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自传:弗兰克·劳埃德·赖特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Adding Tired to Tired
汗水,更多的汗水

姐姐安娜的一封信,把弟弟詹姆斯从老家的山谷召唤到了湖畔的小屋。

他赶了四十英里的路,马车后面拴着一头奶牛,为姐姐的孩子们带来了新鲜的牛奶。黝黑魁梧的詹姆斯舅舅,有栗色的头发和浓密的胡须。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几乎让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小外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

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替儿子把金色的鬈发剪短。他仍然有一头卷毛,但是已经短了许多,失去了往日的亮丽。为了让儿子去“劳动”,她要牺牲的还不止这些可爱的鬈发。

詹姆斯舅舅用臂膀搂住姐姐,宽慰她。她轻声对他说了些什么,男孩儿没有听到。他拍拍姐姐的肩,用爽朗的笑声让她放心。他的笑声总是那么响亮清澈!总是让你忍不住也跟着他笑起来。他拉起男孩儿的手,又向姐姐答应了一些事情。

“准备好了吗,弗兰克?我们要往西边去。孩子,你要学着做一个农夫。”母亲用双臂抱住孩子,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于是,男孩儿告别了母亲,告别了书籍、音乐、城里的伙伴们,告别了父亲、妹妹麦琪奈尔和简,也告别了缥缈的遐想和城里的街道。他将要学会付出汗水,更多汗水,再多一些。然后,再让一切从头开始。他将要学会不断地给自己多加一些重荷,直到支撑不住。


屋顶的小阁楼是他的卧室。白色的斜墙上有一扇窗子,取暖靠的是从楼下穿上来、通到屋顶外面的一根烟囱。

突然间,响起急切的敲烟囱声。停一停,又敲了几下,更响更急。男孩儿揉揉眼睛,有点儿慌了神。

楼下传来喊声:“四点钟了,小伙子,该起床了。”

怎么回事?他好像才刚刚睡下呀!但是他马上回过神来,睡眼惺忪地答应道:“好的,詹姆斯舅舅,这就来。”

早春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战。他看看詹姆斯舅舅昨天晚上放在床边的衣服,跳下床,穿上这两件配成的一套:一件灯芯绒衬衫,还有一条蓝色牛仔布的背带裤。蓝色的粗棉布袜子和笨重的牛皮鞋,鞋带也是皮子的。最糟糕的是最后这一样,一顶帽子。瞧瞧这难看的帽子!

他讨厌帽子和鞋。后来,他学会了干活儿的时候不穿戴这两样东西。

詹姆斯舅舅令人振作的嗓音和动人的微笑,在楼梯口等着他。男孩儿从搁在长凳上的水盆里撩起水,洗了脸——水是他用绳子系着吊桶从水窖里打上来的——他准备好了。跟着舅舅走进牲口棚,刺鼻的怪味让他有点儿恶心,但他还是尽心尽力地学着舅舅演示的样子开始挤牛奶,直到双手酸痛。

同一天早上,他学会了要提防那几头刁蛮的奶牛。它们察觉你靠近了,会喷着热气朝你顶过来,逼得你连连后退,抵住牲口棚的后墙。要是用挤奶时坐的小板凳敲它们的后背,只会让它们对你顶得更狠。

挤完牛奶之后吃早饭。煎土豆、煎玉米团、煎猪肉、煎饼和高粱糖饴,一杯新鲜牛奶。桌上有咖啡和茶,但不是为他准备的。

没有奶油。

看到红脸膛、黄头发的雇工戈特列把高粱糖饴浇在盘子里一大块肥腻的猪肉上,男孩儿一下子没了胃口。

早饭后,他帮劳拉舅妈(詹姆斯舅舅的妻子)喂小牛犊。他把几个手指拢起来从奶桶里舀起牛奶,让这些小东西学着吸奶。要对付这些乱撞乱顶、挤作一团的小牛,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常常会有莽撞的小牛用头顶一下奶桶,溅得他从头到脚都是牛奶。他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奶桶抵挡,才没有被这个捣鬼的家伙撞倒。

劳拉舅妈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

喂完了牛犊,把几根木料扛到大锯子旁边,然后听候调遣。詹姆斯舅舅见他累得气喘吁吁,只好让他先去歇一歇。

接下来吃午饭。新鲜的炖牛肉、炖土豆、炖胡萝卜和芥菜根、自家做的面包和黄油,还有果酱、梅子干、酸菜、高粱糖饴和蜂蜜、绿奶酪,或者馅饼和蛋糕。桌上有咖啡和茶,但不是为他准备的。

仍然没有奶油。

下午,帮詹姆斯舅舅扶着劈好的橡木板,钉围栏的立柱。五点钟,带着满手掌的水泡,第一次把放出去吃草的牛群赶回来。六点钟,回到家吃晚饭。除了像日落西山一样每晚必有的煎土豆,还有自家做的面包和黄油、烤玉米饼和煎玉米团、牛奶、蜂蜜和自制的果脯,还有煎的腌猪肉或者熏牛肉。

仍然没有奶油!

吃过晚饭,又开始挤牛奶。

七点半,上床睡觉,累得动弹不得。

“当当当”,又是在他似乎刚刚睡着的时候,响起让人听着心慌的敲烟囱声。就这样,开始让汗水流淌,更多的汗水,再多些,更多,再多些。

第二天,重复的内容。第三天,又一天……每天清晨,十一岁的男孩儿都被急促的敲烟囱声叫醒,穿上被汗渍浆得硬邦邦的衣服,再让更多劳动的汗水把它们浸湿。

星期六晚上,他把从水窖里提来的水在炉子上烧热,把硬邦邦的衣服扔在一旁,洗一次澡。星期天早晨,他可以换上从城里带来的衣服。在刚开始的一两年里,每到四月,他就开始盼着九月十七日回城里上学的那一天快点儿到来。太苦了!要是母亲知道的话,她会忍心吗?

没过多久,母亲来看他了。母亲把他拥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男孩儿有些纳闷,为什么母亲看见他会这样伤心呢?

母亲回去之后,劳动又持续了四五个星期,他有些支撑不住了。脊背好像断了一样地剧痛。十指、膝盖、两肘和双脚全都僵硬得快要不听使唤。但是他觉得让人知道了很害臊。有一天下午,他决定改变自己的处境。他平日用完锤子总是忘了放回原处,这一次劳拉舅妈训斥了他几句。他气恼地把锤子扔进小河里,然后出走了。他带上了一把厨房里用的刀,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跑回自己家去。

他盘算着,翻过小山,到河边就能找到去对岸镇上的摆渡船。脚走酸了,腿走麻了,手上好几处擦破流血了。他垂头丧气,心中羞愧。

詹姆斯舅舅知道哪些劳动对他的小外甥有好处,并且给了他锻炼的机会。可是,他却逃跑了。此刻,他一心想着不管是跑回自己的家,还是逃到别处,只要不再受苦就好。

小外甥崇拜他的詹姆斯舅舅。什么样的活计都难不住詹姆斯舅舅,他样样在行。他干起活儿来,旁人不禁放下手里的活儿,当他的观众。他能替附近的农夫套住脱缰的马驹。他能制服发狂乱踢、吓得雇工不敢凑近的奶牛。他劈木头的斧子精准地上下翻飞,溅起的木屑让一旁观看的人躲闪不及。他会操作各种各样的机械,总是能修好它们的故障——它们总是少不了这里那里出些毛病。詹姆斯舅舅对一切难题都会笑着应对,毫不畏缩。想到詹姆斯舅舅,男孩儿有些回心转意,想回去留下来。可是,一想到酸痛的四肢和疲惫的脑筋,他还是强撑着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走。母亲和湖畔的小屋是此刻他心中的一切,多么亲切,却又多么遥远啊!

爬上离伊诺斯舅舅家不远的山坡,山崖上露出一块松软的白色砂岩。像所有玩起石头来都会着迷的男孩儿一样,他开始用刀子刮起砂岩,刮下来一些软软的白色石片捧在手里。右边有几块粉色砂岩的石崖,他跑过去又刮了几下。然后又在左边黄色的石崖上刮几下。在一层白色石片上面压一层黄色的,再放一层粉色的,最上面再摆一层白色的。他忘掉了沮丧的心情,兴致勃勃地用刀子把自己做的“岩层”切成两半,欣赏着断面的彩色条纹。

不知不觉间,这个小插曲搅乱了他原定的计划。现在他不那么赌气了,他想到赶在詹姆斯舅舅发现之前跑回去。可是,已经捅出了这样的乱子,他只得继续向前,来到了渡口边。


他坐在渡船的船舷边,两脚搭在河水里,一边看水里的漩涡舔着岸边的沙滩,一边等人来开船。好像有人走近了,他抬起头,面前是伊诺斯舅舅!

他喜欢伊诺斯舅舅,母亲最小的弟弟。

伊诺斯舅舅也很疼爱他。他们两人常在一起玩耍,一起摔跤。

天快黑了,詹姆斯舅舅已经派人在四处找他。看着他,伊诺斯舅舅不用问就猜出了大致的原委。他轻声地问道:“你要去哪里,弗兰克?”

没有回答。泪水……

伊诺斯舅舅拉着他的手,走到河边高处的草地上。男孩儿放声大哭,倒出来满腹的委屈。

“是啊,小家伙,我知道你很苦。可是,只要继续不停地劳动,浑身的酸疼就会消退。无论多么艰难,坚持下去,你会越来越强壮。很快你就会壮实起来,你会喜欢上劳动,也能像詹姆斯舅舅那样干活儿了。当你觉得又苦又累,快要放弃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坚持下去,你就能应对所有的难题,不再把它们当回事了。”

他摸了摸男孩儿软绵绵的胳膊:“你会长出强健的肌肉,就像大鸟的翅膀一样有力。”说着,他挽起自己的胳膊:“你来捏一捏。”男孩儿捏着舅舅铁块一般的胳膊,羡慕不已。

“你也能长成这样,弗兰克。但是你必须坚持下去。到那时,你也能像詹姆斯舅舅一样笑着什么都不害怕。劳动是一种历险,顽强的男子汉坚持到底,软弱的人半途而废。

“劳拉舅妈?嗯,她是有一点儿急躁。慢慢会好起来的。你不用太在意她。想想你母亲和詹姆斯舅舅。要是你这样放弃的话,他们该多么失望呀。怎么样?咱们回去吗?”

“好!”

他们手拉着手,在夜色里走在回去的路上。男孩儿满心羞愧地爬回阁楼上。

第二天清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是敲打烟囱的响声,似乎比以前小声了一些,但还是同样急迫,不容他磨磨蹭蹭。

一切又重新开始。

伊诺斯舅舅的话刻在了他心里,“顽强的男子汉坚持到底,软弱的人半途而废”。伊诺斯舅舅告诉他,“劳动”就是这样一种历险,但是,他稚嫩的心思还不能把“劳动”和历险联系在一起。别急,他会的。

不久,又发生了一次叛逃。这一次他跑出去更远。詹姆斯舅舅亲自把他找了回来。一进场院的大门,还有几分气恼的他就钻进稻草垛里躲了起来。整个晚上,他藏在稻草里一声不吭,任凭家里人绕着远近四处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这个开小差的家伙是在报复他受到的伤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39]这项性格的污点证明他没有辜负以赛亚的教诲。从摩西时代起就让人类饱受苦难的劣根,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显现了。

他在草堆里睡着了。

家里人生怕他被什么妖孽摄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找到他,方才松了一口气。詹姆斯舅舅的大手轻微地惩罚了他,劳拉舅妈在一旁没有作声。

那是他最后一次逃跑。

伊诺斯舅舅和詹姆斯舅舅告诉他的话,一天天得到了应验。如果你为它做好了准备,劳动果然是一种历险。门前的溪流和水底细软的泥沙,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思。每次跳进溪水里,他的“娱乐”方式就是用木棍和石块筑起水坝,让鞋子做的小船在他的水库里航行。他在水里玩得不知疲倦,忘记了该什么时候回家。流淌的水!永远吸引着小孩子。

每次下雨,他都忍不住脱光衣服,冲进雨里淋个痛痛快快。在他还只有几岁大的时候,母亲就脱掉他的衣服,让他冲进门外的急风暴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