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皇帝的课表
“日讲?先生不妨说说详情。”朱翊钧被勾起兴致。
他之前一段时间都在自学读书,偶尔有所疑惑,翻找之前的笔记,或询问身边的太监。
司礼监内书堂的太监,由翰林教导,学习四书五经,学识水平其实很高。
但是他们毕竟没有经历过正式的科举考验,含金量不足。
而接下来日讲的老师,都是翰林出身,会成为他未来亲政时的新班底,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臣拟写了一份《日讲仪注》,请圣上御览。”
朱翊钧接过张居正给自己制定的课程表,他匆匆看了两眼,便皱起眉头,发觉不妥。
因为第一个要求就是——每日讲读《大学》、《尚书》。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
“先生,朕已经学过《大学》,能够背诵,可以直接学《尚书》了,而且没必要每天都读十遍,纯粹是浪费时间。”
“圣上,君无戏言。”
“不过两千余字,这有何难。”
见张居正不信,朱翊钧闭上眼睛,略一思索,便开口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刚开始张居正还不以为意,越听越是惊讶,脸色接连变换。
当他听到中途“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的时候,已经相信大半。
但是张居正没有打断,一直听到了最后。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一口气背诵两千多字,说的朱翊钧口干舌燥,他端起茶杯润润喉咙,压抑嘴角的笑容,淡然问道:“如何?”
张居正沉默片刻,才回道:“臣记得之前圣上居东宫,本年初方出阁讲学,只讲了月余,便因先帝而罢讲。竟不知圣上勉励自学,如今已能倒背如流,臣在此恭贺圣上。
但只是背诵原文,在科举时,连童生都考不过去。臣斗胆考教圣上,对此书经义的理解。”
朱翊钧点点头,明朝中期科举就已经卷到开始出“截搭题”了。
四书五经中随意截取半句话,掐头去尾,凑成一句类似“鱼眼有诡异的光”的题目。
考生们要根据几个字,回想起一整句话,还得以此发散,写出一篇言之有物,符合格式的文章。
可以说能做到这些,成功考取进士的,含金量比清北还足!
对于张居正这些科举精英而言,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只是基础中的基础。
“先生请问。”
“大学之道,臣请问,何为大学?”
朱翊钧笑了,这是张居正怕问的太难伤到自己的面子,故意问了一个特别简单的问题。
“大学,乃是大人之学,与小儿之学相对。
小儿学应对进退,礼乐射数,详训诂,明句读。年岁渐长,开始学习穷理正心,修己治人,治国安邦的学问。
在朕看来《大学》此书,讲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条总纲,之下又提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点……立万世帝王天德王道之标准!”
张居正听得不住点头,等朱翊钧讲完后,发现竟挑不出错。他不甘心的又问了几条,一一被朱翊钧回答上来。
这才恍然发觉,原来小皇帝确实认真读,而且把这书读明白了。
见张居正这个样子,朱翊钧暗自偷笑。他读《大学》时,用的辅助笔记,就是高拱、张居正教裕王时的那份,后来张居正教万历时,用的也是差不多的教案。
除非张居正精神分裂了,自己反对自己,否则肯定挑不出毛病。
“先生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日讲可以跳过《大学》了吧。”
就在朱翊钧心中升起小得意时,张居正含笑道:“圣上笃学,臣不胜欢喜。然而《大学》乃是曾子所作,对己注重修身养性,对国关系治国平天下。是四书五经之根基,不可轻视。
原文两千余字,只是第一层。自宋以来,朱子有著《大学章句》、《大学格物补传》,真德秀著《大学衍义》,我朝丘濬做《大学衍义补》……
这些补注各有侧重,若学《大学》,并非只读原文,还应当通读学习这些。”
我大意了!
张居正这一下切中要害,朱翊钧脸上的笑容消失,闷声道:“朕知道了。”
他知道四书五经没有表面看上去这样简单,但他没想到只需要几页纸的《大学》,能够发散出这么多的内容。
剩下的几本,恐怕同样如此。
好在穿越给了自己超强的记忆力,不然还真吃不消。
“先生,朕记得,科举只考四书五经,士子们也要读后面这些书吗?”
思考一番,张居正决定说真话:“科举时,注重的是八股策问,圣上无需精研此道。
臣所提及的几本书,包含了治国的道理。如《大学衍义补》,专注治国平天下,正朝廷百官,明法刑教化,严武备,驭夷狄……”
朱翊钧听懂了,这些后续教材,其实就不是单纯讲述大道理了,而是借用《大学》这个幌子,讲述该如何具体的治国。
这可比翻来覆去的讲大道理重要多了,朱翊钧立刻答应下来,将这些划入日讲范畴。
接下来又谈论一阵,敲定好其余细则,最终定下小皇帝的课程表。
每月朔望,每旬二、七日有朝会,要见百官,可罢讲读。
平日里,除了四书五经,还要学习《通鉴节要》《贞观政要》等书,了解前朝兴亡故事,探究规律,借鉴经验。
讲读经史之余,朱翊钧还要学习如何批阅奏章。
他如今还没有亲政,不用真正的朱笔御批,就算是想要留中,也由不得他。
每天内阁都会拿出几本已经批阅好的奏章,当做教科书,教导皇帝学习如何处理政务,锻炼实际应对能力。
算起来,每个月可以休息八天。
这些时间,朱翊钧可以用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而且只有上午有课——这是参考明英宗时的旧例。
明英宗刚称帝时,比如今的朱翊钧年纪还小。
他文武双修,上午读书练字,下午习练武艺,结果等长大后亲临军阵,搞出一个土木堡。
自那以后,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皆不赞同皇帝习武,只剩下正德一位,任性自由。
但这个时间空了出来,可以放松玩耍。
朱翊钧没有心思玩耍,玩惯了三A大作的他,哪会看得上这时流行的斗蛐蛐、揣羊拐。
他决定先加强运动,减肥健身,塑造一个良好体魄。
有隆庆肥胖短寿在前,谁也没有理由反对。
至于其他的,看情况一点一点来。
课程表左看右看,朱翊钧终于发觉不对劲了:“朕听闻,日讲之余,还有经筵。朕一直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还请先生细讲。”
张居正解释道:“圣上,日讲是基础,日积月累,讲述经史常规,由翰林任讲读官,人数少、规模小,仪式简单。
如果要开经筵,则专注一题讲解探究,百官皆要参加,需要有隆重仪式。
臣觉得,如今尚不适合开经筵,故而之前没有提及。”
朱翊钧明白了,日讲相当于普通学校上课,皇帝正常听课即可。
而经筵就是百家讲坛,有的时候,因为对圣人经典的解读有争议,如果权位相近,大臣们还会在经筵上争辩一番。
自己得先打牢基础,才能学习更为深入的知识。
“日积月累,方可学业有成。圣上如今可专注于日讲,若将来时机成熟,臣再请开经筵也不迟。”
朱翊钧点头认可,随后,又提起一个问题:“学业需要慢慢积累,但是朕身为帝皇,无需科举,更要学习治国。
朕一人无法治国,要有百官相佐。然而朕今日在文化殿上,同百官相见,发觉竟然只认得先生、吕卿等寥寥数人,其他臣工,都分辨不出来谁是谁,十分苦恼。”
张居正宽慰道:“如今仍在服丧,臣等穿着斩衰丧服,皆同白色,圣上难免会有混淆。等除服日后,高品穿红,低品穿青,身前还有不同的补子,圣上熟悉一段时间,自然就能分辨。”
他没有提及八九品的绿色,这种最低品级的小官,很少有机会面见皇帝,无需多说。
“不只是当面分辨的问题,”朱翊钧摇头道,
“国朝中枢有五府六部诸寺,地方有两京一十三省,文武百官,恐怕有数千人之多。今日升迁,明日外调,后日贬谪,时常变动。
而文字档案,过于繁琐,不够直观。
所以,朕想了个主意,先生同吏部人等,遍查档案,制作几扇大板,或者是屏风。无需奢靡华贵,弄成精致的样式,结实合用即可。
只需要在几扇大板上,绘制官位图样,中枢分五府六部,地方官吏按两京十三省,再按照文武,分类排列。
朕自然可以清楚知道,哪些人在何处任何职。如果有官位升迁调改,可以用纸张制成浮帖,方便更换。等朕想要查阅档案的时候,也好按图索骥,知道具体找谁……”
朱翊钧左右看看:“等做好后,就摆在这文华殿好了。”
张居正越听眼睛越亮,干脆利落的赞同道:“圣上天资聪颖,此言大善,臣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没什么,都赖先生出力。”
朱翊钧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这是两年后张居正为了方便万历了解天下职官,想出来的办法。按记载,崇祯时,职官屏风依然在用。
这种让数据可视化的管理看板,理念十分先进,用到二十一世纪都不过时,朱翊钧就不和他客气了。
“说到官位图,朕之前在文华殿上,寻求遗留在野的贤人,不知先生可有推荐?”
“臣一时之间,想不起太多,如今只想的起来一个人,其名为潘季驯。
他原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隆庆四年时黄河决堤,奉命总理河道,赶赴邳州料理河工。之后河患虽解,但因船只漂没事故,被弹劾罢官。”
潘季驯!
朱翊钧眼前一亮,这正是后世闻名的治水能臣。
任由他回乡休闲,太过浪费。
“朕信的过先生,既然是先生所推举的人,一定值得重用。就让他官复原职,回京见朕。目前担任右副都御史的是谁,先生可以看情况调用。”
“这个……圣上,按照我朝旧例,外放出京的巡抚,治理河道、漕运的官员,均授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个是没有定数的。而有些时候,如果遇到需要调动军队等特殊情况,还会兼任兵部尚书或侍郎衔……”
经过张居正的一番详细解释,朱翊钧才明白,原来有些官职属于是授予品级的,锚定日常以及退休待遇。
而具体做什么,有多大的权力,还得看分派的工作。
比如朝堂内有好几位都挂着吏部尚书的头衔,但只有杨博是真正“掌吏部”的大冢宰。
朱翊钧闹了个乌龙,脸色依然不变。
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他已经初步具备演员的基本素养,面皮不再像刚穿越时那么薄了。
他顺势转移话题,掩饰尴尬:“先生说潘季驯在邳州修理黄河河堤,朕对这个很感兴趣。
黄河、长江,这些大河一旦决堤出事,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会因此流离失所,失去生计。影响的恐怕不是一个两个县,一旦动荡不安,甚至会动摇朝堂的稳定。
朕读史书,发现邳州归属徐州,此处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历代大规模征战有十余次,是非曲直难以论说。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朕读书时发现,前元灭亡,有一个原因,就是黄河决堤,泛滥成灾。宰相脱脱因此调集几十万人修河,结果前元残暴无能,惹出了‘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先生可以将于黄河相关的一些档案,书籍,都拿给朕看,朕要慢慢研读,以免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情。”
黄河影响中国千百年,黄河夺淮后,将好好一片膏沃土地,变成了黄泛区,祸害当地民不聊生。
如今虽然无法工业化,使用大型机械,但朱翊钧希望能够借鉴后世的经验,尽最大的力量,让这一条恶龙,重新变回母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