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抛弃
神代乐从橘明衣的口中得知了这座大厦的名字，全称是源氏重工—视界专注。江户时代的时候这里仅仅只是一处类似佐贺城的传统城堡建筑，到了昭和后期建筑推平全部翻修，一座参天的高楼初具雏形，平成时代大楼竣工，四十多层的摩天大厦拔地而起。
也难怪白天他们坐在摩天轮里时没有看到这栋大厦，东京铁塔和源氏重工分别位于东京都的两边，像是两个巨人远远遥望，两个人当时都没朝铁塔的另一边看过一眼。
橘明衣说这幢大厦的名字来历很简单，源氏重工是源氏的家庭伟业，自然要放在前头，而后面的视界专注则是源零樱最喜欢的MOBA游戏里一件法师的装备，他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听起来既磅礴又细腻，有种“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震撼感，于是就把它加在源氏重工的后面。
神代乐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过来源零樱身上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源氏的家族产业几乎遍布整个日本，搞不好随便一个动作就可以引起日本经济动荡，这样的家族底蕴能让一个人喝白水都喝出法国红酒的优雅尊贵，眼下源零樱装的逼已经算收敛的。
“现在该怎么办？”
“别紧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向着你这边的。”橘明衣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神代乐只能点头。
这时灯光变成了烛光，没有任何人下指令的情况下，晚宴忽然开始了。
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走出来，现场被清空了，紧接着又一批服务生抬着一张张樱桃木的圆桌上来，大厅被这些桌子布满。他们为每一张桌子依次铺上法兰绒垫布、台布和装饰布，配备两把樱桃木的椅子，又为椅子放上干净的台垫，轮到第三批服务生进场，每四个人一组，前两位服务生负责布置每个人的餐盘刀叉，第三位左右手持水晶高脚杯，第四位双手捧着罗曼尼康帝1974的红酒。
晚宴的会场真是一瞬间就形成了，神代乐还没反应过来，与会的每个人都已经有条不紊地在位置上坐下了，全场只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那是正中心的那张。
马丁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悠悠传开，东道主从二楼下来，神代乐抬头张望，头顶上方的灯光忽然笔直劈下来，他傻了，和橘明衣两个人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仿佛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一般。
其实那盏灯是照在橘明衣身上的，他因为靠的太近被波及了，他的身体站在白色光圈的边缘。
“明衣。”有人轻声说，说话的人是源零樱。
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安静，周围像深海一样沉默得让人窒息。神代乐看着橘明衣，橘明衣款款望着源零樱的方向。
明晃晃的两柱灯光把两个主角都点亮了，灯光跟随脚步移动，源零樱走下二楼，他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叼着一柄蓝玫瑰，现在这柄玫瑰被他取了下来，旋转七百二十度之后握在手里。
“我喜欢你，我们结婚吧。”
直到这时候神代乐才明白过来，哪里有什么分手前的散伙饭，哪里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前男友，哪里有什么逼着女孩去做租借女友的废柴男友，哪里有他羞辱橘明衣前男友的舞台。
这是一场盛大的求婚，婚礼在对方引以为傲的源氏重工里。他默默站在光圈的边缘，灯光要把他排在舞台之外，四周如夜般安静，空气像浪潮一般令人动情，黑与白的大厅里，窘迫包围了他。
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要有人起哄了，一片热闹声里王子牵起公主纤细的手指，两人在聚光灯里跳一曲爱的华尔兹，这时候他就可以悄悄退出去，没人会朝主角以外的人望上一眼。
可他还是错了，没有人声张或是说话，大家都屏息凝神看着源零樱或是橘明衣，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孩和白色长裙的女孩，神代乐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消失了，心跳不知不觉变吵，即使他就活生生站在橘明衣的身后边，也避免不了被每一道目光忽视。
“或许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源零樱捻着玫瑰，有专人上来将它送到橘明衣手里，“没关系，故事很长，我们可以坐下慢慢说。”
聚光灯像白昼般明亮，橘明衣意识到那支蓝玫瑰出现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有人正扶着她往空着的那台圆桌走去。
看得出来源零樱用心准备了这场晚宴，音乐、灯光和玫瑰之后是两人用来交心的烛光晚餐，此刻有人为他们提前倒上罗曼尼康帝，一盏略微黯淡的光打在桌子上，火焰在光里炫耀似的摇晃。
源零樱已经坐在对面了，接下来就等橘明衣也坐在那里，光与暗的大厅里音乐响了起来，那是出羽良彰的钢琴曲《海之泪》，原来这次才是专门请的演奏团队，所有人都静静地聆听，整个会场没有一张多余的位置，但有一个人看起来是多余的，神代乐被移动的聚光灯甩在后面了。
其实晚宴的名单里至始至终都没有他，因为这是静心策划的烛光晚餐，是一场堪比在塞纳河畔放飞白鸽和彩带的浪漫求婚啊，怎么可能会邀请女主角之外的人呢？到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点，只有他被橘明衣稀里糊涂地带过来了，身后的大门紧紧关闭，他甚至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他穿着黑色西装融进黑暗里，看着聚光灯下的橘明衣被人扶着越走越远。难怪她今天打扮得那么漂亮，不惜磨破皮肤也要蹬上八厘米的高跟鞋，哪有人会穿着平底鞋接受求婚呢？
他低下头释然了，无非就是被耍了一天而已。
他被邀请参加这场不属于他的宴会，然后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被所有人忽视，这有什么关系？羞辱不了那位传说中的前男友又有什么关系？橘明衣被谁求婚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还拿了很多工资呢，一小时足足两万之多，从上午九点算下来到现在绝对不止十二万了。
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忽然有股巨大的难过吞没了他，他觉得鼻子发酸，觉得委屈，没有来由的委屈。橘明衣带他来了这里，现在又把他彻底抛弃了，一步步走向所谓的前男友那里。尽管两人本来也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却觉得被对方甩开了。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这样被人甩开过。重生到日本之后他熟悉的中文再也用不上了，磕磕绊绊地跟着家长学习日语。
因为语言的关系，他即使是重生者表现得也一点不比别人聪明，他觉得这简直是欺负人，别的重生者刚出生就是配套的金手指，日语英语更是张口就会，而他却学得一点都不轻松。
他的思想固化让他没办法像其他小孩子一样自然而然地掌握中文之外的其他语言了，好比让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成年人用婴儿的脑容量抛弃汉语从零学习英语。
人家上了幼儿园的时候他因为不会说话还呆在家里，人家上小学了他的对话还带着一股难听的口音。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别人笑话他的口音，他只觉得同龄人的思想太幼稚了，因为他身体里是十五岁少年的灵魂。
巨大的隔阂下连交朋友都变成了一件无比困难的事，唯独有两个人永远深爱着他，他的父母。
“这孩子该不会有什么病吧？说话比别人晚就算了，怎么开口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口音呢？跟外国人似的。”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曾伤脑筋地说过这句话。
然后母亲一巴掌打在父亲的脑袋上，十分生气地骂道，“滚蛋，我们乐乐哪里不好了？你要是不会说话就用抹布把嘴堵上！你不知道，我之前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乐乐自己一个人拿着少年漫画对着词典安安静静看起来，他那个时候才一个月大诶！”
“我没有说我们乐乐不好的意思，只是担心啦，看他这样难道你能放下心来吗……要是以后上学了，他被其他孩子欺负怎么办？要是他交不到朋友怎么办？要是他因为这个就否认自己怎么办？要是……”
他忽然不接着说了，因为他看见孩子的母亲摇晃脑袋安静下来，昏暗的那道光里她看向神代乐的眼里满是宠溺。
“难道特殊的就不行吗？”
“对不起，是我对孩子太没信心了，对不起。”
“只要他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就行了。”母亲柔声细语，“而且，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天才呢？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说的也是。”
后来他长大了，升初中的那个暑假他交到了重生后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那个女生留着棕色长发，眼睛看起来和姬田莉拉很像。那时候他的口音已经改善了很多，脸也长开了，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纯粹的美少年。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夏天他拿着一本阿城的《威尼斯日记》在树荫底下看起来，轻盈的风拂过他的额发和书页，这个自来熟的女生忽然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和他背靠着同一棵巨大的槐树，面朝不同的方向望天。
“为什么看中文书？”女孩问他。
“和你有什么关系？”神代乐以为又有人没事找事来笑话他的口音，于是说了难听的话想把对方打发走。
“也是，这样怎么会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呢？”女孩淡淡地说。
她的声音那么柔和，像清风流过风笛的气孔，振动里面哨片，她的声音又那么清冷，和夏夜的露水一样冰凉。
神代乐把书本盖上，耐着性子接茬，“所以我没有朋友，看不出来么。”
“我知道。”
“真喜欢揭人伤疤。”
“伤疤？原来你也想交朋友啊？”女孩故作惊讶。
神代乐手搭在书上，用一个很放松的姿势翘着二郎腿，穿透树荫的阳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他懒洋洋地回答，“不想，猛兽总是独行，牛马才会成群，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说话真的有口音啊。”女孩说。
“就知道你是来说这个的。”神代乐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赶紧和你的小伙伴一起躲起来笑我吧，别来烦我了，好么。”
没人回答，一阵温暖透明的风从侧面吹过，头顶的槐树叶哗哗作响，白鸥掠过天空，风停下来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神代乐还以为女孩走了，于是睁开半只眼睛确认，温和的阳光斜斜洒下来，他忽然脸红了。少女的脸紧紧贴着他，两人的鼻尖只差几厘就碰在一起了，薰衣草的香味顷刻间像浪潮一样袭来，他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可是你的声音很好听。”女孩说。
四目相对原来能让两个人暧昧到这种程度，神代乐忽然间觉得自己连思考的力气都失去了。他眨眨眼睛，女孩也眨眨眼睛，他脸红了，女孩却认真地望着他。
后来他们成为了朋友，上了同一个初中，社交网络逐渐流行起来，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他们总是在网上聊《威尼斯日记》，聊《情人》，聊《曼哈顿之恋》，聊很多很多东西。
他几次因为晚回消息惹女孩生气，然后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道歉的话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变得幼稚了。
直到有一天女孩因为和他说话被其他人孤立，两人再也没有联系了。
他们删除了联系方式，见面也不再打招呼了，他知道女孩也到了有强烈自尊心的年龄，他觉得不该计较的，但他就是很难过，那是他第一次交到朋友，第一次被朋友抛弃了。
后来他说话再也不带口音，走路永远挺直腰板，彻底拒绝社交网络，干什么事都永远只有一个人。没什么其他理由，只是不想落得失望罢了。
“我不要。”
神代乐愣住了。
“我不要！”橘明衣重复。
神代乐抬起头，橘明衣甩开两边女孩的手，突然回过身来。那一刻明亮的灯光正好照在她的整张脸上，她的脸像天使般素白。
她真美啊，难怪连源氏的长子都会喜欢她，她穿着最廉价的吊带长裙，在所有与会的少女里却最为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