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痴情司灵虚落凡世
哀乐齐鸣,哭声四起,凌青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胀,身体传来的无力感没等她回过神来就席卷了全身,身形重重地往后倒去,顿时引起一阵骚乱。
“不好了,太太晕倒了——”
“快来人呐!”
“母亲……”
陷入昏迷前,凌青依稀看见了黑白的灵堂和一众披麻戴孝的人。
沉沉的黑梦里,无数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盘旋着在凌青眼前呈现,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了太虚幻境。
仙云缭绕间,莹白如玉的牌坊巍峨如高山,端正刻写着“太虚幻境”四字,两边题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执剑立于牌坊下,凌青只觉自己渺小得宛如沧海一粟。
“吾名警幻,不知尊下如何称呼?”有一人衣袂翩翩,款款而来。
凌青收起长剑,拱手说道:“我自修真界飞升而来,名唤凌青,道号灵虚,在此拜见仙君。”
“尊者谬赞,吾尚未踏足仙君之列。”警幻手中拂尘轻扫,微微颔首道,“吾已在这太虚幻境呆了上万年,于仙子中资历最长,尊者若是不嫌弃,可唤吾仙姑。”
“敢问仙姑,太虚幻境是何地界?”
“凡登仙者,必先至此处了结俗世风流冤案,方能入九重天。”警幻先行半步为凌青引路,边走边说道,“尔等以凡人之躯修炼成仙,行迹已然脱离红尘俗世,然心迹未必。尊者请入断念池,了却尘缘。”
断念池的池水异常寒凉,冷得人心里发颤,可凌青恍若未觉,缓步走到了断念池中央,脚下似是踩到了阵法,幽幽蓝光从池底散出,摄人心魄,不觉恍然入定。
朦胧间,似是听见警幻在与人说话,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侍者历世劫满,心境可有突破?”
“承仙姑吉言,瑛已破心境第六重,今特来仙姑案前销号。”
“……”
“瑛在凡尘历劫时,有一世巧遇绛珠仙子,不知她如今境界修到几重了?”
“已列仙君之位,前日刚飞升九重天百花宫……”
“……”
“当年侍者下凡后,空渺二仙曾携一蠢物到吾处,那蠢物本是娲皇氏当年炼制的五彩石,因无缘补天而被弃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自经煅炼后通晓灵性,心慕那人世间的荣耀繁华,故而也随侍者一道入世历劫去了,如今也该劫满归来……”
“那蠢物贪恋红尘荣华富贵,不肯复还本质,想是尚未到劫终之日……”
一声惊雷在耳边响起,凌青猛地睁开了眼睛。
“太太醒了。”
凌青回眸看去,只见一眉眼清秀的女子正拧着帕子给她擦汗,眼中满是担忧:“太太定是连日操劳累着了,方才太医来瞧过了,只说是身子虚弱,又伤心过度,一时体力不支才晕倒的。”
另有小丫头捧了茶水到凌青嘴边,怯生生说道:“太太喝口水润润嗓子。”
凌青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接过茶水慢慢啜饮,心头惊涛骇浪,面上却是半分也不显,只微微用余光打量着四周,待到神识慢慢回笼,她才恍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
“尊者今日怕是上不了九重天,”警幻的声音犹在耳边,“凡人修仙,自炼气起,再筑基、结丹、结婴,后化神,再至大乘、飞升,尊者此番修为无可挑剔,然你自断七情六欲,心境尚未顿悟入门。”
“常言:大道无情。我修无情道,七情六欲于我而言只是累赘。”
“非也。大道无情,并非绝情断欲,而是在历经所爱后领悟何为爱,知晓何为爱,方能爱众生,若只顾自己,登仙又有何意义?尊者还是先在吾境先寻一住处落脚罢。”
凌青随着警幻离开断念池,行至一处,只见两边配殿望不到尽头,皆有匾额对联,仙雾重重,只依稀得见几处写着“结怨司”、“朝啼司”、“薄命司”、“春感司”、“秋悲司”等。
忽而心内触动,她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一处门前,只见这司匾上写着“痴情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香消玉殒引天泣,待得君归两不疑。”
“尊者慎重。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尊者修为可堪登仙,若得先知,恐乱了簿册中女子的命数。”警幻的声音远远传来,凌青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然将殿门推开了些许,正想收手,怎料变数乍起,殿门轰然被推开,一阵飓风从殿司深处而来,眨眼间就将她卷了进去。
灵气波动四散开来,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整个幻境仿佛都跟着震动了几下,凌青被卷进一道漩涡,殿司内的簿册被吹得哗啦作响,无数金光闪现,勾勒出一笔又一笔的文字……
……
“太太?太太——”
凌青回过神来,只见那稍年长些的丫头正满面担忧地看着她,遂立刻在原身的记忆里搜寻,片刻便将人对上了号:“无妨,只是有些乏了。”
这丹鹤是一贯服侍在身边的,最得体贴人。
“那太太再眯会儿,我给太太揉揉。”丹鹤松了一口气,往凌青身后又垫了两个软枕,素手轻捻在她太阳穴,又转头吩咐那个小的,“琥珀,去前头告诉一声,就说太太醒了。”
方才端茶的小丫头立刻应声去了。
凌青闭上眼,细琢磨起她如今的身份来。
京都,贾家,荣府的太夫人史氏,着实是富贵显赫。
入修真界前,凌青只是下界一名孤儿,却也曾闻听金陵繁华,贾家富甲一方,贾源、贾演两兄弟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受封宁国公、荣国公,后举家上京,太祖皇帝御赐府邸,真真是满门荣耀、富贵至极。
后太祖皇帝驾崩,贾源贾演亦先后病逝,先皇宽厚仁善,贾代化、贾代善世袭爵位后,又另封了京营节度使、内阁参知政事的官职给他们,而彼时史家亦是名门,见贾家如此富贵,便起了联姻的心思,先将嫡长女嫁与了贾代化为妻,后又将嫡次女嫁与了贾代善为妻,两段姻缘,将贾史两家紧紧绑在了一起。
如今凌青占据的,正是贾代善夫人史平君的身体。
只是,她来的不是时候。
“太太可是把人吓坏了,我这会儿心都还直砰砰跳呢。”一身量小巧的女子闪身走进来,面若桃花,声若黄莺,乃金陵体仁院总裁之女,史平君长子贾赦之妻,名唤甄愉,年方十七,过门不满一年,端是能说会道、精打细算,如今整个荣府都是她当家。
“母亲现下觉得好些了吗?”这是次子贾政,酷喜读书,不过十四五岁,便已然过了院试。
“都是儿子的过错……”贾赦则是臊眉耷眼地站在稍远些的地方。
其余一众嬷嬷丫鬟围在后头,紧接着又走来一人,正是宁府如今当家的王氏,她虽是王家的旁支庶出,但自幼受教于嫡母,一举一动尽显大家闺秀风范,贾代化当年苦心为贾敬求此一妻,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如今,王家老太爷在朝中任都太尉统制,官居从二品,王氏在贾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虽膝下只有贾珍一子,贾敬却待她无比敬重,因而王氏说话做事比甄氏更有一套:“婶婶可算是醒了,宫里来人了,我家老爷着我来问,可是要让他陪着赦哥儿一道入宫?”
凌青的视线在众人脸上飞快地扫过,淡声说道:“请大监到偏厅喝茶,我即刻就来。”她尽量模仿了史平君的口吻脾性,众人倒也没察觉出人已经换了一个芯子,“都出去吧,赦哥儿留下。”
众人皆应声离开,独留贾赦在内。
“儿子不孝,实在无颜面对母亲。”贾赦走到凌青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含热泪道。
万千心思在凌青的心头转了又转。
贾代善的棺椁尚未出殡,皇帝就急冲冲地来兴师问罪的原因,是贾赦妄议当年的“英辰之争”之故——先皇有四子,却迟迟未封太子,皇长子英王和皇嫡子辰王为了至尊之位争了个你死我活,却都没能笑到最后,三皇子不上八九岁便夭折了,剩下一个四皇子旭王,便是当今圣上。
“英辰之争”直接导致了两位皇子殒命,先皇也因此受到沉重打击,以致匆匆驾崩,而旭王本只是贵嫔之子,身份低微,若非先皇临终前膝下已无皇子,断不能立他为太子,更有传言,英王辰王之死与旭王有关,贾赦妄议此事,是实打实地踩中了皇帝的雷区。
“儿只是想借此事向圣上略表忠心而已,却没想到东平王那厮竟背后嚼舌根,把儿的意思曲解了去,传到了圣上耳朵里,这才坏事。”贾赦将事情前后都细细说来,尤自愤愤不平。
凌青眉头微蹙,不由开口叹了一句:“蠢货。”
贾赦一愣:“母亲?”
“被人当枪使唤还不自知,不是蠢货是什么。”凌青倚靠在床头,轻声冷笑,“你祖父在世时,曾有过四王八公的美谈,难不成真把自己当成和郡王齐名之辈?哪来的脸面。”
贾赦面色涨红,一句都不敢反驳。
四王八公指的是当年陪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分别是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南安郡王和北静郡王,宁国公、荣国公、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前者与皇室均沾亲带故,先皇特旨恩赦世袭罔替,即世袭不削爵,而后者则世袭一代削三级,贾源贾演虽是一等公,但到贾代化贾代善便是一等侯了,称一等神威将军、神武将军,而到贾赦贾敬这一代,最多也就只有一等伯的爵位了。
如此,贾家与四位郡王的地位差别越来越大是必然,人家若是念着旧情,和你多交好几分,你受着便是了,若是不念旧情,那也是常理。这一点贾赦显然没有看透,才会毫无防备地在东平王面前大放厥词,被人背后捅了一刀而不自知。
“你且想想,这些年,八公境遇如何?四王境遇又如何?”凌青抬起眼看向跪在地上的贾赦。
“儿糊涂,闯下大祸。”贾赦并不是傻子,被点醒后果然想通,顿时惶恐占据羞愧,脸上一片煞白,“母亲,如今这……该如何是好啊?那大监此刻就等在偏厅。”见凌青欲起身,他慌忙上前搀扶,“母亲如今有孕在身,还望多多保重自身。”
身体的垂坠感让凌青猛地僵住,她不可思议地将视线转移到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瞪圆了眼睛,过了好久,她才用力深呼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好。”谁让她手贱,非要掺和进这凡俗尘世中来,扰了史平君的命数不说,如今看来,甚至可能影响整个家族,牵连国运,如此因果,她若行差踏错,怎背负得起!
“去前头找你敬大哥哥,让他来我这儿一趟。”凌青摆手示意贾赦退下,又唤了丹鹤进来给自己梳妆更衣。
从今天开始,她便是贾府的太夫人史平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