆。
“你时常一个人旅行,会觉得孤单吗?”这也是时常出现在留言里的问题。
按星座来说的话,我是十足的土象星座,固执与呆傻,一路走来,无论什么事都是咬牙皱眉不声不响拼尽全力的,只怕自己努力不够,徒留遗憾。所以少年时代就已为功课白过头发,青春年华为一个陌生人提供的幻觉白过头发。如今万水千山走遍了,终于可以一心一意,只为岁月染满头霜华。
如今的世界,最缺的是专注。炎夏不言不语吃一球冰激凌,不比环游整个世界简单。所以专心致志与自己相处,不比拥抱整个宇宙来得轻易。
享受孤独却不觉寂寞,时常厌弃生活但对生命始终赤诚。孤独是很好的体验,因为它纯粹。但我怎么和你形容呢?
伤春悲秋的宋词名篇那么多,我最爱的还是姜夔那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写《寒食帖》的苏东坡不孤独吗?但他有过荣华,声名遍天下,枯笔亦有盛姿。所以都知道他嗜肉,却不大知道他也曾说:人间有味是清欢。而姜夔与他的字,以及整个人生,无需玩味,它们就是孤独本身。
读到姜夔的词,再看他的字,就如同那天在达拉斯音乐厅的听众席醒来,懂了关于孤独的大半技巧。
你渐渐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广大,相反,它是由你的感知能力所定义,我们三岁时吃到的那块糖与三十岁时买到的那颗钻是一样的,它们带来的微光般绽开的喜悦是一样的,因为你的心是一样的。所以,太多的答案不在外面的那个世界,而在你的内里。沉潜于你的孤独,终有广阔的那天。
记得从岩洞出来,乘船离开,回头的时候发现洞边的岩石俨然是佛的侧面。他垂眸敛目,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这狭小广阔宇宙,这纷繁枯寂三千世界,我们各自周游。
爱总是突如其来。
这次我决定什么都不做,
熬,像熬过一场场低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