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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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恒在何处

金农弟子罗聘为他性格孤僻的老师画过多幅画像,有一幅画金农于芭蕉林里打瞌睡。金农题诗道:“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唯有蒙庄。”(图1-1)1

罗聘为何将老师置于绿天庵(芭蕉林)中?芭蕉是易“坏”的,他的老师一生的艺术就纠结于“坏”与“不坏”间 2。在金农看来,人的生命如芭蕉一样,如此易“坏”之身却要眷恋外在名与物,哪里会有实在握有!所以,为人为艺要在虚幻的绿天庵中冷静下来,着力发现“四时保其坚固”3、不随时变化的不“坏”之理。世界如幻梦,“长安卿相”们(为知识、欲望控制的人)只知道追逐,而真正的觉悟者要在生灭中领略不生不灭的智慧。

这不生不灭的不“坏”之理,是中国艺术的永恒情结。唐宋以来中国艺术有太多关于永恒的纠结,诗、书、画、乐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关于永恒的作业。即使小小的盆景,或是方寸的印章,似乎也在诉说着不“坏”的念想。

什么是永恒?它当然与时间有关。一般理解的永恒,大体有三种:一是肉体生命的延长,所谓“芳龄永锡”,如历史上有人炼丹吃药,企图延长生命;二是功名永续的念想,所谓“芳名永存”,英雄、权威、王朝、家族名望等追求,波诡云谲的历史往往是由这些念想策动的;三是归于神、道、理的永恒法则,所谓“至道无垠”,这是绝对的精神依持。

图1-1 (左)[清]罗聘 金农像 纸本墨笔 113.7cm×59.3cm 浙江省博物馆(右)[清]罗聘 金农像 纸本设色 1760年 上海博物馆

而唐宋以来艺林中人追求的永恒,根本特点是非时间的,总在“四时之外”徘徊。时间的绵长、功名的永续、终极价值的追求等,不是他们考虑的中心。他们追求的永恒,是关乎生命存在的基本问题:目对脆弱易变的人生,到艺术中寻找底定力量;身处污秽生存环境,欲在艺术中觅得清净之所;为喧嚣世相包围,欲到艺术中营建一方宁静天地;为种种“大叙述”所炫惑的人,要在当下直接感悟中,重新获得生命平衡;等等。

这“四时之外”的永恒,不是外在赋予的,而是在当下即成心灵体验中实现的。像唐代禅宗一首著名法偈所说:“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4这一“物”,非时非空,为万象之“主”,不随四时凋零;这一“物”,不是什么永恒的物质存在、绝对真理,就是人心中存有的那一种从容优游于天地间的感觉。

不是追求永恒——物质的永远占有、精神的不朽 5,而是追求永恒感。这永恒感,是中国艺术的崇高理想境界,几乎具有“类宗教”的地位。本章从五个方面来讨论这一问题:一说永恒在生生接续,这是中国艺术永恒感的最为基础的观念;二是无生即长生,超越生灭,才能臻于恒常,这一思想对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发展有支配性影响;三是崇尚天趣,人工在分割,天趣即不朽;四是从生命价值方面说永恒,一缕微光,加入无限时空,便可光光无限,朗照世界,所谓一灯能除千年暗;五从文人生活行止方面说超越的境界,焚香读易,茶熟香温,将人度到无极的性灵天国中。

1 乾隆二十五年(1760),罗聘为金农作《蕉荫午睡图》,图画老师金农于芭蕉林下。金农题跋其上:“诗弟子广陵罗聘,近工写真,用宋人白描笔法,画老夫午睡小影于蕉林间。因制四言,自为之赞云:‘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唯有蒙庄。'”图今藏上海博物馆。

2 金农曾在《蕉林清暑图》题跋中说:“慈氏云: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人生浮脆,当以此为警。秋飙已发,秋霖正绵,予画之又何取焉。若王右丞雪中一轴,亦寓言耳。”(此图为徐平羽旧藏)

3 瀚海2002年秋拍有一件金农的花果图册,其中一开画芭蕉,题云:“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余之所作,正同此意。”

4 [宋]普济:《五灯会元》卷二,苏渊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9页。

5 世界早期的艺术多以追求生命永续、灵魂不朽为特点,如埃及艺术,金字塔是为了保持国王金身不坏而建造,金字塔高耸入云的塔顶是为了帮助国王离开人世后飞天,保证国王永远生存下去,“他们叫雕塑家用坚硬的花岗岩雕成国王的头像,放到无人可见的坟墓,在那里施行它的符咒以帮助国王的灵魂寄生于雕像,借助雕像永世长存。在埃及,雕塑家一词当初本义就是‘使人生存的人’”(〔英〕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范景中译,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