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黄雅琴
让我们开启一次奇幻之旅
儒勒·凡尔纳在1870年左右发表了《海底两万里》,距今已过去150年,但这部小说并没有被世人遗忘,反倒成为科幻小说经典,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在世界各地传播,并启迪后人在文学领域和科学领域结出更加丰硕的成果。创作了《华氏451》的科幻作家雷·布莱伯利曾表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儒勒·凡尔纳的孩子。”那这样一位科幻小说之父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我们先从儒勒·凡尔纳的生平说起。
1828年,儒勒·凡尔纳生于法国南特,家境优渥,父亲从事法律职业,母亲家族出过不少航海家和船主,凡尔纳和大海的不解之缘可能在儿时就埋下伏笔。成年后的凡尔纳前往巴黎攻读法学,父亲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子承父业。凡尔纳一边完成枯燥的法学学业,一边开始写作,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在图书馆阅读科学杂志,积攒下翔实的笔记资料。除了文人雅士,凡尔纳也乐于结交科学家和探险家,尤其是雅克·阿拉戈,这位不知疲惫的旅行家在失明之后继续探索世界,凡尔纳在他身上初次感受到了挑战未知领域的热情。在正式走上写作道路之前,凡尔纳有过迷茫和犹豫,毕竟,成为律师,不仅满足了父母的殷切期望,也能保证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在1852年,凡尔纳鼓起勇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我敢肯定,适合我的职业,就是我正在追寻的那个(作家),如果我没能成功,不是因为我缺乏写作才华,而是因为缺乏耐心,或者气馁放弃了……”
确实,凡尔纳要到1863年出版了《气球上的五星期》才获得成功,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文坛默默耕耘了十年之久。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出版家赫泽尔—提携了凡尔纳的伯乐。当时,赫泽尔在筹办一本旨在面向青少年传播现代知识的杂志,为了增强杂志趣味性,吸引更多人来购买,赫泽尔想到了连载小说的办法,凡尔纳于是成为理想人选,因为他文笔出众,拥有扎实的科学知识,还从探险家朋友那里听来不少一手资料。主意打定,赫泽尔便和凡尔纳签订合同,要求他每年创作两到三部小说,这些小说后来组成了“奇异旅行系列”,包括我们熟知的《八十天环游地球》《地心游记》和《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等。
后世把凡尔纳归为科幻作家,但他本人认为自己是在利用19世纪已知的科学技术来创作探险小说,从而对大众起到科普作用。拿《海底两万里》举例,驰骋海底的潜艇,可以击杀猎物的电枪,连通红海和地中海的神秘通道,凡此种种都令人心向往之,觉得是不可思议之物,但如果我们跳出小说虚构的世界,看一看19世纪下半叶的真实世界,就会惊奇地发现,人类取得的科技成就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美国南北战争期间(1861—1865),潜艇已经投入使用;巴黎在1875年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座火电厂,可以为周边地区照明供电;而在1869年,法国人德·雷赛普主持的苏伊士运河工程宣告竣工,时至今日我们仍在使用这条连接起红海和地中海的运河运输货物。要知道,在19世纪下半叶,人类世界经历了第一次工业革命,人们相信在科学理性思想的指引下会不断取得进步,会拥有更加充沛的物质生活,会创造出更多便利的发明,总而言之,当时的欧洲民众普遍持有乐观心态,相信在科技的加持下人定胜天。
正是在此背景下,凡尔纳开始创作《海底两万里》,人们对海上世界并不陌生,但海底世界还是未知领域。想象一下,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位于海平面下11034米,即使把世界最高峰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放进海沟,其顶峰都没法露出海面。海底世界既危险恐怖又光怪陆离,凡尔纳任由想象力在无限的可能性中信马由缰,他倾注了所有的热情创作出了代表作《海底两万里》。
关于《海底两万里》的故事内容,简单说来,便是“我”—博物学家阿罗纳克斯教授,机缘巧合之下登上了“鹦鹉螺号”,在10个月的时间里,和尼摩船长畅游太平洋、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大西洋、南极海、北极海,经历了各种险象环生的奇遇,见识了各种别开生面的奇观。我就不再赘述小说具体内容,把阅读的乐趣和惊喜留给每位读者自行发现和体验。在此,我只是想分析一下凡尔纳的叙事方法和写作技巧。
毫无疑问,凡尔纳是讲故事的高手,他十分懂得设置悬念,吊足读者的胃口。小说一开头,凡尔纳并没有直接安排“我”开始海底旅行,反而提到最近海上怪事连连,总是有船只遭到攻击。那到底是传说中的海怪,是巨型鲸鱼,还是可怕的机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凡尔纳用了整整6章来铺陈渲染,可能有读者会觉得故事节奏慢了一点,但我认为这恰恰表明凡尔纳已经对自己的写作功力充满信心,他要不疾不徐地把读者引进小说构建的世界当中,在读者因为“我”落入大海生死未卜而着急时,他终于让“鹦鹉螺号”现出真身,闪亮登场。第一个谜题水落石出,攻击船只的“鹦鹉螺号”竟是一艘人造水下船只,作者在前6章通过各种侧面描写,让读者感受到它的巨大和强大。之后,终于得以进入“鹦鹉螺号”一探究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个水下独立王国的魅力,居所宽敞,饭菜丰富,还能通过客厅玻璃窗观看海底美景,这样的奇妙旅行任谁看了都心向往之吧!
凡尔纳还懂得张弛有道,故事其实由两条线索构成。明线是“我”的海底探险之旅,几乎是一个高潮扣着一个高潮,都不给读者喘息的机会—海底打猎、“鹦鹉螺号”搁浅、珊瑚墓地、沉没大陆、被困南极、大战章鱼,你不得不感叹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读起来欲罢不能,迫切地想要和小说人物在不同海域开启新的冒险故事。除了明线之外,还有一条贯穿全书的暗线,那就是尼摩船长的身份和他的行为动机。他为什么憎恨人类?为什么要离开陆地,在“鹦鹉螺号”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为什么要攻击船只?凡尔纳非常沉得住气,他一点一点给出线索,比如,尼摩船长房中的照片,打捞海底宝藏,再转而送给神秘的希腊潜水者……临到故事结尾,我们最终拼凑出了大致真相:尼摩船长是因为遭逢变故,才会对陆地世界失望透顶,转而对部分人类发动攻击,但他同样支持革命者,那些财宝就是为了支持革命事业。
或许有读者觉得《海底两万里》这条暗线有烂尾之嫌,这就不得不提到凡尔纳和出版商赫泽尔的矛盾。在凡尔纳最初的设定中,尼摩船长是位反抗俄国统治的波兰英雄,妻女因受到牵连而死去。但赫泽尔不愿意冒犯俄国读者,丢失俄国市场,建议凡尔纳把船长塑造成反抗奴隶制的英雄。作家不愿妥协,他采用了“拖”字诀,最终在《海底两万里》的续作《神秘岛》中揭露了尼摩船长的真实身份,一位反抗英国暴政的印度王子,在印度民族起义失败后,他用撞击英国军舰的方式来为祖国复仇。
凡尔纳讲故事有一手,笔下的主角也塑造得有血有肉。创作探险故事的作家常常会把大量精力和笔墨用于编织跌宕起伏的情节,便不太在意书中人物,他们常常沦为工具人,只负责推动故事进程。凡尔纳没有顾此失彼,至少他笔下的尼摩船长已经成为经典人物,每当大家说起船长,说起海上故事,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尼摩船长之所以出彩,是因为他的性格矛盾且立体。他博览群书,既会弹管风琴又能设计“鹦鹉螺号”,但这样一位能文能武的全才却离群索居,郁郁寡欢,仿佛受到了命运的诅咒。“我们”和尼摩船长第一次见面,尼摩船长存心不开口,由“我”、贡协议和尼德·兰分别用不同的语言复述了一遍遭遇的经历,船长由此推断出“我们”三人并未撒谎。通过这个小事件可以看出船长为人沉着冷静,足智多谋。他面对敌人冷酷无情,对手下却体恤关心,更是在危机时刻,出手救过“我”、尼德·兰和采珠人,甚至慷慨地送了采珠人一袋珍珠。尼摩船长的魅力来自他的不完美,他性格的瑕疵,这反而让他显得更加真实,更加令人信服。
另一个主角“我”相较而言平淡了点,这是作者一张一弛的互补设计,尼摩船长个性强烈,那“我”平和,尼摩船长憎恶大陆, “我”最后还是眷恋大陆的,由于两人立场不同,才能制造故事冲突,推动情节发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是凡尔纳在想象自己和尼摩船长一同畅游海底。两个配角,仆人贡协议和鱼叉手尼德·兰,属于功能性人物,但作者还是在有限的篇幅内塑造出了鲜明的性格。贡协议忠心耿耿又爱插科打诨,尼德·兰性格暴躁但侠肝义胆,他俩就像是调味剂,缺了他们,并不会影响故事主线发展,却总觉得少了点滋味。最后,再提一下凡尔纳设计人名时的小心思,尼摩船长的Nemo在拉丁语中就是“没有人”的意思,暗示了“尼摩”并非真名,也可以认为,船长自觉已是个幽灵。尼德·兰的原名是Ned Land,Land意为“陆地”,鱼叉手确实是最坚定的逃跑派,是他一次次催促“我”执行逃跑计划。
我们在上文已提到过《海底两万里》的时代背景,凡尔纳是个坚定的科技派,他在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中都歌颂了科学的力量,他鼓励人们敞开怀抱迎接科技带来的便利。他相信科技能帮助人类到达更远、更深的未知地域,就像海底世界。但我们也注意到,凡尔纳并非一味鼓吹科技,他是持辩证的态度,他已经预见了人类的破坏力,海洋资源并非取之不竭。书中写到尼摩船长大肆开采水下煤矿,还有人类捕杀鲸鱼。凡尔纳已经产生了隐忧,他因此在书中特意设置了巨型章鱼的情节,我们可以把这部分内容看成是奇幻故事,毕竟这世上没有如此大的章鱼,但同样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大自然对人类的反击。当人类盲目自信,对自然索取过多之际,自然是会对人类发起致命一击的。凡尔纳是想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借助科技这个工具来开发自然,利用自然,但同时必须明白,科技无法驯服自然,在强大的自然面前,人类应该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保持敬畏之心。
本书翻译参考的原文是赫泽尔在1870出版的版本。最后说一句,有些英语版本会省去一些法语原版内容,省去的部分多为作者借“我”之口发表的感慨。可能英语版认为凡尔纳的原文有时过于累赘,发表的观点也不一定和故事主线有多大关联。但中文译本还是忠于法语原版,一字不漏译出了所有内容。原文是否啰嗦,这是仁者见仁的问题,如果中国读者觉得啰嗦,可以自行跳过几段,译者无权替读者做出删减,这是其一;其二,有些话看似可有可无,但可以感受到凡尔纳对大海,对科学的热情,作为译者,我想要把凡尔纳的热诚完整地传递给中国读者。
最后,祝各位海底旅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