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困毙-Ⅲ
冰城老百姓都知道城南监狱里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每当夜里小孩哭闹时这些恶人就成了哄他们入睡的工具。
“为什么不回家?”
管教面前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右颧骨上有一道在还未痊愈的伤疤。
“爹妈都没了。”
“家里只剩姐姐,但我没脸见她。”
能提前释放的罪犯都是在服刑期间有着特别良好的表现。
汉子不管不顾地从着火的仓库里救出三个人,导致自己全身留下好几处烧伤。
“你脸上的伤不重,恢复一段时间就能好。”
管教当然明白汉子的本意,从业几十年的他还是忍不住开个非常不好笑的玩笑。
每一个劳改犯日思夜想的唯有家人,只要家人还在他们便会有个念想,有个盼头,有个归宿。
汉子凝重的脸上实在挤不出笑容,打入狱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一次。
每时每刻沉甸甸的负罪感都压得他喘不过气,越想念家和家人,就越无法呼吸。
“出去后到这个单位报到。”
“继续干你的老本行。”
万顺屠宰场本身也是劳改犯安置点,最近也急缺大货车司机。经司法局领导反复研究,最后决定给见义勇为的冯宝山一次机会。
距离那声巨响十二年后的春天,冯宝山迈出监狱的大门恢复自由身。
听着身后的大门沉重地关闭,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大街,黝黑的汉子眼中不自觉地浸满泪水。
“上个月不是刚给你五百,咋还要?”
母亲是市场里摊子最小的肉贩,但她却靠着几尺宽的摊铺供养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学生。
“学校让交的,你吼我有什么用?”
女儿曾是个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姑娘,父亲的早亡让她在初中时就肩负起家的责任,每天陪着母亲在肉摊上过活。
两年前她成功考上当地一所非常好的师范大学,让母亲激动地连着哭了好几天。
可随着大学生涯的展开,洁白的花朵逐渐从平淡转为娇艳,对母亲的态度也越来越不耐烦。
“我吼你?”
“你回来就是要钱,要不我连你的影儿都抓不到。”
“别人上大学还能给家里寄钱,你可倒好。”
尽管母亲嘴上一百个不乐意,可还是麻利地从钱柜里拿出五张大团结。
女儿眼疾手快地抢过钞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市场尽头。
望着女儿远去背影,母亲只能不住地叹气与摇头。
只要女儿将来能顺利毕业,嫁做人妇成了家她这辈子也就算完成任务。
“宝山兄弟,啥时来的?”
女人忽见一个黝黑的汉子一直悄无声息地等在旁边。
“刚到。”
汉子有些腼腆地朝着女人点了点头,开始熟练地卸着板车上的货物。
炎炎夏日,汉子搬了两趟就大汗淋漓。
女人拿出镇在冰柜中的绿豆汤,给汉子倒上满满一大碗。
“天热,喝点凉的解解暑。”
她感激地看着面前黝黑的汉子,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心疼。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在这偌大的市场里鱼龙混杂,总有那么几个素质低下的人没事找茬。
自打汉子上次出手相助,吓跑说她缺斤少两的泼皮,她就觉得自己的内心对汉子不止是感激还充满别样的情感。
汉子接过绿豆汤一饮而尽,转身继续干活。女人贴心地又倒满一碗,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说话。
“英子,听大姐一句劝。”
“两个人过得才叫日子,这些年你一个人拉扯小菲多不容易。”
“如今女儿上了大学,你也是时候为自己寻思一下。”
这几天女人一直在心里挣扎这件事,不敢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那么苦,那么难的日子都熬了过来。”
“不知道啥叫个怕。”
“现在到底在害怕什么?”
女人扪心自问,自己把年幼的女儿拉扯成人,对那死去的丈夫算是已经有了交待。
再有几年自己就五十岁,暮色西沉,人近黄昏。
为什么不能在人生的终点线之前选择一条只属于自己的道路。
“大姐,都搬完了。”
“宝山兄弟,等等。”
汉子送完所有的货物,擦去身上的汗水准备回去。
女人却小心翼翼地叫住他,“这是我自己腌的泡菜。”
“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回去吃。”
汉子愣在原地,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有了活在人间的感觉。
十几年的牢狱生涯让他成为一台不折不扣的机器,只会听从命令行事。
“好。”
听见汉子爽快地答应,女人露出欣慰的笑容。
头一次接触汉子时她就觉得这个人骨子里有种坚持,那种不畏风雪的坚持。
随着相处次数增多,女人不知不觉对汉子产生一种莫名的依赖感。
“宝山兄弟,你吃饭了吗?”
“还没。”
说来奇怪,汉子每次见到女人时她总是在发脾气。
她不像别人似的破口大骂,也没有恶语相向,即便盛怒之下女人的语气也饱含温柔。
发泄一通后的她不仅没有解气反而更像是逼着自己默默承受。
明明是一个温柔似水的人,却总把自己放在火上炙烤。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汉子见到她第一眼时便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年轻时肯定颇有姿色。
“那今天就在这吃吧,无非多一双筷子。”
汉子用腼腆的沉默应了女人的邀请,他早已记不清上一次像在家一样的地方吃饭是什么时候。
夏去秋来,两颗孤独多年的心一点点地靠近,最后只能互相依偎在一起。
“妈!”
“你真是太过分啦!”
当女儿从母亲口中得知她准备再婚的时候,浑身血气上涌气得险些晕厥。
她绝不接受一个陌生的男人替代故去父亲的位置。
那晚整条街的商户都见证了母女两个人激烈的争吵。
人们惊讶地见到向来逆来顺受的金英子破天荒地动手打了女儿。
“滚!”
“我就当没有生过你!”
金英子的人生里从来都只有服从和接受,但那一天她终于替自己做了一次主。
气头上说出荒腔走板的那些话,也深深地伤害了女儿的心。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回家,直到恐怖的江边公园凶杀案发生。
阴阳两隔的母女,彼此最后的对话尽是埋怨与谩骂,活着的人后悔至极。
获悉女儿的离世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灵魂也随着女儿一起去了。
要不是汉子眼疾手快地阻止,她早就跳进松花江去黄泉路上追赶心爱的女儿。
“小菲!”
“妈妈对不起你。”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时常回荡在江边公园空荡荡的河堤旁边。
女人开始疯疯癫癫,每天不是静静地坐着就是胡言乱语地吓跑。
“要是案子破了,我们肯定会通知家属。”
“回去吧,在这里闹也闹不出什么结果。”
可怜的母亲抱着女儿的遗像,或者哭泣,或者呆滞,或者傻笑,唯一清醒的时候便会跑到公安局门口伸冤。
每当汉子回家后发现女人不在,他都能在公安局的大门口找到她。
“对不住,我这就带她回家。”
“英子,听话,跟我回家吃饭哈。”
汉子总会像哄孩子似的劝一个失去灵魂的母亲归家,内心寻思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
他心里盘算着若是带女人离开了伤心地,或许会好一些。
“啥也别说了,小宝。”
“带上英子回家吧。”
“咱们一家人把日子过好,比啥都强。”
管教曾说人生总有拨开乌云见明月的那一天,可汉子总觉得前路漫漫尽是阴霾。
遇见金英子母女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仍苟活在人间。
即便遭遇如此大难,余生他还是想和她一起活着。
姐姐的善良也让汉子动容,感慨家人终归是家人,即便你曾经犯下滔天的罪恶。
“怎么就抓不到这个疯子?”
“简直就像是人间蒸发似的。”
两名刑警偶尔路过大门口时的对话像苍蝇似的钻入汉子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当你俯视我,眼中唯有弱智。
当你仰视我,我是你眼中唯一真神。
当你平视我,你只能看到自己。
“那该死的混蛋居然还写诗挑衅。”
“狗屁的诗,我看更像是邪恶的信条。”
“如果有一天我能抓到他,必须当场喂他一颗花生米。”
一道亮光突然闪过漆黑的记忆深处,早被遗忘的容颜像永不熄灭的余烬再次从心底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