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9:00,周一,太平桥派出所每周的例行周会。
“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是安邦所长为数不多、可以拿得出手的用来夸赞区局领导的词汇,自然安邦是不会放过可以宣扬他斐然文章的机会,他在周会上文章开头是这样的——毋庸置疑,区局领导以高瞻远瞩的眼光、高屋建翎的姿态全局把握东湖区的治安整治和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工作,看看,第一句话,安邦就使完了平生的绝学。
当然,和安邦一开始就一泄千里、肆意汪洋风格相同的文人不在少数,比如我的父亲浪六校长。我在光明中学读书的那几年,每年他主持的学校运动会开幕式的开幕词是这样的——同学们,在丹桂飘香的金秋十月,东湖区光明中学校运动会徐徐拉开了帷幕,说“徐徐”两字时尤其生动传神,他的双唇并拢,缓缓吹出长元音,也许这样的开幕词实在是太过经典,那几年几乎一成不变。
会还没有开完,欧阳就敲门进来了,他对安邦小声说了几句,安邦抬头看看我,点点头。
欧阳径直走到我的跟前,“七哥,梁队让我来接你回去。”
我眼睛看着窗外的一株枇杷树,结的果实并不大,但已是青中泛黄,无人照料的枇杷树结的果连鸟雀都嫌酸涩,不肯吃。
“七哥,梁队说了,说你们师兄弟情深,你不能不帮他啊。”欧阳说时,用眼神示意玉露,玉露和欧阳是警校的校友。
“浪警官。”玉露说,“七哥,你的推理才华是所里共知的,别人有难,你如何坐视不管呢?况且还是你校友。”
“小七,你去吧。”安邦说,“听师傅的,不要意气用事。”
显而易见,梁超是个多变的人,他讲义气,精明能干,和领导相处得好,和下面的人也能相处得好,这样的年青干部在东湖分局并不多见,在这个案子之前,他嫉贤妒能的缺点并不显眼,也许并没有什么人能让他嫉妒吧。
但去或是不去,却颇费思量。
我决定还是去,因为我想把案子破了。毕竟我和明澄有过一段过往,月夜梦回,泪湿衣袖。
有时入我梦,知我相思意。
隐隐约约,我觉得明澄的这个案子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这样的抢劫沉尸案,别说东湖区,放在整个江州市,近十年也极其罕见的,江州市近十年并无恶性的命案,去年,还被国务院授予“全国精神文明卫生城市”,这样的荣耀,全国仅此十家。
我研究过周甲的资料,周甲虽然狡黠强悍,他所犯的罪无非是组织、介绍、容留卖淫罪,组织赌博罪这样的通过出租场所赚点小钱的犯罪,一下子转到抢劫杀人抛尸,感觉进程太快了,完全找不到他铤而走险的理由,而且还有可能把他失散多年的妹妹(是妹妹还是姐姐,欧阳语焉不详)卷进了这场凶险诡谲的案子。
我感觉周甲应当不是这个案子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如果是共同犯罪,至多是个从犯,或是知情人。他之所以这样的硬撑着,一方面可能是他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交待的,二是他觉得这样和警方对抗可以获得某种虚荣心的满足感。如果能把明澄死亡前24小时的路径临摹出来,一切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的确有些孟浪,关于我对那个藏尸的大冰柜的推理,因为我最近翻看过东湖的水文资料,在东湖的深达6米的幽暗湖底,在4、5月份湖底的水温竟然可以低达0-3摄氏度,这和冰柜藏尸的效果并无二致。
是我把案件引向了一个误区,付了一年房租的出租房,大冰柜,湖州街的拆迁即便是凑在一起,也许也只是个巧合。我那自诩为可以与福尔摩斯相媲美的推理也许从头到尾也只是想像罢了,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有些沮丧,如这6月多雨的天。
可是事情的进展又出乎我的意料。
刚到分局时,遇到满面春风的梁超,“拿到口供了。”说罢,他疾步超过,欧阳在后面,见到我,悄悄指向楼上,“要向局长汇报。周甲招供了出租房,找到了大冰柜,刑侦技术人员勘查了现场,找到了头发等生物检材,经过DNA比对,的确是明澄的,在铁证面前,周甲只得认罪。”
“检察院批捕了吗?”
“最快明天批捕,不过今天下午副检察长带队要提审周甲。”
“检察院也过于慎重了。”我说,我的心有点乱,本以为走入绝境的推理竟然起死回生了,我被自己的推理弄得心烦意乱。
对专案组来说,下午的分分秒秒都无比漫长,检察院带来的消息,既不是批捕,也不是不批捕,而是补充侦查。
副检察长面色凝重地说,“这个案子的疑点很多,犯罪嫌疑人周甲在6张照片中,选错了3次,直到第4次才选对明澄,可见,要么他根本不认识明澄,要么他是假装不认识明澄。而且,那个大冰柜他早在半年前就买了,那个冰柜的来历要重点的查。那个8克拉的大钻戒,他说他是捡来的,就是在中国珠宝的地下车库里捡来的,至于他为什么在中国珠宝城的地下车库出现,他说他本来是要绑架嘉华传媒股份的董事长静雅,我们马上找来6张照片,周甲一眼就指认出静雅,只是静雅外出基本上都带着秘书,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至于冰柜里出现的头发是明澄的,也是不假,要弄清案件的原委,冰柜的来历尤为重要。”
无异于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取得犯罪嫌疑人口供的喜悦还没有焐热,就遭遇到凄风冷雨,梁超的心情可想而知。
傍晚时分,派出去调查冰柜来历的欧阳带来了坏消息。那只辗转不下4手的冰柜是明澄妈妈做冷饮生意的冰柜,在二手市场转了几圈后被周甲购买,明澄会去帮她妈妈照顾冷饮生意,这也很容易解释冰柜里为什么会出现明澄的头发。
补充侦查已是毫无必要,第二天,检察院的《不批准逮捕决定书》便已送达到分局。
尽管万般不情愿,但人总归是要放的。梁超吸了一口烟,对欧阳说:“去把人放了。”
大概看守所的生活确实可以改造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周甲变得十分的谦卑和恭顺,大老远看到欧阳就点头哈腰,“欧阳警官。”
“这是《撤销案件决定书》,你在那份文件上签个字。”欧阳望了望签完字呆呆站立一旁的周甲说,“怎么?你还想呆在这里?”
回过神来的周甲连忙说,“就走,就走,欧阳警官再见。”
“不用再见了。”欧阳冲周甲挥挥手。
无处不在的失败颓废的气氛萦绕在梁超的左右,他的办公室烟雾缭绕,他见到我,顺手甩给我一支烟,并把打火机放在桌子边。
“这么着就把周甲放了?”我说。
“那还能怎么着?检察院不予批捕啊,不放人,就是违法啊。”
“检察院说的疑点的确可疑,但不予批捕未免草率。”
“草率?师弟,说来听听。”
“这个案子最大的物证,就是那8克拉的钻戒,检察院一句‘周甲是在中国珠宝城地下车库捡到的’就一带而过,谁能证实是周甲捡来的?如果真的是捡来的,那么,当时明澄的人身安全应当是受到威胁了,她应当是被绑架了,但没有证据表明绑架案是真实发生的,而且,绑匪不是周甲。再说那个冰柜里明澄的头发,那根头发既有可能是明澄在帮助妈妈照顾冷饮生意时落在冰柜里的,也有可能是明澄被周甲藏尸冰柜里遗落的。照片辨认环节欺骗警方就更简单了,装作不认识明澄即可,而且,很可能的是,周甲既想绑架明澄,也想绑架静雅。所有这些疑点都未经合理排除,便把周甲放了,你说草率不草率?”
怎么做沉思的姿态,梁超也不像米开朗琪罗的《思想者》,因为他想笑,他果真笑了起来,直笑出眼泪来,“是太草率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我点上梁超甩给我的那支烟,“暗中监视周甲。”
自然,监视周甲的工作就交给我和欧阳,“我考虑专案组有可能要解散,我还得回到太平桥派出所。”
“别担心啦,师弟。”梁超吐出一口烟圈说,青烟散去,憔悴如潮水退去后遗落在沙滩上的泡沫一样,无处不在,显眼又虚无。
隐忧梗在喉中,却说不出口,我担心梁超的大队长不保。
没过几天,我的隐忧成真,局长在会议上提出要撤销梁超大队长的职务,并提请监督委员会审议。
眼瞧着梁超就要被废为庶民,为了给梁超排忧,我请他去昭关酒家喝酒,叫欧阳时,也是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就冲这一点,我决定以后要高看欧阳一眼。
菜蔬还是那几样,不过也加了两个菜,一个是青豆炒小鸡,一个是蒸茄子。我特意回家拿了两瓶芳姨送我的茅台。
兄弟有难,我得为他分忧。
“其实也没有什么。”梁超抿了一酒,一副超乎物外的神色,“不当大队长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可以当警察,我自小就想当个警察,现在终于梦想成真。而且,通过这个案子,我发现我的能力是不足的,是不能胜任大队长的,我的嫉妒心还很重。”说这话时,他瞟了我一眼。
我假装没看见,“师兄言重了。”我也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丝滑爽嫩的蒸茄子,“我觉得大队长还是你的,我也不认为你那是嫉妒,你只是欣赏他人的推理罢了。”
“七哥说得对,梁队不必忧虑。”欧阳也端起酒杯。
“你是说,他们还让我当大队长?”梁超认真地看着我。
“对。”我也认真地看着他。
“你何以得知?”尽管装作无所谓的态度,但我知道梁超还是很关心他的前程。
我想我也不必卖关子了,和盘托出比较能令梁超心安,“师兄,实不相瞒,这段时间检察院正在调查局长的职务犯罪行为,我想,这几日可能会批捕吧,这样,他提请监督委员会审议的撤销你大队长职务的提案自然也就无效了。”我想还是把这段话的出处也一并说了,省得梁超乍喜还惊,“这不是我的推理,是我在检察院的同学亲口告诉我的。”
嫣然一笑、莞尔一笑梁超都没有这样的艺术表现力,但他可以咧嘴一笑,他果真如此,他多皱的眼角居然挂出了杏花带雨的诗意,“此生认识你们,没有遗憾。”
事情的走向和我们设想的一样。
第二天,局长正在局党组会议上大谈他写的一篇论文——《论鸦片战争后刑事侦查技术发展史》时,被检察院的几位同志请了出去。他走得实在是匆忙,连中国黄金送来的他买给还在大学读二年级的小情人的重达3000克的24K黄金项链没有签收就走了。自此,他便再也没有在区局出现过。
丝毫未爱影响,梁超还是大队长,新来的局长也是警官学院毕业的,似有提拔梁超的意思。专案组是撤销了,但是局长默许对明澄案进行暗中调查,这等于给了我们授权,我们的调查便成了名正言顺的了。
星期一到星期五由欧阳跟踪周甲,星期六和星期天换要跟踪。这样,我每天都在工作,梁超答应我按照加班费给我计算补贴。
自上次在七里香吃过晚饭过后,便和暮雪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就这样不紧不慢、若有似无地联系着,完全没有主题,也毫无默契,这样聊着聊着便聊不下去了,终于,双方再也话可说。
再后来,听芳姨说暮雪辞职不干了,去了嘉华科技股份成了嘉鱼的秘书,“现在的女孩子,真是看不懂,这样高的薪水,若换成我,定然也是不会走的。”芳姨如是说。
我又回到了太平桥派出所,这段时间我在读川端康成的书,还有马尔克斯的,余华的也读过一些。读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写作的欲望,我的第一本作品,大概是要从和明澄交往写起。
那个梅雨间隙夜,因为林晴的造访造成了我学生生涯中极大的成功,我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以前对我爱搭不理的女生都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似乎在找寻她们不曾发现的我身上隐约可见的男人魅力,我便是在警官学院这些痴痴呆呆女生含义不清眼光编织的如梦如幻的氛围中沾沾自喜,仿佛我是一位来自麦加城真正的阿拉伯王子。
林晴在警官学院校园里兜一圈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是我日后与林晴不在一起也丝毫无损于我获得的良好声望和美好清誉。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晚林晴找我的真正目的只是借我之手破坏明澄和她堂哥林风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爱情,因为她不想看到一个家境如她家一样平淡的女子可以借助爱情登上世界的巅峰,尤其还是借助和林风的爱情,她的嫉妒心不容许明澄获得在她看来如此完美的爱情。
“明澄在江南理工的侧门附近的肯德基打工,你周四去找她吧。”临走时,林晴说,“浪七,你不行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自信点,而且,我会帮你。”
不得不说,怀才不遇、自视过高是年青人的通病。我也是,在林晴的诱导之下,不得不把自己归为“优秀青年”这一类,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这种自我欣赏的自信是我在大学不可多得的美妙体验之一。以为自己帅得不可方物,一举手、一投足间不可言说的优雅气质是任何一届好莱坞当红小生都难以超越的高度,没有口才,却装作一副口若悬河的神色。写个错别字,都有着妙不可言的气韵。
星期四,我便由过度自信的天堂回到原本自卑的人间。
那时,梅雨刚过,江南来到了短暂蔚蓝的晴。中午时一条煞有介事的蓝色领带便挂在我的脖子上,也预示着晚上的不同寻常。
在去江南理工附近的肯德基的路上,我的心“砰砰”跳过没完,汗水流过被洗面奶过度清洗过的青春痘,又痒又痛,不透气的皮鞋、不吸汗的衬衫彻底打败了来自利雅得城意气纷发的阿拉伯王子,和以前那些盛装的王子一样,我也产生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在肯德基的一角,我啜饮着可乐,我又想起我此行的目的,这让我已经平息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如果明澄不想和我交往,我便决计不再打扰。
我从白色衬衣袋掏出一张已经写好的字条,上面是我前几天就写好的自以为好看却不得书法要义的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明澄,请容许我这样冒昧地称呼你。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不久前一个梅雨欲来又止的夜晚在江南理工的露天舞台和你共舞一曲,也许你已不记得了,不过,我还记得,也许这一生都还记得。(看看,先种下一颗多情的种子,等着它萌芽是非常必要的)
如果门当户对是爱情必须遵循的法度,那么我的出现无疑是不合时宜的,我那已经故去的原光明中学校长的父亲在江湖上的名声毁誉参半,我现在孑然一身,你的拒绝将让我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看看,把尚健在的父亲说成已经亡故多年只为博取同情)
期待你的回信。(留下电话号码)
我把纸条塞给一脸茫然的明澄,便逃也似的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