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反对我的都给一百万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孔圣所言,就是与人交往要保持和谐友善,但是不必秉持相同的意见。而小人出于利益需要,迎合对方,附和言论,掩盖内心的真实想法。
所以有意见分歧,别怕公开站队,不要遮遮掩掩的。
谁再反对,谁就是孔子所说的小人。
见小皇帝随口就能引用《论语》,许多臣子大为惊讶。
朝堂上都是经历过层层选拔的科举精英,很多人从小苦读四书五经,在小皇帝这个年纪,不仅能够倒背如流,更能领会其中的精要,学写八股。
严嵩就是在十岁冲龄,高中秀才。
但是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小皇帝还是那个才出阁讲学几个月,刚开始学习四书的小孩。
朱翊钧今天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之前的预期。
“陛下言之有理。”
如果朱翊钧耍皇帝权威,魏学曾还能争辩进谏。但是他引用了孔圣之言,就不好随意反驳了,一旦说错,就是攻击歪曲孔圣,这可比反抗皇帝还要可怕。
见魏学曾都偃旗息鼓,其他人更没有话讲,只能老老实实的按照朱翊钧之前的规划,分站两队。
许多人早已经用惯了圈点,见小皇帝提出更加规范的标点符号,心中只有欢喜,顺势加入到赞同的队伍中。
也有人本来上疏,直言反对,但顶不住这种直面皇帝的巨大压力,想了想,便转头走向人数更多的赞同一侧。
之前大家都穿着同样颜色的丧服,赞同与反对者混在一起,鱼目混珠。
如今泾渭分明,而赞同者足足有上百人,反对者只剩下寥寥数人。
有人看着悬殊的差距,脸色都变了,想要走到赞同一侧,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不管是皇帝还是群臣,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的身上。
灵机一动,他连忙佝偻身体,咳嗽两声,行了一礼,倒退着身体退到殿外。
有人立刻想到,朝会朝议有相关规定,凡近侍御前,不许咳嗽吐唾,如果患有旧疾复发,告明原委,允许退班。
总不能让生了病还坚持上朝,把同僚甚至皇帝都传染了。
以此为借口,不属于殿前失仪,有人内急想要尿遁,也会用这个理由。
“可恶,我刚想到这个主意。”
“不愧是鸿胪寺出来的,熟知礼法。”
几人羡慕,只可惜这个主意刚刚被用过,不好意思模仿。
朱翊钧看着好笑,没有在意。
“还有人想改主意吗?”他最后再问一遍。
不过这时仍坚持反对的,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动摇。
朱翊钧抚掌赞赏道:“好,勇气可嘉。”
他转头叫孙隆把反对者的名字都记下来。
众人心里一寒,怕不是小皇帝马上就要学父祖,开廷杖,让这些反对者挨板子吧?
张居正等人刚准备站出来,出言反对,就听到朱翊钧继续道:
“朕听说,有些臣子心术不正,能力不足,成天想着邀直买名,靠反对皇帝来获取名声。朕偏不遂这种人的心意,今日站队分明,还敢站出来反对朕的,朕不但不处罚,还要赏你们,每人白银二十两。”
啊……
就算是有心反对标点符号的几人,都被银子砸蒙了。
倒不是缺这点钱,只是朱翊钧的操作让众人完全没有预料。
不过赏赐总比打板子强。
张居正赶忙站出来,恭维圣上虚怀若谷,纳谏入流,有圣君气象。
一时间,赞声一片。
就连反对标点符号的,也不得不行礼谢恩,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心气,都快被银子砸没了。
朱翊钧嘴角含笑。
这点钱不多,意义在于,以后臣子们再也不能随意反对自己,要想清楚后果后才能上疏。
再反对,就很难像海瑞一般,得到不畏权贵帝王的清名。
反而有贪图银子的嫌疑,作用和后世那句名言有莫名的契合——反对我的都给一百万。
听懂掌声。
“刚刚咳嗽出去的那个是谁……算了,朕无需知道,既然身体不好,就回家好好养病吧。”
反对者也看不上这种最后关头临阵脱逃的,殿内群臣,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
眼看着反对者终于被他连消带打的减少到了最低,朱翊钧终于说起正题。
“今日朝议,就议这个标点符号,尔等既然反对,说说为何。”
魏学曾官位高,站在最前面,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所言标点符号,并无必要。吾等自幼学习训诂句读,《礼记》有言,‘一年视离经辨志’。
用一年或更久的时间,磨炼句读的能力,对经义的理解也会更加的深刻。因此,无需标点符号,一样可以正常读书。
如果添加了标点符号,一目十行,看书浮于表面,囫囵吞枣,反倒会遗害终生。”
朱翊钧今天的表现,令魏学曾大为震惊。
确认他是一个早慧君主,并非能被人随意操弄的小孩子,这个主意或许真的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并非张居正或冯保。
既如此,他干脆放弃攻击别人,转而劝诫朱翊钧,要打牢基础,端正学习态度。
“此言差矣。”
朱翊钧用不着别人帮腔,自己就能反驳。他要用今天的表现,让众人知晓,自己有着超越年岁的知识和能力,足以行使皇帝的权力,不容轻视!
“《说文解字》中,已经出现了点【、】有所绝止而识之也。勾逆者谓之【J】,钩识也。
如此说来,至少在两汉时,先人已经开始使用圈点来辅助读书。可见使用标点符号,乃是先贤认可的,怎么能说没有必要,让人遗害终生?”
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让孙隆拿起书,展示给众人看。
《说文解字》乃是中国第一本字典,古文经派出身的许慎,注重对经典的考据和训诂,他的这本书,放到如今,都是众人认可的经典。
以此作为理论基础,朱翊钧底气十足。
趁着魏学曾等人还没有想出反驳的话,他追问道:“魏卿可知道何为‘之乎者也’?”
魏学曾楞了一下,来不及多想,老实答道:“此四字,连同‘矣、夫、盖’等字,是为了辅助句读……”
说到一半,他说不下去了。
魏学曾恍然发觉,自己好像成了小皇帝的帮手。
“是啊,这些字能够用来辅助句读,那么用圈点来辅助句读,朕用标点符号来辅助,有什么区别?难不成魏卿要将这些字,全部从古书中删掉,才能让人不一目十行,真正读进去书?”
“臣没有此意……”
朱翊钧没有再理魏学曾,他环视群臣,没有一个敢同他直视的。
“自古就有先人在用圈点,唐宋至今,官方民间,出版书籍,皆有圈点,甚至我皇明的《永乐大典》上,同样存在,怎么轮到朕了,就要反对?“
朱翊钧让人展示唐代的《经典释文》,宋代的《尚书表注》等皇家存放的善本古本,以及明代存世的一些通行书籍,这些书上面除了最常见的圆圈和点,还有三角,方块等符号。
他还让太监们去找市面上的流行小说,体现士民风尚。出乎他的意料,嘉靖时印的《水浒传》上竟然没用圈点,只好放弃。
至于《永乐大典》,册数太多,朱翊钧只是让人随便翻出几本,作为例证。
要不是如今缺少考古出来的文物,朱翊钧敢拿出春秋时的竹简!
许多古书例子在前,憋得几个反对者说不出话。
朱翊钧没有结束,他再度问道:“朕之前读《论语》,有几处疑惑,可请诸卿为朕解惑。”
众人一喜,皇上好学是好事。而说起《论语》,众人无不精通,不怕皇上用这里的话来争论。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这一句怎么断句解读?”
张居正解释道:“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罕是少,利是人情之所欲,与义冲突,所以学者以谋利为羞耻,国家因争利而祸起,所以夫子少言之,而赞扬天命与仁德……”
朱翊钧摇头,他翻出《论语》:“朕有另外一种解法,‘子罕’言并非是夫子少讲的意思,子罕在夫子同时代,是宋国名相乐喜,有着‘子罕不受玉,不贪为宝’的典故。
可以理解为子罕在讲解利、命、仁,这三者的道理。”
张居正皱眉,他回想《论语》原文,立刻发觉不对,拱手道:“圣上,若以此解,则下面一句话就说不通了。”
因为下一句是吹捧孔子的话——“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上下文和子罕对应不上,所以这是朱翊钧的歪解。
见没有糊弄过去,朱翊钧哈哈一笑,道:“从这一句就能证明标点符号的重要性,如果没有标点,单纯靠句读,很容易造成误解。将孔子所说,误会成子罕所说。”
魏学曾趁机道:“陛下,这更说明了老师传道受业解惑的重要性,有名师指点,方不会走偏啊。”
“如果有标点符号的话,则无需名师,普通人自学读书,也能直接了当的明白含义,更有利于文教。”
朱翊钧可不只这一张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又应该如何断句解读?”
张居正答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道理在天地之间,凡民庸众不能悟,必须资质高明,学力到者,方可脱然而悟。所以不能使其知。”
这意思就是,民智不开,让老百姓按部就班的跟随指引就好,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其中的用意。
众人点头,这属于官方标准答案。
人妻爱好者老曹都说过“立君牧民,为之轨则”,以此作为治理国家的根本。
“然而朕不这么认为!
就像子罕那句一样,同样是联系上下文,上一句孔子讲述诗礼乐,说的是教化之道。
可以有两种断句法——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或者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是教化万民,应天顺民,以民为本的意思。
朕之前读《孟子》,也曾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孔孟之道传承有序,有《孟子》作为佐证。说明这种断句,同样说的通。”
朱翊钧不怕这句话会影响到他的皇权,《孟子》流传两千多年,早已无法删减。
《荀子》说的更加直白,说君王是舟船,百姓是流水。水能载舟,亦可覆舟。
这话不但没被封禁,反而时常被唐太宗提起,成为圣君明主的象征。
朱翊钧这样解释,说的通,但不会被历代君王接受,臣子们自然不会往这种角度想。
因为身份地位不同,万一皇帝不是唐太宗这种明君,前途就此毁于一旦。
其实朱翊钧对这句话还有好几种解读法,但大多属于后世揣测,立足不稳,他便不再画蛇添足。
张居正等人沉默,反倒是给事中程文出列:“陛下,四书皆有朱子标注解读,阐发义理,避免穿凿附会,乃是万世不易的真理。这一句话,从汉时大儒郑玄,到如今,都是一样的解读。
其他解法,都是走了歧路!”
“哦,从来如此,便对吗”
朱翊钧没等程文回答,自顾自道:“孔子一死,儒学八分。汉时有今文古文之争,唐宋学派众多。哪怕到了今日,除了朱子理学之外,还有气学、心学等诸多流派。难不成只有理学是对的,其他的都是错的?”
理学数百年,早已变得僵化腐朽。
如今心学大盛,朝堂中有许多大臣,都属心学或其他学派门人,朱翊钧在此说几句理学的不是,能引起许多人的共鸣。
魏学曾心中大为后悔,早知道就该听从高拱的劝告,赞同皇帝了。
见他用笏板遮住面庞,朱翊钧问道:“魏卿,你可知为何要手持笏板?”
“古人上朝,在板上做记录,如今是礼器。”
“为何会变成礼器?”
“因为早年无纸,只能刻板记事,如今纸张众多,没有必要如此费事了……”
朱翊钧拍案:“正是如此!
古人用竹简,有学富五车的说法,实际上换成如今的纸张,只需要几本书。
朕用标点符号也是源于此。
在朕看来,如果当初《论语》、《孟子》等经书上,记上标点符号,就能避免误读,引发后世的争论。
而标点符号,与之乎者也一样,都是辅助读书的工具,如同舟车。
周敦颐曾在《通书·文辞》中说‘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
所以,文字用来传达圣人的经义,而之乎者也,标点符号,和舟车一样,都只是辅助的工具!
工具自然要革新的更好,让人更加轻松省力。
崇古之人,怎么不继续使用竹简,反而使用纸张?
出远门渡江河的时候,怎么不依靠自己的双脚走路,反而要乘坐舟车?
朕不过是让这舟车更舒适一些,有何不可!”
朱翊钧没往深了讲,他还想借着如今俗体字在民间泛滥的机会,革新繁体字。
其实从宋时起,古人就觉得繁体字书写太过麻烦,出现了许多简化的俗体字,可惜后来在清时被禁止,打断了字体革新的进程。
不过这项变动影响更大,反对者将数不胜数,不是现在能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