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潜火迷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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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香药灼(一)

袁青入京不到半月,一举升入潜火七队,成了大宋潜火军最精锐部队的一员。

这小子的感觉太敏锐了,活生生就是一头野兽。

恐怕全临安城有秘密的人,在他跟前都藏不住。

都中瓦舍间,常有艺人弹唱:“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八字道尽世间求进之人老死不得志的幽怨和不甘。

十八岁的袁青,尚未有机会听到那样的唱词。纵使听见了,他大概也很难理解词中深意。

作为一名无父无母的偏郡小卒,袁青入京不到半月,便如山火趁狂岚,一举升入潜火七队,成了大宋潜火军最精锐部队的一员。

这样的晋升速度,实在令人咋舌。

早在家乡廉州的时候,袁青便听过潜火七队的大名。一般的潜火军,受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和三衙司节制。

潜火七队却直属临安府,只受临安知府的调遣。

所谓七队,为水军队、搭材队、亲兵队以及帐前四队,共计八百七十六人。

这支不足千人的部队,每位士兵均是通过了严格选拔,通过了不啻女娲炼石的考验,层层淘汰最终万中选一的精锐。

毫不夸张地说,潜火七队是大宋潜火军的顶点。

都中火灾频发,朝廷给予临安潜火军的待遇也颇厚。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无根无底的小民,在临安火隅历练几年,也能快速累积军功。最后不说出人头地,至少能博得个像样的地方军职。

多少人不顾祝融之险投身潜火一行,皆是为着日后风光还乡的好愿景。

袁青从未有过那种想法。

今早在军营醒来,袁青自知昨夜擅离队伍单独行动,是犯了潜火的大忌。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挨上几十军棍,再被赶出京城,灰溜溜返回廉州的打算。

天亮后,袁青乖乖跟着任班头前往州府衙门领罪,谁知又遇到了那个狐狸眼睛的男人。不仅如此,那人还成了他的新上级?!

袁青搞不清楚状况,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男人越过他,径直朝府衙门口走去。

“愣着干吗?”任班头赶紧用手肘戳了戳袁青的腰。

“什么?”袁青回神,映入眼帘的是任班头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小子,跟上去啊!你现在是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的人了!”任班头边叹气边跺脚,拼命朝袁青使眼色。

袁青转头看向门口。他的目光碰到那个冷漠的背影,又立刻转了回来。他不知所措地看着任班头。

“可是……”

袁青想到昨夜在望火楼上,任班头也是这样朝他跺脚。王桐大哥在一旁生气地叫嚷:“袁青,你难道要连累任班头?”

对了,他违反了命令,一定连累班头了……

任休一看到袁青露出那种满怀歉意的表情,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这小子就像王桐说的,浑身透着一股憨气,脑子里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怪不得王桐不待见他。

这么想着,任休将袁青脖子上歪到一边的领巾扶正,又拉他转向大门。

“袁青,你以后在潜火七队要是犯了什么事儿,千万别说你是保佑坊火隅出来的人!快走吧!”任休使出全身力气,双手将袁青狠狠推了出去。

泰和香药店的废墟前,停着一台高大的云梯车。折叠式的黑漆木梯子完全展开了,犹如巨人的手臂,高高伸到半空中,足足有三丈长。

梯子顶端,是一个围栏式的小平台,上面站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街道,看不清在做什么,只有那身红色戎装在蓝天的衬托下,犹如一抹朝霞。

“哇,真厉害!”袁青右手在额前作搭凉棚状,仰头看着远处的高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高级的云梯车,两只眼睛像是见了情人般放出光来。

廉州潜火队只有一台云梯,是从地方厢军那里硬要来的老旧车子。

云梯下方的四轮车厢最多挤进四人,梯子也是非折叠的单梯,只有一丈长。

尽管如此,袁青始终将那台云梯视若珍宝,一有空就拿着抹布给车子做清洁。

袁青兴奋的声音引得韩度回头。他顺着袁青的目光,扫了一眼云梯顶端的小人,微微勾起唇角,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是潜火七队搭材队的云梯,名曰黑龙。搭材队专为火场提供灭火材料和器械,也负责搭建高架以及拆除屋宅等协助工作。黑龙级别的云梯车,是搭材队的宝贝,共有十辆,全部由搭材队设计制造。至于其他级别的车子,数量就更多了。”

“十辆!”袁青放下右手,怔怔地舔了舔嘴唇,棕黑色的脸泛起红晕:“不愧是七队呀……”

从衙门出来,袁青机械地跟在韩度身后,一路走来闷闷不语。他觉得保佑坊火隅的任班头是个好人,王桐大哥也是个好人,他还想留在那里。

他想起任班头一把将他推了出去,竟没说一句挽留的话。袁青鼻子酸酸的,顿时生出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说得也是,他给火隅添了大麻烦,任班头不留他也是正常的……

袁青并不知道,他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丧家之犬,无精打采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的新上司看起来并不好相处,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从御街南段拐入东边的岔路。

朝着荐桥的方向走了百来步,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犹如钱塘江的浪涛拍岸惊石。

袁青循声看去,人群聚集之处,正是不久前远远望见的那台云梯车。

车厢周围,站着五位身穿潜火七队戎装的男人,看来应该是搭材队的队员。他们也和围观的人一样,仰头望着半空中的梯臂。

梯臂仿佛是从街边连成一线的玄色屋檐上斜着向上画出的墨线,向北横跨过半间屋子的距离。

最顶端的平台如同被酒楼里的传菜小厮托着的菜盘,正好停在泰和香药铺的两层小楼上方。

站在“菜盘”内的人俯瞰香药铺,双手拿着纸笔之类的东西在记录着什么。

店铺小楼经此火劫,仍坚挺地屹立不倒。比起仅剩残垣断壁的二层,底层相对完好。

建筑前的红色立木将围观的百姓们挡在外面。人们仿佛已经忘记了昨日大火的恐惧,仿佛参加节日一般,热切的目光都聚集到云梯车那条伸长的“手臂”上。

“动了动了!”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

只见折叠梯有了生命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它先是调转了一个方向,紧接着开始自动收缩,梯顶的平台也随之降下了高度。

人群随之骚动,清越激昂的口哨声夹杂在喝彩里。

袁青看呆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依靠滑轮自动回收长梯的军械,要说不心动,那绝对是假的。

此时梯子已经完全落回车顶。只见云梯平台上的人单手撑着围栏,纵身一跃,灵巧地翻了出来。他的双脚刚落在车顶上,腿还没伸直就团身从车顶的另一侧跳了下来。

“给!”那人像是早就计算好的,不偏不倚地落到韩度跟前。只见他伸出左手,将一册账本似的东西递了过去。

韩度眼皮都没眨一下,理所当然地接过册子,翻看起来。

袁青好奇地打量那人。他的个子仅到袁青的胸部,身形纤瘦,两条手臂细长,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右耳别着一杆笔,俨然一位文弱书生。

袁青心里直打鼓,他觉得对方俊美得像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难道这也是七队的人?

他的视线上移,落到对方头顶的白笠上,黄缨子明晃晃的,犹如秋日的麦穗。

“这就是你新招来的人?”

伶俐的声音让袁青回过神。他发现那人正瞪着一对乌木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嗯。”韩度头也没抬地继续翻看册子。

“看起来很呆。昨夜真的是这个呆头鹅救了你?”书生挑了挑眉,语气温柔,内容却尖厉得像一把刀子。

袁青浑身一僵,心鼓打得更响了。

韩度顺手将翻开的册子递给了袁青,狐狸眼半眯着,嘲笑般地朝书生说道:“哪里是呆头鹅,分明是一只胡乱闯进火场的野犬。”

“哦——”书生拖长音调,意味深长地歪着头,再度觑向袁青。

袁青立刻避开视线,垂头看向韩度递来的那本册子。

柔韧雪白的纸张上,是细细的墨线勾勒出来的建筑群,全都是火灾前的样子。

只见房屋井然,道路交错,前铺后院,仓储作坊,庭木水井,皆在其中。

尤其是临街的店面小楼,不光画出了建筑轮廓,甚至连大门上挂着的灯笼,木窗后摆着的盆栽,货柜上排列的香饼……诸如这样的细节,也一一添加了进去。

袁青翻到下一页,图画的内容变成了大火焚烧后的凄惨景象,只剩下半栋的破楼与前一页的雕梁画栋形成鲜明对比。袁青抬头,将眼前的实景与图案的细节稍加比照。

坍塌了一大半的屋顶上残留着几排青瓦。那画竟然精细到连瓦片的数量,都准确无误地描摹了出来。

他又翻了几页,后面还有仓库、作坊等建筑的火灾受损图。

“哇,真厉害!”袁青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似的,情不自禁地赞叹。

“那是当然的。作画的人一个月前还是临安画院的画师,不过他现在是我的人了。”

袁青诧异地抬起头,撞见书生竖起两只眼睛,狠狠瞪了韩度一眼。

“画师能当潜火军?”袁青的疑问脱口而出。

书生从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他单手叉腰,仰头满怀同情地看着不明就里的袁青。

“我是被强迫的。你应该也一样吧?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七队的人。”

“嗯,算是,也不算是。”袁青想了想,握紧拳头回答道:“我原本就是潜火军。我不像你那样会画画,我只会灭火。”

不知是不是袁青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书生感到好笑,他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哎呀呀,韩指挥你总算找到了一个会灭火的。”他笑着弯下了腰,夸张地做出捂着肚子的模样。

韩度面无表情,任凭他笑着。袁青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书生终于停了下来,喘了喘气,抬手擦干眼角的泪花,又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就在袁青揣测他又要做什么的时候,他转身面向袁青,叉手向袁青行了一礼。

“小生名叫殷东颋,明州人氏[1],二十二岁,现为临安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的小卒。我不像你那样会灭火,我只会作画。”

殷东颋的最后一句带着戏谑的味道,如画的眉眼微微弯着,显得更好看了。袁青红了脸,忙不迭地叉手回礼。

“我叫袁青,是从廉州来的。”

“好了,现在省得我做介绍了。”韩度看着两位部下互道姓名,嫌弃般地摇了摇头,忽而转向云梯的方向喊道:“看戏看够了么?我要的东西你带过来了吧,还不快拿出来。”

话音一落,云梯车厢内传出银铃般的声音。

“韩大指挥还是一贯地会使唤人呢!”随着人声,车门向右推开,走出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青色襦裙,白色褙子,十六七岁,双颊圆润似珠玉,体态丰盈,步步生风。

她右手顶着黄缨白笠子,食指在笠子下撑着顶端,顽童一样晃着手里的玩具。随着小臂的晃动,笠子轻巧地转着圈儿。

女子就这样玩耍般地走到韩度跟前。她停了手上的动作,左手突然将笠子翻转,露出肉乎乎的右手。四根手指蜷曲成拳,掌心里攥着一块木牌。

“黑龙可以配合你们,但本姑娘才不会听葵组的人指挥呢。”女子俏皮地歪着头,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却有几分动人的可爱。

“这次是看在东郎的面子上,本姑娘勉为其难帮韩大指挥把东西带来了。”一边说着,女子将笠子和木牌扔给了韩度。

袁青受到惊吓般地后退了一步。云梯车的厢门打开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里面再无他人。也就是说,刚刚操纵着云梯车的正是眼前这位女子。

“你是潜火队的?可你是女的吧?”

“我当然是女的。”女子白了袁青一眼,侧头看向殷东颋,目光在落到对方面孔的瞬间,变得温情脉脉。

“东郎说你是呆头鹅,果然是呆头鹅呢。我爹隶属于搭材队,负责制造潜火器材和装备。黑龙就是我爹和我一起设计的。我们黄家是汉末荆州黄承彦的后裔,诸葛丞相及其夫人黄氏的诸多木造图纸,经由黄家继承了下来。”

“你说的诸葛丞相,是蜀汉的诸葛孔明么?”袁青甚少读书,但也听过不少说书人讲三国,面对女子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

代替女子回答的,是微微点头的殷东颋。

“不是那位大人还会是谁呢?诸葛丞相发明木牛流马,可他家夫人比丞相本人还精于鲁班之术呢。”

殷东颋又伸手指向云梯,继续说道:“黑龙半个月前增加了自动收梯的功能。因黄老爹偶染风寒,近日需闭门休养,便让女儿六娘帮忙调试黑龙了。”

经他一番介绍,袁青这才知道女子本名黄芝,乃搭材队黄汉林的六女,潜火七队的人皆称她六娘。

几人说话间,韩度已将白笠和木牌检查完毕。他叫了袁青一声,趁他转过头来,双手将那顶白笠子盖在他头上。

袁青原本的那顶红缨笠子不见了,很可能是昨夜他从香药店作坊的窗户跳下来时,掉落在了那里。

袁青只觉眼前一黑,同时头顶感受到熟悉的重量,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动不动,任凭对方给他调整好了笠帽的角度。

“这个也拿去。若是弄丢了,重罚。”

韩度不急不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袁青垂眸,看到一只手伸到眼前。

那手握着一块红色的木牌,曲起的手指上有轻微的灼伤痕迹。

他猛地想起昨夜这只手的主人还狠狠地打过自己一掌,那个时候他救人心切,硬是靠着一股蛮力阻止对方往外走。

说起来,对方为什么会和一个昏迷的妇人待在那里?妇人现在怎么样了?对了,那场火分明是……

“狗鼻子,发什么呆?”

新上级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不耐烦的意味。袁青连忙从那只手中拿走了木牌。

他将木牌上下翻看。

牌子通体红漆,正面的上方,刻着一行篆书:“临安府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

中间部分,则是两个工整的楷书文字,袁青。两字墨迹崭新,一看就是才写上去的。木牌背面,画着一圈水涡纹。

此时此刻,袁青才有了一点点实感,自己已经是潜火七队的一员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牌挂在腰间,又将脸颊两侧垂下的系带在下颚打了个花结。

袁青挺直腰杆,发现其余几人都看着自己。尤其是韩度,还特意点了点头。

“人靠衣装马靠鞍,戴上七队的黄缨笠,马上变得人模狗样了。”

韩度一边说着,一边朝袁青勾了勾手:“现在,你和我一起进铺子调查起火原因。东颋,你先回衙门营房。九公应该从安乐坊回来了,等证人醒了,你和九公一起去询问证词。”

黄六娘拍手。

“那我和东郎一起回去。”

她提裙跑向云梯车,将黑龙托付给搭材队。回来时韩度已将任务吩咐妥当,六娘正待和东颋离开,却见远远一人疾步行来。

那人也穿着七队的戎装,弓腰驼背,隔着三四丈距离便举手朝韩度喊道:“头领!”

众人皆顿住脚。待那人走近,袁青又吃一惊。来人竟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老人率先朝袁青拱了拱手。

“你就是倒海犬袁青吧。昨夜多亏你救了咱们的头儿。”

他的话夹杂着喘息,注视着袁青的目光温和慈祥。不过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转移到韩度身上去了。

“九公怎么来了?”韩度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峻峰般的双眉微微蹙起。

“呼——”九公双手扶着膝盖,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回答道:“头领,那妇人失踪了。不久前,安乐坊的医师派人来了。”

韩度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她在失踪前,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

九公直起身子,摇了摇头。

“医师小哥传话说,妇人似乎受到惊吓,暂时失语。他发现妇人不见之后,又在坊内四处询问。有患者看到一个戴着风帽的男人将妇人带走了。依小底看,那个男人很可疑。临安这个时节风和日暖,正常来说,不会有人出行时戴着风帽。小底想他会不会是为了遮住自己的面貌。要了解具体情况,还得小底再去一趟安乐坊。”

“明白了。你和东颋现在就赶过去。我和倒海犬先查铺子,两路人午时回衙门汇合。”

“是。”九公向东颋使了一个眼色:“走!”

这边,韩度也朝满脸疑惑的袁青催促了一声,率先跨过了那道熏得漆黑的石门槛。

店内一片狼藉,原本富丽堂皇的陈设几成废墟。装饰用的盆栽架子七七八八地倒在地上。货柜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残存的部分被火烧得变了形。

地面上,到处是黏糊糊的泥浆状的黑色堆积——那是香饼燃烧后形成的香灰。

尽管大火在天亮前就被迅速扑灭了,但潜火队考虑到香灰内残留的火星引起复燃的可能性,今早命令水军队又运来三十几车的清水。

帐前四队第一队的队将亲自带着部下,将废墟又浇了一遍。包括香药铺周边的区域,也全部检查了一番。

因此,那些小山状的香灰全变成了泥浆,黑乎乎的细流以泥浆的山丘为中心,向着四周蜿蜒而下。

袁青的皮靴淌过那些细流,却没能躲过随处可见的泥浆。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沾在靴子的底部,在袁青跳到另一个位置时,脏污不堪的地板转眼又多了两个大大的黑脚印。

韩度站在店铺的最中心,左右环视一圈,冷不防转身面对袁青。他背过双手,目光犹如古井之水。只见他微微扬起下巴,向袁青发出指令。

“你来找出铺子的起火点。”

“我?”袁青底气不足地反问了一句。在廉州的时候,他只管灭火。调查火灾起因的事情,他此前从未做过。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么?”韩度的神情很是严肃。

“听着,要查清楚起火原因,就必须先找到起火点。根据火势蔓延的先后顺序,烟的状态是有差异的。具体来说,潜火兵必须第一时间观察烟的颜色、形状、气味、流动的方向等。你是跟随保佑坊火隅最先到达现场的潜火兵之一。怎么样,好好回忆一下吧,当时的状况有让你介意的地方吗?”

袁青下意识地挠了挠鼻子。对他来说,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气味。

那时,他跟着火隅的伙伴们,冲进了香药铺子。小楼内,缭绕着各种各样的气息,香药原本的味道被浓烟污染了。

他不喜欢被污染的气味。尤其是那个地方的气味太多太杂了,熏得他的脑袋发胀发疼。

他们没有管店铺里的火,径直冲到后院。东边的仓库暂时只有外围着火,反倒是西边的作坊,烟气比前面着火的小楼还要厉害一些。橙红的火星犹如春日飞花,在夜风的吹拂下落向远方。

袁青已经记不太清楚他是何时脱离队伍,孤身一人闯入黑烟滚滚的作坊的。他的眼睛被熏得直冒眼泪,鼻子憋着气。

只有在他找不准方向时,他才会拉下面罩极为快速地嗅一下。说实话,那滋味实在太难受了,如果不是他尽力贴着地面前行,很可能被烟呛死。

他蓦地想起昨日韩度的身上倒是有两股很好闻的花的香味,梅花的香味……另一种花是……

不,还有别的什么……

缭绕不去的血腥味,冷不防从回忆的虚空中飘了过来。

“啊!”袁青瞪大眼睛,猛地叫了一声:“你扛着的那个额头受伤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刚才九公说的妇人?”

韩度的嘴角忍无可忍地抽动了一下。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问东,你答西。七队的规矩之一,就是上级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记住了?”

看袁青乖乖地点头,韩度到底还是做了解释。

“昨日你救出来的那个妇人,是我让梁九公送去安乐坊治疗的。我也没料到她会失踪。”

“你不认识她?”

“不认识。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受伤昏迷了。”

“那你怎么在作坊阁楼上?你应该不是去救火的吧?”袁青很肯定,自己所在的保佑坊火隅是最早发现火情的。就算是七队的人,也不可能比他们早到一步。

韩度的狐狸眼睛半眯了起来,狭长的眼睛因为不耐烦,闪过一抹警告的寒光。

“狗鼻子,你话怎么这么多?想要知道答案,就先完成任务。这里的起火点,一刻钟之内你要是找不出来,军棍伺候!”

袁青悚然一惊,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又凶了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仰头朝着四周闻了闻。

很快,他转头朝韩度咧嘴一笑。

“我知道了。你跟我来。”说完,袁青像一条找到了目标的猎犬,撒开腿儿在废墟里穿行起来。

两人很快走到小楼的最东侧。袁青停下来,埋头看着地上残留的半截木梯。木梯应该是连接二楼的,上方就是二楼的楼梯口。从地面到那里,大约有一丈八尺的高度。

袁青在腰间摸索了几下,当他意识到攀爬的工具都留在火隅的营房内,只得将目光转向跟过来的韩度。

“起火点在上面。楼梯已经烧毁了,这个高度没有攀爬的工具,怕是上不去了。”袁青说完,视线停在了韩度腰间。那里挂着一卷粗麻绳。

不过,光有麻绳也没用。

袁青无比想念他的钩绳,还有手斧、短锯、匕首……羊皮袋子可以装四五件工具,方便地挂在腰间。

韩度从怀里拿出画册,翻开扫了一眼。

“西侧还有一处通往二楼的楼梯,那一边看来应该是完好的。”他胸有成竹地将画册合上,又揣进怀里。

于是,这次换成韩度带着袁青,找到了第二处楼梯。果然如韩度所说,木梯除了熏黑了一些,外形上是完整的。

袁青抬脚正要踏上梯子,却被韩度伸手拦住了。

只见韩度蹲下身,指关节在几块木板上敲了敲。木板相继发出微弱的声音。

“不行,这些木板经过高温炙烤,变得干裂脆弱了。梯子不过是勉强维持着形状。”韩度拍落手上的炭灰,起身看向袁青,若有所思的目光像是在衡量着什么。

“以你的体重,踏上去没走两步,梯子就要整个塌下来了。”

“不试试看,怎知不行?”袁青的身体总是动得比脑子快,说话间一只脚已经越过第一阶,半只脚掌直接踩在了第二个台阶上。

木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袁青讪讪地缩回了脚。

“还是我来吧。你躲远一点。”韩度示意袁青让开。

“就算你也不行吧?成年男子的体重再怎么样……”

袁青的嘀咕还没说完,只见韩度纵身一跃,竟一下跳到木梯中段,单脚在木板上稍稍借力,又是一跃,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口。

摇摇欲坠的梯子经不住韩度那么一踩,轰隆一声垮了。

漫天尘土扬起,袁青赶紧抬袖捂着口鼻。

等尘埃落地,袁青注意到眼前多了一根垂直的粗绳。他抬起头,绳子是从楼梯口垂下来的。

“狗鼻子,拴好绳子,我把你拉上去。”

袁青完全没怀疑对方会不会中途把他摔下去。他乐呵呵地将绳子缠在肩下。

“好了!”他扯了两下绳子,朝头顶喊道。

韩度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袁青拉了上去。

“你果然有一身好武艺!我就知道,你昨天打我的那一掌,可不是寻常人的花架子。”袁青在二楼落地,尚未站稳,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韩度将解开的绳子重新卷起来。他没有回应袁青,而是想着其他事。

前日他偶然听闻倒海犬的名号。韩府家宴上,那位刚调入京城的廉州前知州陈济就坐在他旁边。

升了官的中年男人嘴里冒着酒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夸夸其谈的句子。

宴会的主人,最喜欢听那些偏远小郡的奇人异事。对此,韩度不以为然。想不到一天后竟在火场与那只野犬不期而遇。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袁青,你知道你为何调来京城?”

袁青摇头。他现在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频繁地朝着一个方向张望。

看来这小子并不知道他的升迁是陈济动用了关系……

韩度确认到这一点,扫去了心底最后一丝顾忌。

他顺着袁青的目光看去,只见最靠里的半面土墙上,一道烟熏的痕迹触目惊心。痕迹呈倒三角形,从二楼的地板向上延伸到天顶,犹如一个巨大的漏斗。

只消看一眼,韩度就能确认那里正是起火点。他的潜火经验丰富,非常清楚V形痕迹往往形成于起火点的周围。

“那里就是最初着火的地方!”袁青眼睛发亮,兴奋地伸手指向前方。

韩度制止他往那里跑,他不确定那里的建筑结构目前是否安全。

二楼是堆放预出售的香饼的地方,土墙和地板都特意做了防火措施。经过一场大火,储存的货品已经烧毁大半,起火点四周仅能看到一堆堆灰烬。

“你的理由呢?”韩度冷静地问道。

袁青吸了吸鼻子。他不像韩度那样,通过经验和眼睛来做出判断。

“有油的味道。”袁青十分笃定,他继续说道:“灯油,混合了动物的油脂,嗯——,是鱼油,而且是海里的大鱼。”

韩度略一沉吟。民间所用的灯油多是桐油,价格便宜,缺点是燃烧时黑烟较多,容易熏黑物品。

利用鱼油所制的灯油,烟少而价格昂贵,泰和香药店是官营铺子,财大气粗,完全负担得起鱼油的日常使用。

他让袁青待在原地,自己小心翼翼走到那面墙下,蹲下身抓了一把残灰放入随身袋子里,又提气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

“灯油出现在了这里,你怎么看?”

“会不会是店里的伙计晚上来清点库存,不小心打翻了灯台……”

袁青还未说完,便被韩度打断了。

“这里既然是存放香饼的地方,平时理应是严格禁火的。不会有人蠢到夜里举灯来清点库存。”

袁青眨巴了几下眼皮。上级冷冽的声音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仿佛夏日在家午睡,却被远处禅寺的钟声无情敲醒。

“啊!是有人纵……”他大叫了一声,随即被人捂住了嘴。

“狗鼻子,有什么想法,回去再说!”

袁青忙不迭点头,韩度这才松开他。

“我没说错吧?”袁青学乖了,再开口时声音压得极低,同时满脸期待地看着韩度。如果他的身后真有尾巴,此刻一定能摇出一阵旋风。

“嗯。”韩度有些无奈地点头。

得到肯定,袁青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他一下子打开了思路,又想起之前在意的一些事来。

“对了,从我在望火楼上闻到烟味,到我们赶到香药铺,前后不过半炷烟的功夫,铺子的火势却超出预料。按理说不应该烧得那么快,原来是因为有油在助燃啊。”

袁青停顿了一下,目光穿过残破的墙洞,落到铺子后面的庭院中。

两排庭木在火灾中幸免于难,可惜枝叶被烟气所燎,树冠大多光秃秃的,少数残留的叶子也被烤得打了卷,有气无力地缩在枝干上。

“我们进到后院,东边的香料仓库还没有起火。奇怪的是,西边的作坊火势比前楼还要大。我想,那里起火的时间,一定比前楼还要早。”

韩度随即附和了袁青的说法。

“我比你们先到一步。就我所见,烟气的确是先从作坊起来,之后才是前面的店铺。”

这句话说完,韩度并没有听到袁青咋咋呼呼的惊叹声。

他转过头,见袁青皱着两道刀劈斧砍般的墨眉,煞有介事地端详着他。

“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袁青赶紧摇头。

“我只是在想,你莫非预见到那里要起火,提前赶过去的?”

“不是。”

韩度没有继续说下去。过了好一会儿,袁青听到脚步挪动的声音。

同时响起的,还有韩度的催促。

“我们先回衙门。”

泰和香药店火灾的次日上午,专为平民施药治病的安乐坊内,走进两个人,一老一少,欲向太医局的医学生曾亮了解情况。

老的年近六十,胡须斑白,矮小枯瘦,略有驼背,说着一口流利的临安本地话;少的二十出头,生得面若桃花,十足十的美男子。

“潜火队的人走后,我将妇人安置在一间单独的病房内。大概是五更时刻,妇人醒了。她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起身后彷徨四顾。无论我问什么,她皆默然摇头。我恐妇人是惊悸之症,又请老师过来诊断。老师开了方子,我让妇人在病房内休息,便去厨房煎药了。谁知等我煎药回来,妇人就不见了。”

曾亮垂头丧气,颇有些自责地说道。

曾亮找遍了整个安乐坊,一位患者提供了线索,说是见到妇人跟着一个戴着风帽的男人离开了。

梁九公问道:“那位患者现在还在这里么?”

“还在。此人姓安,是一名木匠。”

“能否劳烦曾郎中带我们去见一见安木匠?”

曾亮点了点头,示意两位潜火兵跟他走。

“……东颋,东颋!”梁九公冷不防地在殷东颋耳边拍了拍手掌,吓得他一个激灵。

回过神来,映入视野的是九公担忧的神色。

殷东颋环视一圈,惊觉他和九公跟在曾亮的后面,行走在安乐坊的走廊上。

“东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呢,刚才老朽和曾郎中的谈话,你都没听进去吧?是因为那小子么?”

“呃?”

九公咧开嘴,伸出两根手指捋了捋山羊式的胡须。

“倒海犬袁青。那小子的感觉太敏锐了,活生生就是一头野兽。如果他的头脑再聪慧些,老朽恐怕全临安城有秘密的人,在他跟前都藏不住。”说到最后,老爷子自顾自地呵呵笑了起来。

殷东颋心脏狂跳起来,他怀疑梁九公是不是意有所指。

“哪里,九公高看他了吧。我看他呆呆的,不过是个愣头青罢了。”殷东颋故作镇定地说道。

殷东颋话音刚落,便见九公转过头来,眼角堆着褶子似的笑纹。

梁九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临安城内随处可见的那种好脾气的老人家,以至于殷东颋常常忘记,梁九公是韩度三顾茅庐,恭恭敬敬地请入潜火七队的。

“呵呵,东颋的意思,是怀疑韩头领挑人的眼光?”

“韩度可是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请’入了潜火队。”殷东颋自嘲地说道。

最初,他从画院的老师口中得到消息,心中涌起的是愤怒和恐慌。

因为他听说,那位强行从画院要人的,有着非比寻常的家族背景。

他的老师没有明说,只是惊惶不安地喃喃念叨,那个人身后的大人物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殷东颋实在不知道自己一介画师,如何和潜火扯上关系。

“这么说来,韩头领选中我这样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岂不是更荒唐?”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东颋略微有些慌了,他强行解释:“我只是……只是怀疑袁青罢了。他当真可以通过嗅觉闻到轰燃的气息么?何况,韩度原本就是皇宫里的官家亲兵,飞檐走壁不在话下,根本用不着那个愣头青来救吧。”

“原来如此。”九公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看来东颋很清楚韩头领的事。”

东颋哑然。不过是两三句话,他就被九公看透了。

“我只知道,韩度庆元年间在宫中担任御前环卫官,到了嘉泰元年正月,出任潜火七队亲兵队的队将。”东颋犹豫了片刻,终于将闷在心里的疑问道出:

“韩度怎么成了葵组指挥,降得也太多了吧?虽说葵组是官家下令成立,可这个葵组指挥的名头,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差遣。要不是韩度头上还挂着承节郎的头衔,实在难以想象他是韩太师的……”

“咳咳。”

东颋的话被九公的咳嗽声打断。他不明所以地看向九公,却见九公的目光落在前面七八步远的曾郎中身上。

“啊!”东颋意识到,刚才的话似乎是越界了。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脚面。

“咳咳。”

他听到九公又咳了两声,然后是九公慢条斯理的低语声:“嘉泰元年的那场大火,东颋没忘记吧?”

殷东颋神情一凛,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那场大火,他怎么可能忘记。

两年前的春夜,临安府御史台吏杨浩家起火,延烧多处官舍,火至二十六日方熄。都民受灾五点三万余家,逾十八万人,死而可知者五十九人。

“那场大火,韩头领因救火不力,遭到了免职。”九公不紧不慢的声音唤回了殷东颋的神志。

他转过头,目光扫过九公皱纹细密的眼眶,上眼皮因岁月而松弛,略略下垂着,使得那双眼睛好像一直没有完全睁开似的。

“葵组是今年三月,由官家御笔批出的临时建制,定额四人。”九公说到御笔两字时,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韩头领被朝廷重新起用,出任葵组指挥。为此,月初临安府衙前,还特意张贴了潜火七队葵组的告示。韩头领在告示张贴的第二天就找上了老朽,然后是你……最后,就是那位倒海犬袁青了。”

九公的眼睛,微微弯起来。

“香药店的案子,那小子会立大功的。”他的语气笃定得如同街头勘破了天机的算命先生。

说话间,三人拐过一道弯,曾亮在左手第一个房间前停了下来。他回头向葵组二人示意,自己先敲门走了进去。

很快,曾亮又走出来,向九公点了点头。

殷东颋跟着九公走进去。显然,这里也是一处病房。房内半躺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手边放着一根拐棍。

“俺是东城皮市巷的安木匠,前日在东青门外修桥的时候不慎摔断了一条腿。”男人一打照面便爽快地说道:“两位官差要问那位风帽男的话,尽管问。”

梁九公朝东颋使了一个眼色。殷东颋立刻从随身的小箱子里取出了纸笔。

注释

[1]明州,今浙江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