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嘉兴故人
高空坠落,飞机又不稳,冼青鸿一时分不清上下东西。短暂的失重感后,她迅速拉开伞包。
“嘭。”
巨大的阻力让她身子一顿。
跳伞的时候已经低于安全高度了,这次降落势必要失控。好在刚才张翎羽一直在爬高,水平方向上并未飞离机场区域。几个弧度极大的旋转之后,冼青鸿重重坠在机场的荒草地上。
降落伞缓缓飘落,将她覆盖在白伞之下。
剧痛。
肩,背,腰,腿,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她在片刻间仿佛失去意识,眼前只剩下降落伞茫茫的白。
紧接着,远处传来撞击的轰然巨响。
有人掀开她的伞,有人在和她说话。冼青鸿恍惚着握住对方的手,颤抖着往起爬,“去找张翎羽……坠机……去找张翎羽!”
“已经有人去了!看到他坠落的方向了!”后勤长握住她的手,“你……”
“我也去找。”
走了一步,膝盖一软,狠狠栽倒在地上。她迅速爬起来,撕下一条衣服把腿裹住。
她边走边说,像在对自己催眠。
“张翎羽,你不会有事的……”
张翎羽醒过来的时候正值半夜。
一条山道,九曲十八折,中间沟沟壑壑。西南的月亮那么大,月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身旁人的脸上。
他使劲转头去看。
颈椎剧痛,浑身的骨头都像摔散过一遍。
他就这么在剧痛之中看清了身旁那张脸——剑眉顺下高挺的鼻梁,白皙清透的一张脸,偏偏上面沾满了灰。灰被冲得一道一道的,他看了半天才看明白,那是泪痕。
冼青鸿哪这么狼狈过。
她卖力地推着车板,车前是一头赶路的老黄牛。车身旁其他几个人也在推车,完全不顾脚踝已经陷进了泥泞的道路。
张翎羽看了一会儿,觉得胳膊缓过点劲儿来。他努力抬起手,碰了一下冼青鸿的脸。
对方猛然抬头,眼睛瞪得比牛还大。
张翎羽竟然笑出来了。
冼青鸿用手擦脸,把脸上彻底弄得黑一道白一道。
“张翎羽!”她声音带着哭腔,“什么时候了!你还笑!还笑!医院在山外面,还得推半宿,你给我撑住了!”
“不着急,”他就要笑,“慢慢推,我死不了。”
身上疼他也不管了,伸手去擦冼青鸿的眼泪,“你别哭了。我没见过你哭,真新鲜,哭得跟花猫似的。”
冼青鸿都哭打嗝了。
“你才……你……才花猫!”
“我啊……”他收回手,觉得特别累,“我勉强算个,伤猫,病猫,残猫。”
话音才落,困意席卷而来,他又一次睡着了。
山路之上,明月高悬。
“张教官?张教官!下车了!”
身体被人剧烈地晃动了半晌,张翎羽才慢慢睁开眼。定睛一看,哪有什么老黄牛和山路,眼前是航校,是1938年的昆明。
旧梦太美好,但终究是过去。
他跳下车,看见冼青鸿从门卫那走出来。
“下次可别回来这么晚了,”她叉着腰给自己扇风,“新换这哥们儿真不好对付,万一传到霍副处耳朵里我又得写报告。”
高岳点点头,重新跨上车。
“青鸿姐,我把车给后勤送去了。”
“好。”
张翎羽也和她打报告,“青鸿姐,我回宿舍了啊。”
高岳刚掉过头,冼青鸿一把掐上张翎羽的腰。
“你别想溜!一身的脂粉味,是不是去舞厅跳舞惹着流氓了?我早就听有的学员提这事,你今天把话说清楚!”
张翎羽有些不耐烦了。
“是……是又怎么样?”
他俩相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对她这种态度。冼青鸿一愣,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翎羽……”她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张翎羽回头看了她一眼,帽檐压低,遮住眼里的波涛汹涌,“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以前什么样。”
话毕,大步朝宿舍走去,留下冼青鸿一个人站在风里。
——
时间过得奇快,转眼已是春末。
高岳这段日子每周逢假便跑去文林街找叶延淮给他做针灸,几个月下来便近乎痊愈。但让他不解的是,冼青鸿每次都要跟他一起。
起初,他以为是他青鸿姐过分关爱学员,心里还有点小小的感动。但时间一久,他也觉出不对劲儿了。
“咳,咳咳,青鸿姐?”
摩托车慢悠悠地从航校往文林街开去,高岳鼓起勇气回头问:“你是不是对人家叶大夫有什么非分之想?”
冼青鸿瞪他一眼,一掌把他头拍回去,“非个屁的分之想,会几个词瞎用。”
高岳委屈,但高岳不说。他的摩托车加速前进,没一会儿就到了文林街。
茶馆里的学生更多了。
上个月,西南联大正式完成了自己“北平——长沙——昆明”的西迁路线,抵昆人数从最开始的几百到了如今的上千。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占领了文林街上大半茶馆,成了昆明城里一道从未有过的风景。
文林街上摩肩接踵,济世堂前沸反盈天。
摩托车开到百米之外便不得不停下了,冼青鸿和高岳步行朝叶延淮的医摊走去。然而越到里面人越密集,贩夫走卒和各校学生将济世堂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冼青鸿半天没挤进去,抓着身旁一个男人问:“大哥,这是怎么了?”
对方看起来格外激动,显然是满心感慨找到了个出口。
“嗨,新鲜,真新鲜!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大夫拆台!”
冼青鸿眉头一皱,“拆台?”
原来今天一早,有个在城西开诊所的医生忽然来找叶延淮,说一个他看不好的癫痫病人在叶大夫这里得了痊愈。这医生不信,拿了叶延淮开的药去验,竟验出了溴化钾。
打着中医招牌,却又用西医的药品,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正巧这医生恨透了中医,大怒之下冲过来和叶延淮理论。话不投机,他竟骂起来了。
“什么经脉,什么气血,全都是无稽之谈!你们这些庸医误尽苍生,如今知道中医不管用,便用我们西医的药品,真是不要脸至极!”
叶延淮向来不易动怒,此刻也被他说得脸色一沉。
“做医生的,向来只有治病救人一条说法。宜用西药者用西药,宜用中药者用中药,为何要有门户之见?”
“门户之见?”对方冷笑一声,“这并非门户之见,而是新旧之争。旧医一日不除,新医一日不可兴起。你今天要么换了你这中医的牌子,要么就别在这招摇撞骗!”
还不等叶延淮说话,围观的人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可我小女儿的病就是叶大夫看好的呀。”
随即,又有几道声音附和道:“是的嘛,我父亲的风湿也是叶大夫诊好的。”
“你们……”那医生脸色变了。
叶延淮笑笑,抬头看向他,“医无新旧,学无中西,我看您您未免太偏激了。与其想着你死我活,不如想着怎么把这二者结合到一起。”
对方气急败坏。
“谁愿和你这巫医结合!连西南联大的范先生都说了,说你们中医是‘不死于病,而死于药,不死于药,而死于医’,你还在这里胡搅蛮缠……”
叶延淮奇道:“范先生又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莫非这范先生说的话,便是金科玉律,只能对,不能错?”
他话音才落,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那你便认认我是谁!”
声音来处,人群立时散开一条道路。
来人身材略显臃肿,一身纯黑长袍被他撑得鼓鼓胀胀,鼻梁上架一副断了腿的眼镜。人群里有几个学生立时认出他来,高喊道:“范先生!”
有个学生最激动,赶忙从人群中挤出来,拉着他的胳膊说:“范先生,这个大夫也是很有见地的,您不要和他争了吧……”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两个军人也从那条堪堪聚拢的道路里钻进来了。高岳气喘吁吁地扶住膝盖,指着那学生说:“怎么又是你啊?!”
原来正是那个在茶馆里和他打过架,又被叶延淮驳斥的年轻学子——楚千山!
他似是很向着叶延淮,连珠炮似的说:“先生,这个人我和您说过的。就是他让我明白自己以前多偏激,这才转了航空系。”
“好啊,”范先生看向叶延淮,“几句话劝跑了我的得意门生,我也想见识见识这等人才。”
他坐到叶延淮的桌前,朝他和善一笑,“西南联大,范无一。”
“范”不是小姓,因此单说“范先生”,叶延淮或许不晓得。但“范无一”三个字一出来,连他这种极少关心时事的人也不由一震。
范无一的父亲早年从政,在洋务运动上出了大力气。而他本人曾留学日本,写过许多抨击时事的文章,甚至为了保护学生被关过监狱。
但他也受到了日本废止汉医的影响,对中医采取绝对的否定态度,十分赞成当时“全盘西化”的思潮。
这么个人,说要“见识见识叶延淮”?
“叶大夫,”他仰着自己微胖的圆脸道,“我夫人也来这里看过病,早和我提起您医术精湛。今天恰巧碰上,没想到这么年轻。可我这个人,偏偏不信中医。今天听见你们争论,觉得叶大夫说的话竟有几分道理。”
旁边那人急了,“范先生,您……”
“哎,且听我说完嘛,”他制止了对方,“虽说这道理不辩不明,可若光是打嘴仗却没有实际行动,那说服力便小得多了。”
叶延淮:“那您的意思是……”
范无一将一张药方递给他。
“不瞒您说,我这两年来,一直为胃病所困,多方求医而不得治。昆明城里大大小小的医生都看遍了,就是没有效果。我夫人命令我过来找你,我不愿,可听了你那一席话,我忽然想试试。”
“叶大夫,若是你能治好我,那我便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中医确有可取之处。您看我这个提议,是好还是不好?”
“范先生!”那西医急了,“您怎么能让他给您治病呢!可别没病治出有病,小病治成大病!”
“哎你这人?”冼青鸿刚才一直在旁边听着,终于不耐烦了,“讲道理,你不听。现在有了办法,你又不让试。你是医生还是无赖?”
“你……你说谁无赖!”对方大怒,“当兵的不在军营,跑来这凑什么热闹?!你……你玩忽职守!”
“哎,你挺有文化啊,”冼青鸿给他气得快拔枪了,“一会儿胡搅蛮缠,一会儿玩忽职守,那你是什么呀?看你这满脸圣光,你是西方医学之父,现代文明基石啊?”
人群哄堂大笑。
冼青鸿白了对方一眼,凑到叶延淮身边,对他耳语道:“叶大夫,这范先生也没出什么好主意。他那病两年了都看不好,现在烫手山芋往你怀里丢,治不好就是中医无用,这简直强盗逻辑嘛!”
叶延淮没应声,垂眼扫了遍范先生递来的药方,便明白几味药物皆是以治标化积为主。又看他精神萎靡、舌苔厚结,把脉之后只觉脉虚轩怠,心里则已知晓大概。
思索片刻后,叶延淮俯身与范先生道:“药方上这些药物,并未考虑胃疾有因火因寒因虫因虚之不同。而您所患的胃脘之病,表征在胃,实症结在肝,只治食积,确实没有太大功效。”
范无一听到“因火因寒因虫因虚”便觉得滑稽,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便忍着笑意问他,“那叶大夫有何高见?”
叶延淮拿过纸笔,写了张药方。
“以制香附、甘松、沉香曲、九香虫、刺猬皮、延胡索、降香、黄连、吴茱萸等组成疏肝散胃方剂,佐以生姜汁和甘蔗汁,二剂便有显效。”
“生姜汁?甘蔗汁?”范先生抚掌大笑,“叶大夫未免太过幽默,这些东西,怎么能治病呢?”
“到底有没有功效,您一试便知。”
许是叶延淮的神色太笃定,范无一不禁一怔。他推开椅子,宽阔的身躯摇摇晃晃直起来。
“那好,我就试上二剂,”他神色中带了一丝不屑,“若是不灵……”
“那我离开昆明。”
刚被冼青鸿斥到一边的医生一听这句话,像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好!叶延淮,你说话算话!”
冼青鸿一把摸出抢来,“老子真他妈想毙了你……”
对方一看见枪管,立刻一溜烟跑走了。人群散开,范先生也带着学生向学校走去,只有冼青鸿和高岳站在原地未动。
冼青鸿很是苦恼,“叶大夫,你怎么把话说那么绝啊?要是真治不好,那你……”
叶延淮笑了笑。
“你觉得我治不好?”
冼青鸿闻言一怔,立刻道:“好!当然治得好!叶大夫看不好的,那叫绝症。”
叶延淮大概也是觉得冼青鸿这副狗腿的模样十分好笑,难得想和她调侃几句。可还没等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你……是不是叶家的小少爷,叶延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