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冷巷-Ⅰ
火车由南向北,路两旁枯黄的树木飞一般地倒向后方。
刑警队长高守诚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地平线的余晖红得似火。
“恭喜你。”
“这次比武你不仅为个人争得荣誉,也为集体争光添彩。”
在BJ出差的这段时间高守诚不仅拿到公安部全国大练兵个人第二名,优异的表现还使得所在省的集体拿到第三名的成绩。
刚做完心脏手术的老局长赵雷亲自打来电话祝贺,报喜的同时也报了忧。
“本该留你在BJ好好逛一逛。”
“但家里出事了。”
电话的另一端老局长的语气疲惫又沉重,高守诚毫不犹豫地立刻返程。
黎明前的夜幕下市局六处办公室显得空空荡荡,小刑警百无聊赖地拿着笔发呆。
“陆哲,给我好好写检查。”
“写得不深刻就重写,直到我满意为止。”
邢志军的吼声如魔咒一般在小刑警脑海里游荡,他大白天在公园开枪的行为差一点把副局长的肺给气炸。
“万幸没有伤及无辜。”
“否则你就不是光写检查那么简单啦!”
那位被救女孩的父亲是位大人物,当着副局长的面亲自道谢算是替小刑警解了挨骂的围。
公园的劫持案还没来得及细查,六处的干警就接到新案子出了外勤,而被击毙的歹人仍躺在停尸房里无人认领。
小刑警熬了一夜双眼通红却写了不足百字,此刻他的心思都在新的案子上。
“检查写完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刑警惊讶地回头,“师父?”
“您不是后天才回来吗?”
见到高守诚小刑警脸上立刻浮现出喜悦的笑容,显得特别憨态可掬。
“咋地?”
“今天不能回来?”
高守诚故意板着脸孔,语气严肃地逗小刑警而后者果然中招。
“太能了。”
“师父,快坐。”
小刑警立刻哈巴狗似的给师父端茶倒水,脸上露出恭维的媚笑。
他估计自己昨天那点光荣事迹师父早已心知肚明。
闹市开枪虽然不对,但毕竟他成功击毙了歹人也救下了人质。最关键是师父的宝贝疙瘩,象棋打遍六处无敌手的小混不吝安然无恙。
“算你小子有点眼力见儿。”
高守诚只拿了一个公文包,身上还满是风尘仆仆的气息。
“去,老三样。”
师父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徒弟,让他跑腿去门口买早点。
“待会儿人齐了咱就开会。”
“我最讨厌饿着肚子讨论案情。”
小刑警如释重负,知道师父没有怪他,“师父,那检查?”
“现在这节骨眼是案子重要?还是检查重要?”
“邢局那边有我呢。”
小刑警立刻动如脱兔般地冲出办公室,走廊上还久久回荡着他喜悦的呐喊,“多谢师父,这顿饭我请。”
一夜无梦,少年睡得十分香甜。
不知哪家邻居大礼拜天清早就开始张罗包饺子,刀砍斧凿般的剁馅声让少年睡眼惺忪地醒来。
他第一时间摸了摸被窝,父亲给赵奶奶手术的钱还在。
“咦?”
一个大大的灰色行李箱静静地靠在门口,上面落满了灰尘。
“爸你回来了?”
少年认出了父亲的行李便随口一问。
安静的空气让少年渐渐清醒,方才发现父亲留在桌子上的纸条。
“臭小子,罚你把爸爸的衣服洗干净。”
“不洗干净,不许吃饭。”
少年看着纸条发着呆,清楚这是父亲对他鲁莽行为的抗议与责备。
“刚回来,又去哪了?”
回笼觉是睡不成,少年只好乖乖地按照父亲的指令开始洗衣服。
大早上六处的会议室就灯火通明,几位干警七扭八歪地坐在椅子里,嘴里吃着茶蛋和油条,喝着豆浆。
熬夜使他们身体的疲劳感濒临极限,但昨夜勘查的案发现场却逼得他们沉默不语。
工人文化宫今晚将迎来一幕盛大的表演,工人芭蕾舞团将在舞台上演绎俄国著名的芭蕾舞剧《天鹅湖》。
演出在晚上七点准时开始,台下已经坐满了准备欣赏艺术的观众。
这些观众来自市内各大厂矿,都是工人阶级里的佼佼者。
一楼十三排十三号坐着一位穿着淡红色连衣裙的女人,从始至终就坐在那里安静地欣赏直到演出结束。她身上泛着特殊的香气,仿佛春日里的海棠花一样。
工人芭蕾舞团的演员们倾尽所有技艺为现场观众奉献了一场非常精彩的表演。
晚上九点半,舞剧散场之后人们还议论纷纷似乎都有些意犹未尽。
“这位同志,已经散场了。”
“您就别隔这坐着啦。”
文化宫里人群淅淅沥沥地散去,收拾卫生的阿姨发现有个女人坐在那一动不动便上前开口询问。
“睡着了?”
见女人没反应,阿姨以为她睡了就上前推了一下肩膀。
噗通一声,女人随之倒在一边。
“对不起,同志。”
“你这是怎么了?”
“啊!”
文化宫内回荡着阿姨恐怖的尖叫声,而女人则化成一朵凋谢的海棠微笑着躺在冰冷的座位上。
“大家吃饱了么?”
熟悉的声音让会议室内的一帮干警瞬间有了精神,众人纷纷站起恭敬地望着眼前这个令他们安心的人。
“你这个主心骨回来得可太及时了。”
一组的组长潘斌撂下手中的油条,整夜的查勘可把他累得够呛。
“诸位先把早饭吃完,咱们再谈案子。”
高守诚让大家先安心地吃早饭,自己则安静地喝着茶不知在思索什么。
小刑警麻溜地给几位前辈发烟,最后一根肯定是留给师父。
“邪门。”
“我到现在也想不通。”
体壮如牛的刘洋毕业于市体育学院散打专业,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相对简单。
他的感慨引来一些人的共鸣,文化宫楼上楼下共有近千个座位,凶手是用何种手段让女人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安静地坐在那而不被人察觉。
“是啊,细想这事多吓人?”
芭蕾舞剧从开始到结束要两个半小时,女尸周围的观众愣是没有发现异常。
“肯定是老手作案。”
秦法医在现场对尸体做了简单的勘验,初步查明死因是有人剖开了女人的小腹失血过多导致。
众人七嘴八舌,听得小刑警心里直痒痒。
这种案子对他的吸引力就像是耗子见到锅台上的豆油瓶子。
“你们注意没有?”
“那女人不仅睁着眼,脸上还在微笑。”
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尸体一动不动地坐在你旁边,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可能人世间找不出比这更恐怖的画面。
大家议论纷纷,口中的早餐也变得难以下咽。
“那股香味真是有点恶心”。
潘斌听到香味两个字胃里突然猛地往上反酸水,干脆不吃了。
他对福尔马林的味道尤其敏感,闻到一点儿就想吐。
“凶手肯定是用了大量的香水来掩盖福尔马林的味道。”
潘斌回想着女人栩栩如生的脸庞,不禁对凶手的行为感到愤怒。
疲劳、疑惑夹杂着愤怒让会议室再次陷入沉寂。
“为什么是小腹?”
高守诚很合时宜地打破沉寂,众人的议论让他的思考转向一处。
刑警都懂得一个常识,如果要想出其不意地杀掉一个人攻击小腹肯定不是最佳选择。
“而且现场没有一滴血迹。”
队长的疑问让沉寂的气氛变得死寂,因为秦法医在现场时也惊讶于此,“一滴血都没有,手段很是专业。”
女人的小腹被横着剖开约十公分,伤口整整齐齐的裸露在外没有做任何缝合处理。
“因为她的血被抽得一干二净。”
秦法医顶着满头白发笔直地站在门口,尽管熬夜使他双眼布满血丝,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多少年没遇到这样的案子,我尽力了。”
“这是尸检报告。”
小刑警毕恭毕敬地接过报告递给师父高守诚。
论岁数秦法医是陆哲的父辈,论能力和技术秦法医也是全省数一数二的专家。
众人心里清楚能让他熬了一整夜的案子想必凶手的杀人手法肯定是极其恶劣。
“秦老,您辛苦。”
高守诚朝着秦法医点了点头表达谢意。
这份尸检报告至关重要,因为所有人接下来就是要和时间赛跑,一分一秒的浪费都是对被害人的亵渎。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被害者她是不是?”
四目相接,刑警队长与法医专家似乎都在对彼此的心灵予以安慰。
亲法医知道高守诚要问什么,高守诚也知道秦法医想回答什么。
两个人惊讶地发现彼此仅配合短短三年,却仿佛像相处了三十年的老友一般相熟。
“没错,被害人的子宫内膜有明显增厚。”
“她怀孕了。”
听到秦法医如是说法,屋子里但凡有点血性的人再也坐不住。
从古至今最惨的死法莫过于一尸两命。
杀人本就罪大恶极,如此凶残的杀害孕妇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小刑警觉得自己心中燃起一团无名的怒火不知道该往哪发泄,几名年轻的干警也都不约而同地握紧拳头。
“被害人腹中的胎儿已被凶手取走。”
“而且我敢肯定凶手在行凶时被害人还活着。”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魔鬼会对手无寸铁的孕妇下手,抽干了她的血,剖开了她的腹,夺走了她的希望和生命。
“什么?”
闻听秦法医的言论小刑警腾地起身,朝着空气狠狠地挥了几拳。
“真是个畜生!”
秦法医对于年轻人的怒火见怪不怪,并露出欣慰的表情。
刑警每天要面对最黑暗、最邪恶、最恐怖的案件,要想不被黑暗吞噬身上就必须要具备一种强烈的正义感。
这种正义感可以与生俱来,也可以经过后天的不断锻炼而获得。
“是笑气吗?”
高守诚一边翻着报告,一边道出胸中疑问。
在座的只有他没亲自查勘过现场,可他却首先点出了女尸诡异微笑的原因。
笑气的成分主要是一氧化二氮,作为麻醉剂被广泛用于临床的牙科与外科。
前几年有国外刑侦专家来省里交流,就当场分享过利用笑气作案的例子。
秦法医朝着高守诚投去钦佩的目光,但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
“开始我也怀疑是笑气。”
“但无论是呼吸道粘膜还是肺组织里都没检出类似的成分。”
高守诚面无表情地思索着,但脑海里却再没有类似的作案印象。
“你们是否听过死亡微笑?”
就在众人陷入思考的时候,秦法医的话好似晴天霹雳一般落在办公室里。
潘斌觉得这事挺邪乎,首先提出质疑,“死亡还能微笑?”
在《伊利亚特》中有如是传说,公元前八世纪腓尼基人利用生长在撒丁岛的一种特殊植物的根茎提取出带有剧毒的毒素。
提炼的毒素混合上水果酒让人饮下后会导致中毒者大笑不止直至死亡。
这种毒药被当时的统治者用来执行死刑,有些犯人因遭不住毒药折磨而宁愿选择跳崖或一头撞死。
“秦老,真有这种玩意?”
高守诚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这种过于离谱的话从秦法医嘴里说出来还着实叫人不得不相信。
“有些东西传来传去就神乎其神。”
“其实细细琢磨也都能用科学来解释。”
死亡微笑毒液其实是撒丁岛上一种名叫藏红花水芹的根茎中提取出来的植物素,经过大量提纯后的毒素能使人体的肌肉产生松弛或麻痹的现象。
“也许这就是一种古代的传说。”
“不过这种植物元素现在被几个国外著名的化妆品厂用来制作去除皱纹的产品。”
“前年去日本交流,我还给家里那位买过。”
众人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张成一个大大的圈,一是佩服秦法医的博学多知,二是替秦法医的夫人捏了把汗。
“这玩意在国内好弄吗?”
高守诚的思路并没有被秦法医的故事带偏。
这么稀奇的毒药在国内肯定是新鲜物,如果能找到它的来源,想必对案情会有重大帮助。
秦法医整了整眼镜框笃定地回答,“闻所未闻。”
“我要不是出国去交流也根本不可能知道。”
“我发现死者的鼻腔内有类似植物纤维的残留。”
“特意让我们家那口子把化妆品拿来比对。”
“结果成分惊人的一致。”
秦法医找到了死者诡异微笑的原因,接下来就得靠刑警来寻找凶手的蛛丝马迹。
身份与动机是这个案子的关键,秦法医的学识反倒缩小了行凶之人的范围。
“懂医又懂药,还能拿到这种极为罕见的毒液。”
“这种人在我们这应该没几个。”
高守诚似乎松了口气,能快速锁定嫌疑人的范围再好不过。
“凶手会不会有帮手?”
潘斌虽然听不太懂秦法医的话,但经验老道的他却一直在琢磨凶手是如何避开观众的耳目让被害人一直坐在那里。
“潘哥,我昨晚专门问过票务。”
强壮的刘洋接过话茬,昨晚他分别询问过票务、场务和发现尸体的阿姨,三人口径一致的对受害的女子没有印象。
“问完我都惊了。”
“难不成这女尸还能自己走到座位上?”
小刑警闻听此言噗嗤笑出声来,引得大壮牛吹胡子瞪眼。
众人也都嘴角轻扬,办公室沉闷的气氛倒是轻松不少。
“刘哥,我可不是笑你。”
“我是觉得事不寻常必有妖。”
“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他们说的是真话?”
小刑警虽然经验不足,但他跟了一个好师父。
办案的关键是证据,而人证的效力从来都不抵物证,因为人会撒谎而东西不会。
“就你话多。”
一双大手突然从天而降,把跃跃欲试地小刑警又死死按在椅子上。
高守诚语气严厉但是手劲儿不大,他在暗示徒弟在前辈面前要夹着尾巴,即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也是对他的一种赞许。
“下面我分配任务。”
会议简短而有效,潘斌的一组去排查嫌疑人,二组核实被害人身份,三组则去寻找毒药的来源。
“你俩跟我走。”
大壮牛和小刑警被高守诚亲自点名,再去走访一下昨天问询的三个人。
票务和场务礼拜天不休息,警察很快便核实无误。
按常理收拾卫生的冯大姐今天也不休息,但昨天她发现尸体后受惊不小,领导便放她几天假在家休息。
“她住这地儿够偏的啊。”
因为道路过窄黑色桑塔纳不得不停在巷子口,三个人只好下车步行。
阴冷的小巷子越往里走越暗,道路尽头隐约有一间平房便是冯大姐的家。
“家里有人吗?”
小刑警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却没人回应,大壮牛没好气地拉住了他,“没吃饱啊。”
砰砰砰,三声重重地叩门惊得飞鸟四散,等待三人的依旧是寂静无声。
“会不会去亲戚家了?”
小刑警设身处地,如果昨夜是自己受到惊吓肯定不会再住这偏僻的小院。
三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忽听见屋子里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响动。
“师父。”
“高队。”
高守诚示意二人噤声,因为他不仅听见了响动还瞥见屋子里似乎有道人影闪过。
高守诚早就把在战场上学到的手势教给队员,言简意赅地示意大壮牛绕到后面包抄。
小刑警自告奋勇,准备一马当先地冲进屋内。
作为师父当然不会给徒弟如此逞能的机会,一只大手上去就把年轻人拽到身后。
两个人正在门口较劲时,后门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你是谁?”
电光石火之间,两个人迅速冲进小院。
屋子里昏暗又凌乱,似乎被人刻意翻找过什么。
小刑警直奔后门而去,而高守诚的余光则扫到了偏厅吊着的女人。
女人苍白的舌头吐出半截,脖子仰得与身体几乎形成直角。
布满血色的双眼瞪得老大,似乎想要找人倾诉,倾诉自己根本不想死。
“刘洋!”
“师父我去追人,你照顾他。”
徒弟的呼喊让刑警队长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去查看一下伤员。
体壮如牛的刘洋满脸鲜血的倒在后门,脑袋似乎被砖头开了瓢。
阴冷的小巷七扭八歪,小刑警已经忘记自己追了多久只觉体力渐渐不支。
前方黑影健步如飞,似乎有用之不竭的体能。
转过街角阳光突然洒进小巷,小刑警只觉眼前猛地闪出光亮。
他发现自己居然跑到一个热闹的菜市场里,人流熙熙攘攘。
“坏了。”
如果黑影跑进市场那便真的无解,可小刑警直觉敏锐地认为自己并没有跟丢。
他又一头钻进阴冷的小巷顺着来路往回搜,生怕自己漏掉任何隐蔽的拐角。
巷子幽深且长,小刑警耐心地搜索着。
突然,迎面有个人突兀地推着一辆自行车朝着小刑警慢慢走过来。
这个人一身蓝色的工装,也同样在打量着小刑警。
两个人对视,交错,谁都没说一句话。
“不对?”
小刑警细心地发现对面来人似乎在微微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在这阴冷的小巷里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小刑警刚要转身便感到脑后生风,“你。”
此人动作快且狠,即便小刑警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也没能躲过他的攻击。
后脑勺受到重重一击,小刑警只觉眼前一黑瞬间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