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鸿醉酒
冼青鸿坐在叶延淮医摊对面,笑得像在调戏良家妇男。
“你干什么?”
“干什么?”冼青鸿很惊讶的样子,“我来谢谢你救了我呀。”
她手撑着下巴,身子占了他一半的桌面。叶延淮被她逼得直往后退,丢出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治病救人,医生天职,没什么谢的。”
冼青鸿“哦”了一声,态度格外诚恳,“叶大夫,其实我早就想来了。不过航校初建,实在是忙得抽不出时间。不过今天我既然来了,就不是空着手。”
高岳在一旁听得奇怪——我和你一路风驰电掣开进市区,也没见你买什么呀?
冼青鸿不紧不慢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半天才掏出个被压扁的纸壳。叶延淮定睛看去,只见到个用硬纸皮折出来的一个菱形容器,上面还戳了几个洞。
三人陷入一片寂静。
冼青鸿看了那纸壳一会儿,有点慌。
“怎么不叫啊,不会压死了吧?”
压死了?
叶延淮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而冼青鸿果断上手,只一弹,就把那纸壳弹进叶延淮怀里。
紧接着,一声响亮的虫鸣在他怀里响起,“唧吱……唧吱……”
叶延淮:“……”
叶延淮:“你送我一只蛐蛐?”
“这怎么是一只简单的蛐蛐呢,”冼青鸿大惊失色,“叶大夫,你太小瞧它了!”
叶延淮:“……哦?”
冼青鸿伸出两只手指,“叶大夫,现在是几月?”
叶延淮犹犹豫豫地答道:“二……二月?”
“对!二月!叶大夫,你以前在二月见过蛐蛐吗?没有吧,咱们以前见蛐蛐,都是在夏天。”
“……所以?”
“所以呀叶大夫,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蛐蛐,这可能是今年第一只蛐蛐!因此,这是一只……”
她响亮地说道:“报春蛐!”
不及叶延淮做出反应,高岳先喷了,“噗。”
报春蛐不愧自己报春的美名,在叶延淮的怀中叫得极其聒噪。他把纸壳放回桌子,对这个别出心裁的感谢实在无言以对。
“行……我收下了。你还有别的事么?”
这才进了正题。
冼青鸿正襟危坐。
“叶大夫,我问一下,你看病要多少钱呀?”
“你问这干什么?”
“看大夫要付钱呀,我问问嘛。”
叶延淮上下打量她,活蹦乱跳,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这次不是我,是我这个学生。”
叶延淮一愣,抬起眼,只见高岳站在冼青鸿身边,朝他露出个笑脸。
身穿军服,外披皮夹克,脚踩军靴。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一身空军特有的桀骜气质,即便未上战场也早已深入骨髓。
他脸色骤然僵了。
“冼姑娘,”叶延淮收回目光,“这人我看不了。”
这倒出乎冼青鸿意料了。
“看不了?为什么?”
“祁蒙没和你提过吧……”叶延淮移开目光,“我有规矩,不给军人看病。”
“你不给军人看病?可是……你给我看过呀。”
说来也奇怪。以往他不给军人看病,理直气壮,十足底气。可今天的情形,竟像是他在故意为难别人似的。
眼角瞥到高岳腰间的枪套,叶延淮心底忽然溢出一股戾气。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目光冷了。
“冼姑娘,”他说,“给你看病,是我破例。可破例这种事,向来是没有第二次的。”
蛐蛐鸣叫着,用叫声填补了这段突如其来的沉默。
冼青鸿愣了半晌,轻声问:“可是……为什么?”
她认死理,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叶延淮气息一滞,反倒是高岳先反应过来。他拉住冼青鸿的袖子,连声劝道:“青鸿姐,我不看了,全昆明城又不是只有这里有大夫……”
冼青鸿被他半拖半拽地带离了叶延淮的医摊。
她忽然“呸”了一声,把高岳吓了一跳。
“有什么了不起的,”冼青鸿怒道,“这人怎么这样!可惜我那蛐蛐,我在机场草丛里逮了大半天呢……”
“行了,青鸿姐,”难得见她这么孩子气的一面,高岳哄着她朝家店面走去,“病不着急看,大中午的,咱们先吃点东西。”
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叶延淮的医摊不远。店里摆着几副花架,用茂密的植物将不同桌的客人隔开。冼青鸿实在被气得没什么胃口,要了瓶店家酿的果酒喝着解闷。
一醉解千愁,微醺多少也能解个一两件。
然而不过才把叶延淮的事抛到脑后,半晌,花架另一边传来个年轻学生的声音。
“就是废物!花了那么多钱,折腾那么大动静,最后还是一打就散!买的都是别的国家淘汰的战斗机,打一次就丢几架,我真不知这空军部队是干什么用的!”
正埋头吃饭的高岳脸色一变。
对方说得越发难听起来。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身就要去和那学生理论,却没想到路过冼青鸿身边时,她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回来。
帽檐压着半张脸,她语调听不出情绪,“你去干吗?”
高岳眼睛都气红了,“他凭什么侮辱我们?!”
“侮辱?”冼青鸿却低声反问道,“他说错了么?”
高岳愣住了。
“开战三个月,八百架飞机消耗殆尽,”她捏紧酒杯,手指骨节发白,“用的是欧洲战场淘汰下来的飞机,南京保卫战打都不打就撤了……”
她抬眼看向高岳,“他说错了吗?”
“那就这么听着?”高岳握紧拳头。
“是,我没脸听,”冼青鸿站起身,拎起那瓶喝了一半的酒,“所以去外面转转,你别和人家学生找不痛快。”
她一摇一晃地出去了。隔壁那学生还在慷慨陈词,高岳一拳砸在桌面上,也没了胃口。
——
叶延淮觉得自己一定是有什么毛病。
明明看着书,余光却瞥见冼青鸿拎着酒瓶一摇一晃地,走进济世堂门外一条小巷子。喝酒就算了,右手指尖袅袅飘起一缕白雾,八成是夹着根烟。
她伤好才多久?抽烟喝酒,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人?
书上的字一时间模糊起来了,一句话读了三遍也看不懂意思。纸壳忽然一阵哆嗦,一个声音卖力地叫道:“唧……吱……唧……吱……”彻底把他的思路打断。
长叹一声,叶延淮站起身,朝着冼青鸿方才消失的那条巷子走了过去。
极窄的一条巷子,若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那彼此的后背便都会贴到墙壁上。地上污水横流,水上飘着枯败的落叶。
冼青鸿倚在墙上,闭着眼抽烟。
她应该是有点醉了,脸颊透出些微微的红,眼睛半眯着,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慵懒倦怠。看见叶延淮走过来也不说话,挑起眉毛,神色带了几分挑衅。
叶延淮皱着眉看她。
他说:“你把烟掐了。”
冼青鸿觉得好笑,“我凭什么听你的?”
“病人听大夫,天经地义。”
“你刚才还义正辞严地说自己不医军人,现在又来管我?”
叶延淮不再搭腔,只是拿过她的烟,她的酒。她站定任他摆弄,忽然开口道:“叶延淮,你不给军人看病,也是因为看不起我们吧?”
叶延淮没否认。
“正常,”她偏过脸,“我也觉得我们窝囊,哪有这样的部队。队里那么高的薪水养着,一架飞机的钱够装备陆军一个连的武器。结果……哈哈……真是可笑……”
她膝盖一软,几乎滑下墙。叶延淮伸手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反正就一条命,上了天,谁要拿去。破武器破飞机怎么了,反正都是个将死之人……”
叶延淮打断她。
“冼青鸿。”
他叫她“冼姑娘”的时候多,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把她叫愣了。
“不怪你们。”
冼青鸿身子一僵。
“要怪也怪不到你们身上,”他语调平缓,只是陈述事实的口吻,“开着性能远不如敌人的飞机上天,技术之外,更需勇气。明知不敌,敌军来犯,亦要应战。常胜者固然令人敬佩,但愈败愈战,也是一种勇士。”
冼青鸿抽了抽鼻子,沿着他锁骨往上看。
老百姓不懂空军,以为空战就是天上那交汇的几秒,却不知更多的是国力博弈,地上功夫。
骂多了,她也就认了。再加上她对许多幕后的腌臜事心知肚明,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开始瞧不起自己。
叶延淮两句话,将一件事的明与暗分得清清楚楚,冼青鸿忽然就觉得自己干净起来了。
对啊,就算仗打得艰难,也怪不到他们身上,凭什么要一次两次受人指摘?
于是又有点儿委屈。
酒精上头,她在叶延淮身上耍赖。
“既然没有瞧不起我们,那为什么不给我学生看病?”
“那是另一回事。”
“不行,”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叶延淮真是气都气笑了。看她虎着脸往地上一蹲,他竟然说:“那你别走了。”
啊?
冼青鸿扶着额头有点蒙。
直到叶延淮的背影真的消失在小巷尽头,她才反应过来,人家是真不管她了。
地上怪脏的,她找了个干净的地儿,委委屈屈地把自己抱住。也是,人家叶大夫和她什么交情,她凭什么对人家耍酒疯。就是对不起高岳,带出来一趟也没治上腰,还平白被隔壁学生讽刺一通……
冼青鸿又抽抽鼻子。
哎,高岳长得真像弟弟小衡啊。
好久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上次烧纸是什么时候?他不会钱不够花吧?冼巍那个老东西是肯定不会给儿子烧纸的,全靠她这个姐姐祭奠。不对,她一个空军怎么还封建迷信起来了……
冼青鸿擦擦鼻子,眼眶一红。
兜里有火柴,还有张记事的便笺。冼青鸿歪着头想了想,十指翻动,竟把那便笺折成一只纸飞机。
她絮絮叨叨,“小衡,这是姐姐新开回来的伊16,揍两架霍克3都不在话下……”
她眼泪吧嗒嗒地往下掉。
“姐姐烧给你,你在那边碰见那群王八蛋别被欺负。你现在有伊16了,再也不怕被他们打下来了……”
火焰无风自动。
叶延淮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幅场景。
冼青鸿蹲在地上,脸被火苗映出一缕淡淡的红。前一秒还能看出是火苗底下是架纸折的飞机,后一秒便扭曲翻滚成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