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

章克标

衣食住行，是生活的要素，但不是精髓，以下我们要讲到生活的精髓了，第一先把烟酒说说。

烟的好处是说不完的，顶好的是大烟，法国的大诗人波特莱耳，魏仑等等，都很知道大烟的好处，有很出名的诗歌，他们都喜欢沉醉在那迷恋昏茫中，享受人造乐园里的幸福。英国大文豪狄昆西也是此中的要人，他有大作《一个吸鸦片者的自白》很足以表出他是深识此中三昧的。从前承英国人的好意，把印度的大烟尽量销到中国来，以致中国人多得了不少的好福气，享了人造乐园里不少的幸福。可是现在有人以为这幸福太容易获得，便不能算为可贵，因而加以若干禁制，以维持它的身价，大烟就改称为禁烟了。就因为禁了之故，一般人不容易获得，因而这幸福的迷醉，更加可贵了。高贵的文人，是不可不一试的，这不但能长进他的文思，更可使他精神焕发，返老还少，在创作上另开新路的。实际也的确有人要过足烟瘾才可以提笔为文，据说某大报做时评的某人，总是从烟榻上起来，才能做那不着边际而十分得体的妙文，也还是有这样的作家。

有了大烟，一定还有小烟，大烟是禁烟而小烟是不禁的，所以比较便利，但功用也很不小。小烟俗名香烟，或说也包括雪茄在内，所以文话可以叫做卷烟的，因为是用烟叶卷成，或用纸卷了烟丝而成的。这种烟吸起来，也大有吞云吐雾之致，和大烟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们看过福尔摩斯侦探案么？这位大侦探，每逢着困难的时候，在用头脑勤其思索的时候，是大抽其烟的，而抽了许多烟的结果，必定能把疑问解决，这便可以证明抽烟的效力。许多做文章的人，都很喜抽烟，一支烟变成一句文章，所以有些人的好文章，每每令人读了如入五里雾中，我总疑心它是用烟做成的。不过文人的应该抽烟，却是千古不易的定论，抽烟的有好处也极为明显，所以我想不必再多加申说了。

还有酒。酒是神仙乐，谁个不希望做神仙呢！文人诗人和酒的关系，更是利害，只要想大诗人李白便是酒仙。从古以来的大文人，哪一个不赞美酒呢？道学先生的祖师孔老夫子还说唯酒无量哩。真可以说不喝酒的，不能算文人诗人。的确是的，当今的文人诗人，又有哪一个说不会喝酒呢？不会的也得学会了才可以是诗人文人，否则他是当被排斥在文坛以外的。你想，当一团文人开怀欢宴之际，若有一个人却不肯干杯，始终说着不能喝酒，那是多扫兴的事啊。不能联欢，有什么资格来做文人！

酒的可贵还有别种理由。酒解放一切不必要的拘谨，无谓的束缚，打开坦白的心胸，赤裸裸地显出那热诚，这是多高贵的力。文学的最可贵在于坦白，在于真诚，而要做到这一步，第一做文章的文人先得坦白真诚。酒却有这力量。醉人不说假话，吃醉了不守秘密，这明明是坦白真诚的显露，文人的喜欢饮酒，大约也在这点吧。胸中懊闷时，烦恼时，借酒来浇浇，吃醉了可以破口大骂，积住的说话会一齐吐出来的，这不是酒的大力量吗，不是酒表出了它无隐藏的坦白吗？

这一种倾吐，说起来也就是文学的行为。文人的写人，往往有人看作在倾吐胸中的郁勃，说一切的文学作品不外乎倾吐。因为种种不自由，种种不满意，心里蕴蓄不下了，于是用文字记载出来，这正同吃醉了酒发牢骚一样，这样说来，喝酒本身，就是很文学的行为了。文人喜欢喝酒的道理，这样一说，更加明白，而喝酒的人就是文人，也因此而证明其不谬了。（因为喝酒是文学的行为，所以喝酒即作文。）

喝酒的另一作用，也是文学的另一作用，叫做陶醉。酒到了七八分时，也有大烟的妙处，也可以到人造乐园里，那便是陶醉。文章做得入了神，或读文章入了味，也会废寝忘食的，那也是陶醉。这二者又完全相同，酒的陶醉，是十分舒服，能忘却天下、世界、社会、个人等等讨厌的问题，而昏沉沉的莫名其妙，这就是文学的了。所以文人不能没酒，若不喝酒，便不能理会文学的味道，他不能是个文人，喝了酒，因为味到过那些倾吐和陶醉的事，所以就是文人了。因之要做文人，第一须先会喝酒，请记着这很重要的结语。

（选自《章克标文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