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试验的残次品
大约在2016年,曾有编辑朋友问我:是否考虑把单篇文章结集出书?我将当时已有的若干论文汇总起来,发现它们的主题过于分散、芜杂,涉及好几个学科领域或专业方向:上古史、中古史、文学史、边疆民族史、法制史,甚至考古,连归纳出一个书名都很困难。那位朋友也是这种感觉,于是编个集子的想法便搁置了。
直到2023年2月,我突发急病,中断了在巴基斯坦的背包旅行。回国之后,经过半个多月住院检测,会诊结果是已无手术可能,存活期不超过一个月。
当时我想,在已经出版的几部专著之外,那些散落的或者未曾刊发的文章,还可以汇总成一本书。再看一遍这些论文的题目,感受却和七年前大不相同:一个学人,怎么能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写出领域跨度这么大,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堆文章?简直是行为艺术啊!
也许,人之将死,看到的风景会有很大不同。这是我的幸运。如果我不死(或者做死的准备),这些文字也许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被放置在一起。
更幸运的是,借助传统和现代的医学手段,后面几个月里,我的症状逐渐减轻,在胸前插着塑料管引流胆汁的情况下,还有体能完成文稿整理。
于是有了这本书。它收入的,是我从2005年以来写作的若干篇学术论文,有些论文的构思时间,始于20世纪末我还读本科时。部分论文尚未刊发过。另外,凡在我已出版的书中使用过的,不再收入本文集。
这些文章跨度太大,所以有必要向读者解释一下,我当初为什么会萌生这个想法,以及在文章背后,我曾经有更多的研究和写作计划。我把这些解释写成了导读,放在每篇(或每组)论文的前面,并用不同的字体表示区别。这些导读可能比论文本身更有趣味,也更开放,包含着更多的可能性。
那些导读文章,基本介绍了我对每个题目、领域萌生想法的过程,以及论文何时写作等等,涵盖了我从本科时代至今二十多年。所以这里就不再做流水账编年史式的罗列,只从“方法”上聊聊,我为何能想到这些问题,并写出它们。
我在中学时就喜欢看书,想搞点关于人的“研究”,当然,那时看书条件太有限,只能是县城少年的自娱自乐。到1996年考大学,填报志愿,我想考北京大学的历史学系或社会学系,但不巧,那年北大在河北省的招生目录里,这两个系都没有,斟酌一下,我觉得中文系离这两个专业还算近一点儿,于是就进了中文系。
开学报到几天之后,老师告诉我们:北大搞了个“文科综合试验班”,文史哲三个系的课程都要学,这三个系的新生都可以报名。于是,我报名后参加了个小考试,好像有一段古文断句翻译,再写一篇作文。然后就进了文科试验班。
北大办文科试验班,我们是第三届,前两届都是保送生。到这第三届,有二十名保送的,还有十名是高考入学之后又考进去的。
后来听说,办文科试验班的创意来自季羡林先生。他说,现行的学科体制是模仿苏联而来,专业分得太细了,导致学生们知识面都比较窄,当了学者也只能搞很窄的学问。所以应该“打通文史哲”,号称要培养通才或“国学大师”,所以这个班也俗称“大师班”。
大学时候,时而遇到有人拿“大师班”打趣,或者羡慕。我解嘲说:大师都是基因突变出来的,几十年几百年出一个,怎么能像孵鸡一样,一窝孵出三十个?
文史哲三个系联合开课,其实也只是把三个系各自最基础的课程,像卤水拼盘一样放到课程表里,开课的老师们也不知道怎么培养所谓大师,和之前开课都是一样的讲法。
而对我来说,因为早早接触文史哲这几个学科,就觉得它们真没太明显的界限,基本都是一回事儿,还有其他跟人相关的“社会科学”,都没有实质性的樊篱。因为研究作为社会人的人(而不是医学眼里作为生物活体的人),关注点、切入点都很接近。后来我做过文字记者,还曾用非虚构方式记录旅行,甚至尝试拍摄纪录片,其实都是对人、对人群的观察和记录。
简单说,从文科试验班开始,就“学杂了”。
我写的文字里面,可能缺少关于哲学方面的,其实当初的哲学课程对我有很直接的影响,甚至和我后来的表达方式有关,就是用尽量日常的语言,清晰简洁写出一件事、一个人,不习惯讲理论、讲道理、讲应该如何如何,把思考和发挥的空间留给读者。这还涉及西方哲学两千多年的历程。
西方哲学大都很抽象,制造和使用很生僻的术语,这风格也影响了有些周边学科,像文学理论、影视学,乃至人类学、社会学中,都有些学者喜欢用很专业的词汇,模仿西文句式写很长的句子,好像不这样就显得不够学术。但对西方哲学的历程多了解一些就会知道,到20世纪他们也有反思,出现了“语言哲学”,专门研究那些佶屈聱牙的学术“大词”能不能有效传达信息。这方面影响我最深的,是所谓“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它的大意是:讨论和人有关的问题时,那些由少数人人为定义、制造出来的“概念”,生命周期短,也容易产生歧义,反倒是日常语言中使用越多的词汇,才越有生命力,传达意义越准确。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写东西就尽量使用日常语言,不使用太生僻的学术词汇,而且尽量做个案的研究,用事例说明问题。
在本科的时候,我曾经想过什么算是“打通”。跨学科的通,是一个维度,此外还应该有一个,就是“通古今之变”,对历史和现实都要有点了解。陈寅恪书中常有“深思好学识古通今”之说,可能也是此意。
我关注的学术问题跨度有点大,可能有人会不理解,我到底是怎么找到“问题意识”的?我自己的感受是,我都是在读“第一手材料”的过程中发现问题的。这也是本科时代所受教育的影响。
本科时,有些老师会在课堂上讲自己最近出的书,鼓励学生们去读。我们的班主任,中文系的钱志熙先生,有时到我们学生宿舍去坐坐聊聊,给我们一点指导。看到有同学在读本校老师的著作,钱先生说:“你们现在是本科阶段,还不应该读这个,应该读原典,读第一手的东西,把基础打好。”国学班的原典,就是四书五经、史书文献、经史子集等。当然,还有其他人类文明中的原典,如《圣经》和希腊哲学对话录,等等。
钱先生这个告诫对我影响非常深。而且,人类文明积累起来的原典已经足够多,一个学人一辈子也不可能穷尽,这是个终身学习的过程。
不同的研究者,对原典的把握程度、解读侧重点都有所不同,所以写出来的第二手研究著作,都有各自的优缺点。晚辈学人必须有自己的主见,在理解原典的基础上,借鉴参考前人的二手著作,才能形成扎实可靠的想法和知识体系。如果没有对原典的直观理解,只读二手研究,很容易产生“误读”,甚至以讹传讹,再写出来的东西就属于“三手”,除了引注的来源汇编,基本无价值了。
当然,很多人可能会说:原典都问世几百上千年了,无数人研究过,我再读也读不出新想法,甚至读不进去,只能看现在大佬们流行谈什么,这有什么办法?
我的感受是,人都要结合自己的阅历、认知去读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经历和阅历,每一代人也都有自己时代的新生活、新环境,这些亲身积累,都是我们阅读古籍原典的新“视角”,就像看一座山,“远近高低各不同”,人所处的位置变了,视角变了,自然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象。这就是文史之学能够常新的根源。
所以,关键就是自信一点,从自己已有的积累,找到新的观察视角。对二手著作,都要用批评的思维去审视。
关于这些治学的经验,严耕望先生《治史三书》有更全面深入的论述,我就不多重复了。当然,严耕望先生治学的方式和我很不一样,他思维严谨而专注,偏重史料的整理编排,作品的资料性比较强,治学铺开的摊子也是不大不小,基本限定在一个领域之内。我思维比较发散,容易产生各个方向的联想,所以会在很多不同的领域发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这是每个人风格的不同,不必强求一致,或者争论孰高孰低。我在本书中写的那些导读文字,也是解释我何以会想到那些问题,只要解释清楚,别人也容易理解。
要首先掌握“第一手”的知识,不仅适用于治史,也包括分析现实问题。比如对边地人群的观察认知,只听城市精英(如当地学者、官员)的描述,就属于二手知识;如果能跟老乡们交上朋友,到他们家住一住,过过日子,会有不一样的发现。这并不意味着精英们的总结不正确,而是应该两者对照才会更深更全面。这些调研方法,其实前人已经有过很经典的总结文章,这里不多说。总之,“一手”素材是理解“二手”作品的基础,也是判断“二手”“三手”知识价值高低的坐标系。
文史哲被称为人文学科,不算是科学,因为结论都很难验证真假。关于历史,现代人不可能穿越回去看看,而关于现实的论断,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并没有统一的标准。那么,如何衡量作品水平、价值的高低呢?我想过很多,但一直没形成答案,所以这里也不多涉及。
最后提醒一点,就是我前面谈的这些治学心得,从现实角度而言并不实惠,要想在现在的学术圈里找工作、发论文、拿课题、评职称、分房子,还不能太凭自己兴趣来,该尊重的规则和潜规则都要尊重。这方面我只能提供教训,没有经验。如果追逐自己的兴趣,就要有被冷落、靠边站的准备,这世界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我这里收入的论文,很多都没发表过,或者发表了也没变现出课题经费等实际利益,因为领域跨度太大,哪个圈子都不是,没空去拜码头、参与利益分配的排队。从这角度讲,季老“打通”的创意也算不成功,水土不服,或者说时代变了。
病中力衰,诸事潦草,书中各篇论文,我多数没有精力重新审读修订一遍,这种工作别人也很难代劳,所以会存在很多错漏之处,希望读者用质疑和批判的眼光去看这部“二手”作品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