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
潘序祖
“何以解忧”,下面一句,是“唯有杜康”。曼殊大师将它翻译英文,Wine,But Wine。(不知是不是如此,译本不在手边。)
我何以不拣别的话来做题目呢?
墙上满布着,白马牌威士忌酒,黑白威士忌酒,金叶白兰地酒,三星斧头白兰地酒。Don't say Whisky,say Johnnie Walker等。就是翻开中国古书,也还有一句:“禹恶旨酒,而好善言。”
只怪中国人太不长进,没有接受整个白人的文化。虽然是白人愿挑起他们的担子来,来拯救这莽莽神州,而我们不是半个魔鬼,却是半个顽皮的小孩。那少年老成的欧洲人挑起了这返老还童的东方民族,觉得不大容易。他们已不是婴孩,不过是返老还童的人罢了。脑筋中已充满了以前的思想习惯,口舌也硬了,也不容易像婴孩般牙牙学语时代,一教就会上口。所以中国的英语的势力,不很容易传播,除了上海及一二通商口岸以外,其余概不能通英语。况且,现在我们的中学以下,有免除英文之议呢!
我当然是不能用威士忌等等来做题目的。
至于“禹恶旨酒”,又可惜这位禹被人怀疑到他是草木鸟兽之名。虽是不为人所相信,然而大禹之名,不免受有微伤,所以我也不用他。
找了半天,找着了一个曹操的话。记得我们有句俗话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愿读者看到此地,仿佛曹操——一个白脸乌纱红袍带剑的人物——站在面前,那这段的叙述,便格外觉得有意思!
曹操是我们社会中最受欢迎的人。我们有唱戏的,唱的是他;有说事的,说的是他;有唱大鼓词的,唱的是他;一年三百六十日,翻开记载游艺的哪一张报纸,总能找出有关于曹操的事节的。开店的人,谁不崇拜关公?许多店里,都有关公神像。他们之所以崇拜他,因为忠义彪炳,但是没有曹操,忠义是显不出的。看见关公,可以联想到曹操,曹操之势力就此增加。
所以我用他的话,是很有意义的。再就他这首诗而论,许多大文豪都传诵它。不过就是有一点不好。诗中三个“忧”字到底曹操所忧的是什么?唐人杜牧却告诉我们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换一句话说就是:“曹操得不着两个标致女人,所以就忧,何以解忧呢?就喝点酒,所以顺口说出唯有杜康了。”
诚然的,女人和酒,是人生的享乐,中国外国都是一样。Wine and Woman谁不爱,你爱我也爱的。
不过这两个W支配的数量和标准是值得研究的。
我研究的结果如下:
我,女人,酒,一共是三个要素。支配方法是简单的。
1.我+酒V.女人(注:V即Versus)
2.女人+酒V.我
3.我+女人V.酒
你切不可看见上面三条,就想男女醉醺的快乐。我现在告诉你几个故事。
他吃得醉了,归到家里,看见他夫人真是花枝招展的,他走上前去扑着一吻,不觉吐了他夫人一身,他夫人硬将他捺倒在床,一面不许他动,一面便去换衣服,一面口中还喃喃地骂个不绝。这是“我+酒V.女人”,我看不出一点快乐。
他和他夫人赴人家筵席,他夫人被人家灌醉了,一直就哭起来,好容易将她弄回家里,一句话没有说好,又哭起来了。不知怎样会那么伤心,哄都哄不息,这是“女人+酒V.我”,我看不出什么快乐。
朋友送来一坛大花雕。夫妻两人就议论处置的办法,女的主张,将这坛酒送人罢。而男的则主张,将这坛酒吃了,空坛子尚可留着泡菜。他们各持己见,结果至于争吵,女的连饭也没有吃饱,这就是“我+女人V.酒”,我更看不出什么快乐。
我所看的,酒之所以于人者是难过。你喝醉了之后,昏昏欲吐,岂不难过么?另一方面,想饮而不得,你不难过么?
难过之男女,似乎也有分别的。我从没有听见男子醉后说他难过,他不是大笑,就是大哭,或是打人,或是睡觉,或是高谈,或是放肆。但我也从未听见过女人醉后说难过的。不过我们常常地在舞台上看见贵妃酒醉,贵妃的表演,是很神秘的,令我莫测其为快乐或难过。
去年读了我朋友的一篇创作,是描写一个少年的孀妇,在结婚的第一晚,挟着一年来的悲哀和积郁,伴了一个中年烂醉肥硕的鳏夫。这种意境,刺激我的头脑很利害的。我觉得那少妇难过。
记得一次和几个友人同席,一个陌生的客,发出了一种怪论说:“男子饮酒既醉,可以试妻子的心!”
我当时不敢问,但我老是怀疑。次日舍不得不问我那请客的朋友。他说:“你以为他说既醉是真醉么?不然的。他只喝一点,回家去装醉。他说的试妻,并不是试妻,实在是戏妻,就像秋胡戏妻的意味,是一样的。他乘着酒兴,向他夫人说出许多奇怪的话,做出许多奇怪的举动。他夫人从未见过这些奇怪的举动和听过这些奇怪的话,当然是难于应付,因为难以应付,脸上一时露出不安的颜色和难为情的状态,他便大觉其乐。”
他说着哈哈地笑。
我不断地疑心着酒之作用,有如此者。这就叫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么?
他接着说:“这种办法虽然好的,觉得仍旧是太费事,而且一定要人请客方用得着,而且还要使自己夫人知道是人请吃酒,因情面难却,遂而致此,方用得着。何不买一瓶酒在夫人面前,一杯杯地朝下灌,你灌一杯,夫人央求你一次,这样岂不好些?”
我说:“夫人不会央求的。”
“不央求就往下灌。”
“假设将你的酒夺过去了呢?”
他说:“大家一抢,岂不更有趣么!”
我暗想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不觉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为什么叹气?”
我说:“我是只身在外面作客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福是享不着了!”
两日之后,他送了我一部《陶渊明集》。
在他的意思是很好的,他以为渊明这个人是对于酒极有兴趣和研究的,我读了他的诗,或者能悟出酒的好处。其实,我对于渊明爱菊一事是表同情的,他的饮酒,我不赞同。
“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着之。”(萧统《陶渊明传》)
字典告诉我们:“漉者,滤也。”他拿什么滤?拿戴在头上的葛巾滤。我们知道渊明先生是个穷苦人,在他的《五柳先生传》中“环堵萧然”“箪瓢屡空”的几句看出来。漉酒那个时节,天气定然很热。这也可以证明,(一)怕饮热酒,(二)戴葛巾。我们又知道那个时候没有汽车,有汽车也轮不到他坐的,又没有柏油路。男子也没有剪发。好了,一个穷苦的老头子,扶着拐杖(好像《归去来兮辞》中说他喜欢扶杖而行),在烈日之下,奔赴友家,路上有很大的灰尘,满扑在他头巾之上。走路出汗,加之头发又没有剪,汗气油垢,久已堆集于葛巾之上了。他家里穷,只有这一顶旧葛巾,戴上去赴会的。如今被烈日一蒸,头上的热气,已经满布于巾中,巾上的油垢汗渍,都渐渐融和而润湿了。不图这位老先生又将它除下来滤酒。
我们现在闭目想想,那滤下来的,到底是不是酒呢?
然而他不管是酒不是酒,他却一口饮下了,我越想那滋味越难过,我真学不来的。
这还不是妙处,妙处在他滤过酒之后,还复戴之。又预备在烈日之下和他发上油垢汗渍去融和了。
我想那头巾几次滤过之后,非经化学师作精细的定性定量分析的研究,是不能估定其价值的。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他不应该叫我学陶渊明的。
他的意思是说,没有女人,有酒,也是乐的。陶渊明就是这样,应该学陶渊明,不应该像曹操。其实,他是误解陶渊明了。陶渊明之饮酒,心中又何尝没有女人。
“……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畲,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和刘柴桑》)
赵泉山评之,谓“谷风四句虽出于一时谐谑,亦可谓巧于处穷矣,以弱女喻酒之醨薄,饥则濡枯肠,寒则若挟纩,曲尽贫士嗜酒之常态”!
不管他说得对不对,而我们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渊明已将两个W拉出关系来了。怎么能说他心中没有女人?
本来,诗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意思要带猜的,二W之混合错综变幻,曹操和陶渊明竟是一样!
那就是说,心里不舒齐的或是想不着的事,几杯酒把它消灭了罢!这是两个W之交换替代,不啻是说:“沉醉了罢!”“永久的沉醉呀!这是人生唯一的问题,此外什么东西都不足重轻的。”
如此,我们也不觉得陶渊明之以头巾漉酒为不可学,因为在饮酒之后,以前的一切,全会忘怀了的,漉酒当然也在忘怀之列了。
不过这“忘”字也是有研究的。
教儿童一个字,他第二天忘了,和乐以忘忧是有分别的。男子别恋忘记了妻和出门忘记携带钱袋是有分别的。扮演周仓出台忘记戴胡子和今晚忘记开钟(就是扭发条的意思)是有分别的。
喝酒是不能忘怀一切的。古人明明地指示我们:
“举杯浇愁愁更愁。”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怎么能说忘?况且社会的“忘记”之状态,是如此复杂,酒之力又何能奏效!
但是“解”能不能呢?
我听见有人说过。忧是一种心思集中和加浓的状态。因为你想不开你才忧。越想不开越追求,越追求思想越集中加浓,至于浓得化不开,必待酒来剖解他一次才行。所以酒之功用在此。“何以解忧”一句之意思亦在此。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他的意思究竟对不对。不过我始终觉得:
人生之忧,是在于W,是酒是人,是错综变化,不可捉摸的。
喝了酒对着女人,会觉得女人格外的可爱些。你竟不知道是酒使你如此,还是女人使你如此。
没有女人只有酒,酒会使你画出你心爱的女人在你脑内。
女人到处都有的,你总有几个可爱女人影子,藏匿于下意识之中。
酒呢。你不饮是不知其中之味的,你看见一瓶好酒和看见一个好女人,好女人可以永存脑内,酒却没有任何感觉和印象的。假设你不饮!
准是理,假使只有女人,你不会想到酒,有酒,你会想到女人。虽然我们说我们的爱情已经沉醉了。你没有喝过酒,你不知道醉的趣味。
这样,酒便比女人好。宁可无女人,不可无酒。有女人,酒亦不可免去。以社会论,得酒容易得女人难,因为酒便宜些。以政治论,对于女人须用手段,酒则一饮即了。以经济论,得酒可不需女人,便宜。得女人必要酒,不便宜。得女人还要多出许多事来。得酒,则酒后高歌酣睡,人我无与。
忧,女人可以解,女人太难得了。酒也可以解,得之甚易。而且得酒可以将你要得的东西,画出幻象来给你精神一份安慰,无怪曹操横槊而歌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了。
(选自《饭后茶余》,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