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连环-Ⅱ
少年曾无数遍梦到母亲，可从始至终都看不清她的模样。
在梦里咿呀学语的他只会跟着那道美丽的倩影无忧无虑地奔跑着，欢笑着。
母亲半长的秀发透着一丝棕色，琥珀色的瞳孔深邃中自带神秘，美得优雅，美得聪慧，美得让人心动。
“你醒啦？”
少年缓缓睁开双眼回到现实，可母亲美丽的面容依然浮现在眼前。
“头疼吗？”
悦耳的声音敲打着少年的耳膜，让他心情愉悦。
“听得见吗？”
少女见少年沉默不语，不由地屏住呼吸。
不久前医生对她说：“后脑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尽管检查提示没有大碍但仍需观察。”
担忧和关心全都写在少女的脸上，少年的状态让她不知所措。
四目相对时她竟一时语塞，便想着去找医生来看一看，谁知刚欲起身左手就被一股暖意包裹。
“妈妈。”
少年紧握着少女的手，语不惊人死不休。
原本吵杂的病房瞬间安静，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他们面露惊色。
不到三秒钟，少女的脸比二月的山茶还要红。
旁人诧异的目光让她觉得脸发烫，而少年竟还如痴如醉地盯着她。
“请松开。”
少女一刻也待不下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奈何少年把她的手握得紧实根本无法摆脱。
接下来的画面令病房里所有人都睁大嘴巴，只见少年捧起少女的手反复在脸上厮磨，口中不住地呢喃，“妈妈”。
少女感觉浑身上下开始发烫，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便产生出一种荒诞的绝望。
“高阳！”
严厉的声音如惊雷般在病房里炸响，所有人立刻吓得一个激灵。
这道声音透着强烈的气场，威严中带着一股可怕的气息。
“谷老师？”
少年被惊雷劈得通透，整个人瞬间清醒许多。
班主任谷丹一本正经地站在病房门口，冷峻的目光正审视着眼前的画面。
接到陆哲的电话通知她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生怕少年出点什么闪失。
谁成想少年不仅没事，反而离谱得很。
“撒开。”
班主任命令般的口吻让少年感到迷茫，依旧紧握着少女的手而不自知。
“别让我说第二遍！”
谷丹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全班上下五十三人无一不对她毕恭毕敬。
在学校里谷老师最出名的就数嗓门，大家都私下给她起了个河东狮吼的外号。
母狮子不怒自威又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仿佛一把箭矢生生射向少男少女。
“陆哲说你见义勇为伤了头部，我还很担心。”
“现在看你是一点事都没有。”
“躺在病床还占人家便宜。”
班主任连射三箭，少年浑浊的眼神也渐渐清澈。
其实班主任的第一声吼就让少年暂停的记忆恢复如初，此时他正开动脑筋疯狂想辙。
“太丢人了。”
“刚刚叫人家妈妈？”
少年思绪飞快地转动，悄悄地瞟了身旁少女一眼。
姑娘已经彻底放弃抵抗，整个人木讷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这是在哪？”
电光石火之间少年想出一个馊主意，假装失去记忆。
他火速松开了少女的手，反而吓到了她。
“这，这是医院。”
少女红苹果般的脸庞再次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她对少年的失忆信以为真。
“医院？”
“我为啥在医院？”
少年脸憋得通红，这是当着班主任撒谎时必有的症状。
“中午在公园是你救了我。”
“你不记得了？”
“我去叫医生来。”
少女单纯得好似一张雪白的纸，被少年肆意地描画着属于他的杰作。
失忆的少年让她情绪显得有些焦急，刚要转身离开却被一只手按在原地。
“他是装的。”
班主任用最严肃的表情说出最温柔的话语，少女顿时愣在原地。
她眼见面前这位仪态端庄又不失风韵的女人面无表情地靠近少年，后者的额头已布满汗珠。
“失忆还叫我谷老师？”
班主任慢慢坐下，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失忆还占人家便宜？”
只见班主任蟹钳般的右手不经意间地在少年大腿里侧用力一拧，鬼哭狼嚎立刻响彻病房。
“给我憋着。”
“这里是病房，吵到别人怎么办？”
所有人都替少年捏把汗，因为他对女人的命令执行的非常彻底。即使已经疼得翻白眼，口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谷~老~师~”
“我~错~了。”
少年流下悔恨的泪水，总算让自己从剧痛中逃离。
“你啊。”
“什么时候能改掉乱逞英雄的毛病？”
班主任的语气瞬间从严厉变得温柔，看向少年的目光也饱含温情。
她对少年的家境知根知底，对他的脾气秉性更是了如指掌。
“你在学校里好打抱不平和旁人起个小冲突也就算了。”
“像今天这种情况多危险呐。”
班主任越说越激动，她是真心把少年当家人看待。
“你爸工作很忙，委托我照顾你。”
“今天你要真出点什么事，我该如何向他交待？”
班主任谷丹今年三十出头，眼光挑剔的她一直未有心仪对象。
自从与少年的父亲相识便暗生情愫，不过她懂得分寸一直把这份感情埋得很深。
刚才在门外她听见少年唤作这位少女为妈妈，心里其实非常难受。
她知道少年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思非常细腻，在人前有多开朗独处时就有多自闭。
“我啥事没有，谷老师。”
“不信你看。”
少年是真怕这位班主任，更打心眼里感激她对自己的照顾，便赶紧起身蹦了几下证明自己身体健康以免她担心。
“有妖气？”
少年觉得身后传来一股凉意，转过身来只见少女正幽怨地盯着他。
“我去叫医生。”
少女眼中的幽怨很快消失不见，依旧满是感激地望着少年。
她其实非常好奇，为何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会冒着死亡的危险冲过来救自己？
“刚刚是我不对。”
少年的歉意让少女停下脚步，腼腆的笑容让她对少年的好感又增加了一点。
“小女孩没事吧？”
少年忽想起在摔倒前怀中睡着的那个小女娃，便急忙向少女问起。
“家妹没事。”
枪响之后少女唯一想的就是护妹妹周全，尽管她自己也刚刚逃离死亡边缘。
“没事，就好。”
不知为何少年觉得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愉悦的感觉，“小女孩原来是她的妹妹，我还以为是。”
少年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他起初以为少女是小女娃的母亲。
下一秒少年又觉得自己的心思十分离谱，无论母亲或者妹妹与他何干？
连他这种没什么人生阅历的中学生都能感觉到少女的气质和谈吐非常不一般，和电视剧里的富家千金一模一样。
“高阳啊，高阳。”
“你和人家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少年在胡思乱想，站在那不说话。少女不明所以，只好也站着陪他。
“你俩饿不饿？”
“我请你们吃饭。”
关键时刻还得看班主任出手，因为她早就听见这对少男少女的肚子在咕咕叫。
“好啊。”
“谢谢您，但是。”
少年毫不犹豫地同意，点头如捣蒜。
反倒是少女出于礼貌刚要委婉的拒绝，哪知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人不给机会，“别但是了，丫头。”
“天都黑了，再不吃就过饭点了。”
“门口那位我打过招呼了，你就放心吧。”
刚刚班主任在医生办公室咨询少年伤情的时候，恰好遇到一位体格健硕的警察主动和她攀谈。
三言两语班主任才意识到少年今天救下的这位少女身份不一般，毕竟这座城市能让警察派专人保护的人也不是很多。
“林先生，您在这里签一下名就可以离开了。”
“让您受惊了，我十分抱歉。”
市公安局贵宾接待室灯火通明，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邢志军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位中年男子旁边。
精致的金丝眼镜下一对透着倦意的眼眸深邃地望着前方，对于他来说这个世上最宝贵的就是两个女儿。
“谢谢您，邢局长。”
“也谢谢那位警员，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女儿。”
中年男子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场，反倒是一副平易近人的学者风范。
他说话的语气如和风细雨一般，脸上的表情也总是难以令人琢磨。
“您不必道谢，打击罪恶是我们的职责，责无旁贷。”
“不过发生这样的事，我这张老脸的确没处搁。”
邢志军今天忘了看黄历，右眼皮跳了一个上午，没想到下午就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志军，到底怎么回事？”
中午时分，副市长严秉德正以私人名义宴请林氏集团的总裁林家穆，两人相谈甚欢之时林先生接到电话后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严秉德得知自己座上宾的女儿差点被歹人所害时也非常生气，亲自打电话过问。
同为红星厂大院出身的严秉德比邢志军年长几岁，两人自小便相识。
“红星厂的整体改制是市里最重点的项目，没有之一。”
“林氏集团的资金能让厂子起死回生，先进的技术能让厂子再上一个新台阶。”
“红星厂的成功会在这轮企业体制改革中起到表率作用。”
严市长劈头盖脸地把副局长批评一通，从头到尾邢志军一声不吭。
发生这样的事他也没办法推脱责任，更不敢推卸责任。
“恰逢香港回归，这次重点引进港资是省里牵的头。”
“真要出点什么差池，你我都得被处分。”
几位港资的大佬最近都在省会考察，而林家穆便是其中之一。
集团创始人林家生因病不得不退居幕后，这位毕业于哈佛大学取得基础医学博士学位的林先生刚刚掌舵林氏集团不到两年。
“女儿们出事，我这个当父亲的更有责任。”
“邢局长不必自责。”
林先生温文尔雅，几句话说得邢志军感觉心里热乎乎。
“不愧为林氏集团的掌舵人。”
望着林家穆远去的背影，邢志军不禁心生感慨。
红星厂已经病入膏忙，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起初他对严秉德的话半信半疑，认为一个港资集团根本无法解决这种积重难返的体制问题，而真当接触过林家穆后他相信了。
“看来红星厂有救了。”
肯德基在美国稀松平常，可这座城市的人们还误拿它当高档餐厅。
这顿饭吃得沉闷又安静，和班主任想象的画面南辕北辙。
“平时你不是挺能白话的么？”
“今儿怎么了？”
面对班主任灵魂般地拷问，少年置若罔闻仍自顾自地吃着汉堡和薯条。
邻座的少女吃相十分优雅，饭量也比少年小上许多。
“我吃好了。”
班主任瞪了少年一眼，转而目光温柔地朝着少女微笑，“多懂事的孩子。”
“不像某些人，吃没吃相，坐没坐相。”
落座时少女曾短暂的介绍自己，听到林家穆三个字时班主任不禁暗暗乍舌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尽管少年也没言语，但林雪两个字已刻印在他的心里。
“谷老师，我也吃好了。”
少年深谙一个道理，千万不能和河东狮吼唱反调。班主任就像是毛驴得顺着捋，逆毛就炸锅。
他其实心里有一肚子话想和少女说，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因此整顿饭两个人就这么肩并肩地坐着，吃着。
“吃饱就回家。”
一辆高档奥迪轿车早早就停在餐厅门口等待着少女，这让班主任和少年觉得非常不真实仿佛置身在电影里一般。
“不去和人家道个别？”
“也许以后都不会见面了。”
班主任看得透彻，情窦初开的男女悄悄看彼此的眼神真是一模一样。
刚才吃饭时看着少男少女在自己面前烟雨朦胧的样子，直叫人感叹青春真好。
少年望着少女的背影喃喃说道，“谷老师，我不习惯道别。”
“咱们也走吧。”
少年说罢转身而去，留下班主任愣在原地。
望着少年那副故意装出来的潇洒模样，她嘴角微微轻扬，“死鸭子嘴硬。”
“不过这样也好。”
幻想总能被现实无情地击碎。
彼此的人生本就不在一条路上，又何必多生无关的羁绊。
“等一等。”
“有事吗？”
少年刚听到少女的声音便飞速地转身，瞬间就站在她面前。
“这个东西应该是你的。”
纤纤玉手伸在少年面前，一枚古谱的象棋映入眼中。
“我的？”
少年仔细端详着这枚棋子，苍白的纹理上刻着一个非常工整的卒字。
“小卒过河不回头。”
那道苍老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脑海中，那副冷酷又严肃的面容又渐渐浮现在少年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