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作为一个“70后”,我是在“批林批孔”、鼓吹“儒法斗争”的尾声和余响里接触儒家及孔子的,“小人书”《孔老二罪恶的一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先父对“孔、孟之道”始终持批判态度,我推想并不全是“文化大革命”所致,这影响了青少年时代的我。但就我知道的《论语》的只言片语来说,仍有些内容是我认可的。高中二年级,翻阅过蔡志忠先生关于传统哲学的系列漫画,中、日合拍的木偶片《不射之射》,亦堪称惊鸿一瞥。就读外语学院期间,买了第一本佛经《圆觉经》。毕业到银行工作,尝试系统浏览先秦子书,最得趣的非《庄子》莫属。
等有条件把学习当作职业和生活的一部分时,除了现代学科体系下的明、清史研究,我其实走上的是传统“文史之学”的道路,在这方面,钱锺书先生《管锥编》的诱掖之功至巨。《管锥编》是古人学术笔记的今版,学术笔记则是宋代古典学术成熟的产物。孟子说:“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1]这是“文史之学”的最高蕲向。孟子又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2]这是“文史之学”的最高境界。
2012—2017年,我把上海交大历史第二专业课程的“中国文化史”讲成了“古代思想史”,按照先秦儒家、道家、道教、佛教、理学、明清之际思想及清代三教混融的次第,选钞《论语》《孟子》《庄子》《抱朴子内篇》《佛遗教经》《佛说阿弥陀经》《坛经》《朱子语类》《语录》《传习录》《明夷待访录》《阅微草堂笔记》的部分内容,供讲解之用。课程易人后,我开始考虑,结合课外的学习心得,以一本书记录下它的主旨。
于是,我保留了讲解素材(文选有调整),对应课堂讲解,采取学术笔记的形式,分设若干条目,进行二度创作。其中,文选之前的条目,系就作者、著述、思想流变等进行讨论,文选之后的条目,系围绕文选的字、句、观念等展开考辨、分析和引申(征引文选标为黑体字)。本书致力于发挥传统札记——包括注释在内——舒缩自由的优长,既在不同面向、层次间灵活切换,又回环掩映,精神贯通,在“总体史”的关照下,打通“文”“史”,不囿于“大、小传统”的界划,探索古代思想的内在紧张及外在局限,细微到文字训诂,广阔到文明异化,提出与先贤、时彦不尽相同的认识。
诚然,如果说,可以不断补苴、增订,是札记体写作的优点,那么,需要不断补苴、增订,也是其缺点所在,本书自不例外。比起论文式写作,它更呈现出阶段性研究成果的面貌。而本书不讳言中、西学术差异,这背后则是我对中、西古代历史大分流的判断,相关思考在书中仅露端倪,尚未能畅所欲言,也是不得不承认的。
葛兆光先生《中国思想史·导论》一上来就质疑了传统“思想史”或“哲学史”著作,称它们呈现的“是睿智的哲人系列和经典系列,从孔子到康有为,从《诗经》到《大同书》”,而他更关注“在精英和经典的思想与普通的社会和生活之间”的“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3]他的质疑有道理,关注也成立,由此出发,走向新的构建。我却还想在他离开的地方逗留:一方面,经典思想体现了古人终极性的焦虑、困惑和反省、追问,值得不断回归,需要准确领会;另一方面,沟通精英、经典与社会、生活,也尽有开放、活泼的手法,而开放、活泼本身就意味着沟通吧?
本书有意区别于坊间的许多“高头讲章”——绝无贬义,但它们的确是当今的“高头讲章”,毕竟,假如没人错峰出行,大家都会堵在道上。
二〇二一年六月于上海交通大学枕籍室
[1]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万章下》,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51页。
[2]《孟子译注·尽心上》,第302页。
[3]《中国思想史·导论(上)》,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