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文言浅说》是继《学诗浅说》之后,瞿蜕园(1894—1973)与周紫宜(1908—2000)合著的又一普及读物,1965年初版于香港。
虽是普及读物,却因所谈系文言常识,既要引导阅读,更要教会写作,这就需要作者自身具备熟练驾驭文言的能力。这样的人才现已寥若晨星,故而对于希望掌握文言的读者来说,本书的出版可谓正当其时。
我青年时代有幸师从蜕老,也见过被郑逸梅誉为“金闺国士”的周紫宜。当年他们撰写本书之际,正是我经常登门请益之时。多年来我在回忆文章和相关书序中已不止一次谈及蜕老的生平成就,现再从文言角度略作补充。
蜕老原名宣颖,字兑之,晚号蜕园,湖南善化人,是在史学与文学领域卓有建树的大家。他早岁受业王闿运、王先谦、曾广钧等名师门下,很早即能写典雅的古文和骈文。翻一下我国最早的大学学报《约翰声》,就能读到不少时为圣约翰大学学生的蜕老用娴熟而优美的文言发表的文章。事实上他的前期著作都使用文言,1920年商务印书馆还出过他用文言翻译的上下册侦探小说《隅屋》。1925年,当甲寅派与新文学阵营就文言与白话展开论争时,他在《甲寅》周刊发表《文体说》,认为“欲求文体之活泼,乃莫善于用文言”。此文充分反映出他对文言的偏爱,当然也因观点守旧而受到抨击。他后来也放弃成见,开始使用白话,1934年出版的《中国骈文概论》便用白话写成。之后他更发表了大量用流畅白话写的文章,20世纪50年代还曾将多种重要史籍选译成白话或编译成白话故事。不过他从未放弃文言,而是两种文体兼用。在适当场合,譬如在书画题跋或致友人书简中他都始终使用文言,即使“文革”受冲击之后,这习惯也未改变。我至今还保存着他1967年给先父的一封文言书信,谈的是当时几位老人彼此间唱和的事。
周紫宜又名鍊霞,别号螺川,江西吉安人,是上海画院最擅诗词的画家。我没有读过她的长篇古文,但从诗词和画上题跋可以领略她深厚的文言功底。此外,听女画家汪大文说,20世纪60年代汪和其他几位青年被上海画院招为学员。拜师学画的同时,为提高文学修养,院方又安排周紫宜为他们讲授诗词和《古文观止》。她告诉我,周曾以“冬日可爱”为题,让学员们学写散文。由此看来,本书和《学诗浅说》对周而言,似还具有讲义的性质。
由文言高手撰写,又带有指导学员的目的,这就使得本书在知识传授上严谨准确,浅显实用。全书从简述古文的发展历程入手,接着讲解文言有别于白话的主要特征,重点说明文言虚词的用法,然后介绍两种最流行的古文选本——《古文辞类纂》和《古文观止》,再进一步指出学习的途径与要点,最后以文白对照的各种书信为例,为读者提供具体的范本。这样的章节安排我以为是很适宜初学者入门的。而在具体讲述中,本书的优长也很突出。
因为先生对历代古文十分精熟,所以娓娓道来,脉络甚为清晰,既突出重点,又鸟瞰全局。蜕老出过《古史选译》《左传选译》,故谈古文即从源头谈起,对《尚书》等一语即能道出其文体特征。中间插入《诗经》,当然不是误将诗歌当古文,而是为了告诉读者,助词的出现如何改变了文句的语气与情调。之后各节也都写得简练而精辟,重点阐述的是由韩愈、柳宗元开创,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同时从实用出发,没有忘记《世说新语》乃至南宋洪迈、陆游的笔记体,也十分重视晚近以来古文从内容到形式的变迁。这里,可以顺便一提的是,本书所谈“文言”,仅限于古文,而不涉及骈文。这是因为,宋明以来古文已被人们普遍接受而成为最通行的文体,另一方面,骈文因涉及对偶声律而较难入门。其实蜕老对骈文深有研究,也写得极好。记得当年我读了他为《春雨集》写的骈文序,欣羡之余,曾问他骈文可不可学?他的回答是,不仅可学,而且应当学。为此,他在为我题写扇面时,特地抄录一段顾炎武《日知录》中的话:“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于骈偶声律之文宜不屑为。而其《滕王阁记》推许王勃所为序,且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意思是,即使是古文领袖韩愈,对于自己的文字能与王勃的骈文《滕王阁序》放在一起,也是感到光荣的。蜕老说,从事写作的人,多掌握一种笔墨,有什么不好?所以我想,诸位读罢本书,大致学会古文后,倘有兴趣涉猎骈文,也不妨加以尝试,而蜕老的《中国骈文概论》便是很好的读本。
本书第二部分谈古文的文法与用词。这属于古代汉语的范畴,但作者写来并不像某些教科书那样一板一眼,枯燥乏味,而是轻松活泼,如话家常。譬如谈到古今动词的不同用法,就若不经意地以一个普通的“走”字为例,指出现在的“走”,在古文中只能说“行”,而古文中的“走”,则相当于现在的“跑”,于是又信手列出“驰”“骋”“骤”“奔”等同义词,进而提醒大家,古文中不能说“快慢”,而要根据情境用“迟速”或“缓急”来代替。讲解虚词时,也总是通过生动的例证让读者领会不同词语用法上的细密区分。譬如谈疑问助词“乎”“哉”的区别,就举一段《孟子》为例,指出以“乎”字结尾的问句通常是需要对方回答的,而以“哉”字结尾的问句只是一种反诘口气,并不需要对方回答。由于引文中还有一个疑问词“与”(即后世常用的“欤”),故又顺带说明,“欤”与“乎”的用法大致相同,只是语气更委婉或俏皮一点而已。接下来对疑问词还有种种具体而微的分析,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后三部分的行文风格与前文相同,要旨乃是强调多读多写。介绍《古文辞类纂》和《古文观止》,是为了引导读者多读优秀的古文。建议大家用文言写日记,又通过示范让大家学写文言信,则是为了提供比较可行的练笔方式。在“学习文言的要点”部分,有几段关于“用高速度阅读”的议论,特别让我感到亲切,因为那正是当年蜕老面授我的读书方法。他认为,初学者趁着年轻,应该养成快读多读的习惯,阅读过程中能理解多少算多少,不必对所有的难点都穷根究底,否则一辈子也读不了几本书。而随着读书日多,有些先前的难点自会逐渐明白。如果将来从事研究和著述,再将有关书籍重新细读也不迟,而且现在的快读多读也是在为日后的精进打基础。在1960年前后,蜕老应我所请,曾随手用毛笔宣纸写下一份国学入门提纲,主要谈的就是读书问题。他指出,“《四库全书总目》是一切学问总钥,必须翻阅”。他从“五经”谈到《说文》,兼及书法;又从《史记》《汉书》谈到《资治通鉴》及胡注;又说“稍暇则宜略观《文选》,方知文章流俗以及修词使事之法,有可诵读者,能上口一二篇最好”;然后又谈到“子部之书”,谈到“诗词之属”。而在提纲的最后一段,更明确地以“高速度”相激励。这份提纲我一直珍藏着,现将末段抄录如下,作为与读者诸君的共勉——
学问要识门径,既得门径,要能博观约取,以高速度猎取知识,以敏锐眼光把住关键,即无往而不利矣。
俞汝捷
2023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