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趣即不朽
在生生、无生之外,中国艺术又从效法天地、超越知识的生命体验说不朽。
传统艺术的永恒观念,与“天趣”的追求密切相关。“天趣”,说到底就是一种同于天地不朽的趣味。追求“天趣”,大巧若拙,乃放弃对时间的知识计量,去契合永恒流转的宇宙生命节奏。何谓艺术?在中国人看来,在一定程度上,艺术就是通过人类之手,创造出与世界密合为一体的形式。高明的创造者,会将这双手留下的“人”的痕迹抹去。
中国园林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天趣为创造纲领,规避人工秩序,超越时间束缚。园林中曲曲的小径,随意点缀的杂花野卉,将溪水和岸边野意裹为一体的驳岸,还有那若隐若现于林木中的云墙,更有隔帘风月借过来的漏窗、便面等,都是为了表现这种“天趣”。绿意的弥漫,苔痕上阶来,湿漉漉地连成一片,如进入千古如斯的世界。
瓷器追求“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36的境界,瓷器是人“做”出来的——将颜色“做将来”,将形式“做将来”,但“做”却不能露出“做”的痕迹,“做”得像没有“做”过一样,“做”得像“雨过天青云破处”一样。欣赏瓷器,也在欣赏一种化入天地的智慧。没有人工痕迹,也就意味淡去作为知识性的时间记录。
“天趣”是篆刻的最高法则,明赵宧光说:“天趣流动,超然上乘。”37清袁三俊说:“天趣在丰神跌宕,姿致鲜举,有不期然而然之妙。远山眉,梅花妆,俱是天成,岂俗脂凡粉所能点染!”38黄士陵说赵之谦得天趣之妙:“近见赵 叔手制石,天趣自流而不入于板滞。”39印章的美,是一种加入大化的美,斑驳陆离,天趣烂漫,如经造化之手摩挲,囊括历史的迷离风色,凝聚世界的云影天光。
中国艺术强调外师造化,不是“效法”外在自然,与西方的模仿说有本质区别。所谓“造化”,就意味着在“化”中“造”——化入天地生命节奏中的创造,无始无终,生生不息。艺术活动的根本,与其说为了彰显自我,倒不如说为了毫无痕迹地加入天地秩序中。
老子说:“万物作焉而不辞。”(《老子》第二章)庄子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庄子·知北游》)四时变化有清晰的秩序,天地运演有明快的节奏。中国艺术说生生,说的是一种秩序性的存在,但这种秩序,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超越人工秩序、契合生生节奏上,重在“不辞”“不议”,不以知识的时间观去分隔,不以人为的秩序论去规范,这是唐宋以来艺术发展的重要法则。
在唐宋以来的文人艺术看来,四时行焉,百物兴焉,这是自然的节奏,我们将时间知识化、抽象化、目的化,就游离了自然的本旨,也失落了“四时”的真意——失落了“天趣”。时间不是扮演着破坏性角色的对象,而是因为人被表相世界俘获,被知识描述的历史俘获,脱离了“天”的节奏,而跌入“人”——知识分别的时间观念中。人们失落对永恒真义的理解,是由对时间的误解所造成的。
“时间”的概念,是近代从日语中翻译过来的。古代中国人说“时”,说“时节”,虽然有节序,但并不强调其“间”的特征。“无际”的时间观在古代中国很有影响力,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人以流动、绵延的目光看世界的思维方式。在艺术中,时间不是抽象化的概念,而是体验生命延续性的切入点。
中国艺术所言“天趣”,从另一角度看,其实就是真趣,是本心的发明。超越知识,呈现真实的体验境界,以“天”的方式存在,故而不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牟复礼(Fredrick W. Mote)说:“中国文明不是将其历史寄托于建筑中……真正的历史……是心灵的历史;其不朽的元素是人类经验的瞬间。只有文艺是永存的人类瞬间唯一真正不朽的体现。”40这是中国艺术的独特思想。
真实的体验即不朽,是宋元以来文人艺术的基本坚持。李流芳《无隐上人庭中有枯树根缀以杂花草蒙茸可爱因为写生戏题一诗》云:“山中枯树根,偃蹇蚀风雨。久与土气亲,生意于焉聚。随手植花草,蕃息如出土。月下垂朱实,春罗剪红缕。或苔如错绣,或藤如结羽。纷然灿成致,位置疑有谱。吾画能写生,写生不写形。此景良可惜,吾手亦不轻。以画易此景,请言平不平。世人不贵真,贵假贵其名。吾画能不朽,此景有衰荣。莫言常住物,只许供山僧。”41这首诗说“吾画能不朽”的道理,李流芳一生的艺术就是为了追求“不朽者”。他谈了两层意思,一是表面衰荣的自然,根源处有一种生生不已的精神,一种不朽的东西。二是说自己的体验是唯一的,此景有衰荣,吾画能不朽,景物在变化中,而我画的是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画的是对生生无尽世界的体验,不随时间变化,所以不朽。
李流芳在《题怪石卷》中也谈到类似的观点:“孟阳(按:指邹之峄)乞余画石,因买英石数十头为余润笔,以余有石癖也。灯下泼墨,题一诗云:‘不费一钱买,割此三十峰。何如海岳叟,袖里出玲珑。’孟阳笑曰:‘以真易假,余真折阅矣。’舍侄缁仲从旁解之曰:‘且未可判价,须俟五百年后人。’知言哉!”c
长蘅与孟阳为终身好友,孟阳也是书画高手,二人这则笑谈,其实说的是当下生命体验的永恒特点。五百年后,当下存在早已响沉音绝,然而,看石,石应在;图写这一拳顽石的画可能也在,即使不在也无妨。画摹石成,石因画显,石中画里记载一段曾经的云水故事,一段意度缱绻,就镌刻在无形的历史星空中。外在的物哪里会不朽,人造的艺术品也不会无限存在,唯有天趣在胸,真意盎然,便可和光同尘,可胜金石之固。
明李日华题画诗云:“水覆茏葱树,云封洒落泉。独来还独往,疑是地行仙。”42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虽非神仙,却似神仙,自可千秋不朽。这种不朽观,与那种功利性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说法不同,强调当下心灵的悦适,天地博大,生命如一粒微尘,如果能心归造化,志在天趋,就有不朽之业。李日华有诗云:“山中无一事,石上坐秋水。水静云影空,我心正如许。”43我心荡漾,即有天趣,即是永恒。
陈洪绶《戏示争余书者》诗谈到笔墨生涯不朽的问题,其云:
吾书未必佳,人书未必丑。人以成心观,谓得未曾有。争之如攫金,不得相怨咎。请问命终时,毕竟归谁手?功业圣贤人,亦有时而朽。笔墨之小技,能得几时久?爱欲归空无,岂能长相守!44
这位命运坎坷的艺术天才认为,古往今来那些带有“爱欲”的不朽之说,都是妄念,人离开世界,如花儿谢落,即使名字、作品、功业还会被人念及,但你已无法感受这种绵延。一切都是“亦有时而朽”,没有恒在。
艺术哪里是追求不朽之地,只是予人颐养情性之所。就像戴熙所说的,“烟江夜月,万顷芦花,领其趣者,唯宾鸿数点而已”45,艺术家的心灵,如点破历史星空的缥缈孤鸿影,没有有限与无限、绵长与短暂的计量,只有心灵的优游。
这“天心浩荡”的境界,反映出“天趣”(天之趋势),乃不朽之业也。
36 传为后周柴世宗诗句,后多袭用之,或以为此为中国瓷器的创造纲领。
37 [清]陈克恕:《篆刻针度》卷六,清乾隆刻本。
38 [清]袁三俊:《篆刻十三略》,清顾湘《篆学丛书》本。
39 黄牧甫“阳湖许镛”白文印款识:“一刀成一笔,古所谓单刀法也。今人效之者甚多,可观者殊难得。近见赵 叔手制一石,天趣自流而不入于板滞……”
40 转引自方闻:《为什么中国绘画是历史》,方闻著,谈晟广编:《中国艺术史九讲》,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版,第86页。
41 上海市嘉定区地方志办公室编:《嘉定李流芳全集》,第32页。
42 [明]李日华:《竹嬾画媵》,潘欣信校注,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版,第86页。
43 同上书,第58页。
44 [明]陈洪绶:《陈洪绶集》卷四,第78—79页。
45 [清]戴熙:《习苦斋画絮》卷二,清光绪十九年(1893)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