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目击
郭靖与黄蓉二人此时并不知嘉兴城中所发生之事。自杨铁心夫妇惨死，郭靖便一直郁郁不乐，黄蓉为逗他开心，遂邀他游山玩水，顺着运河南下，不消一日便到了宜兴。
这宜兴城乃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之间掩映着座座紫砂陶坯，郭靖望着这一道道奇特景色，心情不禁也变好了些，黄蓉看的暗自欢喜，再次拉着他向东行。
又过一日，便到了号称“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的太湖。
郭靖生长在草原之上，一生何曾见过如此大水，望见万顷波涛，水天皆碧，又有七十二峰苍翠之色，掩映于三万六千顷洪波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极感喜乐，郁郁之气亦随啸声而去。
正是因这啸声，惊动了太湖“归云庄”庄主，应其所邀，二人便去了那归云庄上做客。
待到了岛上，黄蓉立刻察觉出不凡来。只见归云庄内，景色虽胜，但亭台楼阁，廊檐回转，俱是按着奇门之数排列，常人若是不识那先天易数，擅入其中，定要吃个大亏。
她留了心眼，到了晚上，二人被一阵螺号声惊醒。黄蓉要去一探究竟，郭靖却道这是做客，不要出去惹是生非。黄蓉不依，郭靖无奈，只能跟上。
那归云庄庄主以为靠着奇门八卦之术，可以阻拦旁人偷窥。不想黄老邪就是个精通术数的大家，黄蓉武功虽然平平，这奇门遁甲却是得了其父真传，左弯右绕之下，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望去，只见一行人高举灯笼火把，走向湖边。
两人伏在一块岩石之后，只见湖滨泊着一排渔船，中间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少庄主陆冠英便端坐于内。
二人潜到一艘船上，随渔船行过数里，放眼望去，只见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舟似蚁聚，不计其数。
大船于湖心抛锚，十余艘小船飞也似的从四方过来，几个神情粗豪，举止剽悍，作渔人打扮的汉子，纷纷跳上大船，见到陆冠英后，俱都执礼甚恭。
陆冠英一一回礼，引人坐下后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
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身来，说道：“回禀少庄主，那金国钦使原本预定昨夜过湖，可不知为何，竟是迟了。”
陆冠英眉头一皱，道：“可探听到什么原因吗？”
旁边一个魁梧汉子忽然站起身道：“定是沿路搜刮，耽误了时辰，前日我还看见那位段指挥使打着迎接金国钦使的名义，纵容麾下兵卒在乡间劫掠，还有各路主官孝敬，光是看船身吃水，便可知聚敛不轻！”
陆冠英又问之前那瘦小汉子：“张大哥，李二哥所言可是真的？”
瘦小汉子道：“确有其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金国钦使未来，恐怕不是这个原因！”
“哦？”陆冠英眉毛一挑，问道：“张大哥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瘦小汉子沉吟道：“公子可听过人魔？”
“人魔？”陆冠英讶然：“那是什么？”
瘦小汉子沉默片刻，缓缓道：“说是嘉兴城中出了一位强人，连嘉兴知府都死在他手中，世人称之人魔。后来不知怎的，却是和那金国王子完颜康别上苗头，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门下客卿梁子翁，还住进了王府别院，如今他们所来甚迟，焉知不是因为此人？”
闻听完颜康的名字，郭靖立刻就要跳出去，却被黄蓉一把拉住。
“蓉儿，你拉我做什么？刚才你没听到吗，那人魔去了杨兄弟府邸，他恐怕会有危险！”
黄蓉撇了撇嘴，小声道：“杨康有钱有权，依他的性子，定是已经把那人招揽。若是那人真杀了杨康，金国定然大怒，你觉得宋国那些官老爷，此刻还能悠然安坐吗？”
郭靖闻言，颇觉有理，这才松了一口气，憨傻道：“蓉儿，你真聪明！”
黄蓉翻了个白眼，哼的一声，扭过头去，继续偷听起来。
却见那陆冠英此刻也是面露凝重之色，道：“张大哥，这消息有几分真，几分假？”
瘦小汉子道：“无论真假，都不可不防！”
陆冠英点点头：“此乃老成持重之言！”
旁边那魁梧汉子却突然出声道：“什么天魔人魔，定是那金国钦使虚张声势罢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惩治那狗官，绝不可让他运走那些民脂民膏！”
陆冠英脸上罕露正色，问道：“可知那位段指挥何时过湖？”
瘦小汉子道：“就在今夜子时，看来他们也怕咱们这些太湖水寇，所以想悄悄过湖！”
众人哈哈大笑，陆冠英道：“兵马多少，可探听清楚？”
“马军二千。过湖的都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莫是一千名左右。”
陆冠英闻言，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后，悠然起身，双手向怀里一抱，正色说道：“各位哥哥，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来，不取有违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纷纷应道：“愿听少帮主号令”
郭靖与黄蓉这才明白，原来这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太湖水寇，这陆冠英看着年纪轻轻，竟然还是各寨的总头领。
二人对视一眼，继续不动声色，偷听陆冠英发号施令。
群寇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底、谁取财物、谁擒拿军官，竟是让他安排地井井有条。
黄蓉不禁啧啧称奇，白日里与那陆冠英共席时，见他斯文有礼，谈吐儒雅，宛然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领袖群豪。
她不禁看向郭靖，心道：“自家这位傻哥哥要是也能多长几个心眼就好了。”后又暗道：“不行，不行，若是太聪明，和那杨康一样，迟早要被外头狐媚子迷走，就这样傻傻的正好！”
郭靖感应到黄蓉目光，转头望来，羞涩地挠了挠头，笑道：“蓉儿，这位陆兄弟可真厉害。”
黄蓉哭笑不得，只能无奈摇头。
“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就够啦。这般和官家大动干戈，实在不智。那位金国钦使更加得罪不得。人家兵雄马壮，又有人魔帮手，真个追究起来，咱们在湖边还待得下去么？”
恰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两人凝目看去，竟是沙通天的弟子，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不知何时也混在这里。
陆冠英勃然变色，沉声道：“马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咱们吃的是这碗饭，便是皇帝老儿来了又如何？”
马青雄冷笑道：“好大的口气，那我可不趟你们这滩浑水。”转身就要走出船舱，却被两名汉子拦在舱口，只听陆冠英喝道：“马大哥，咱们斩过鸡头立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如今临阵退缩，可是有违江湖道义。”
马青雄双手挥出，骂道：“去你的江湖道义！”
两人登时跌在一边，马青雄见状，立刻钻出舱门，突觉背后一股掌风袭来，偏身让过，左手已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后戳去，身子却不停歇，猛地往水下跃去。
他混在水匪之中，本就是为打听情报，这会儿既已完成任务，自然也没有留下缠斗的道理。
“不可让他入水！”陆冠英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旁边几人当即出手，却终究慢了一步。
黄蓉眼珠子一转，在郭靖耳边小声道：“靖哥哥，不可让他逃了！”
郭靖“哦”了一声，凝神拍出一掌，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降而击之，几可挟雷霆之威，有河决之势。
马青雄眼看将要入水，脸上都露出喜色，不想斜刺里拍来一掌，被结结实实打在肋下，只听“砰”的一声，一个踉跄，人已跌回船舱，倒地气绝。
黄蓉美目睁圆，惊喜道：“靖哥哥，你真厉害！”
郭靖也呆呆看向自己双掌，不禁纳罕：“我……他……他怎地这般不济了？”
这时，舱内突然传来陆冠英的声音，只见他抱拳高举，大声道：“不知是哪位英雄帮手，可否现身一见？”
黄蓉赶紧拉住郭靖的手，道：“靖哥哥，咱们快走。”
两人运起轻功离开，黄蓉憋住嗓子，用一副公鸭嗓音，放声道：“某自黄山而来，闻听诸英雄义举，心生感佩，故顺手为之，除此小人，谨祝诸位事竟功成也！”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还是陆冠英当先出声，郑重道：“如此，陆某拜谢！”说罢，他一转身，对着群寇道：“内贼已除，大家按计划行事！”
郭靖与黄蓉此时正坐在大船横桁之上，阵阵凉风吹来，见那繁星在天，薄雾笼湖，不禁心头舒畅，想纵声高歌。
过不多时，便听见喊杀声、惨叫声接连响起，隐隐还能看见无数火光，两人对视一眼，看见这些狗官遭殃，只觉刚才杀了马青雄当真正确无比，心头更是畅快之极。
郭、黄二人等陆冠英与群盗离船，这才乘人不觉，飞身上岸，从庄后围墙跳进，回到卧房。
第二日，庄主再次相邀二人，欣赏他收藏的名画书法，正自赏玩之时，蓦地门外传来一阵吆喝，随后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你进了归云庄中，逃的了吗！”
接着便是几声打斗与惨叫声传来，门吱呀开了，只见陆冠英拎着一个湿漉漉的人走了进来。
郭、黄二人凝神瞧去，见他手上抓着的，却是个留着花白胡子，身穿黄葛短衫的老者，只是发髻披散，口角溢血，颇为狼狈。
陆庄主不悦道：“冠英，没看到我在和客人赏画？此时闯进来做甚？”
陆冠英先朝陆庄主抱拳，又冲郭、黄二人一礼，道：“父亲，孩儿昨夜抓到这贼子，说是什么‘铁掌水上漂’的兄长，本欲今早禀告父亲，却不想他趁机开溜，方才扰了诸位贵客的雅兴！”
原来这裘千丈自铁掌峰偷溜下山，冒充弟弟裘千仞之名，凭借一手戏法，居然唬地那段天德团团转，将其奉为生平仅见之高人。
裘千丈酒后放言，要亲自慑服太湖群盗，献给金国王子，以为进身之阶。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合谋，本想趁夜色演一出高人风范，先声夺人。不想群盗不讲武德，居然一拥而上，不等他表演，便将船给凿沉了。
他水性不佳，差点被活活淹死，直到被人救了上来，送到陆冠英前，为了活命，方才说出自己的底细。
陆庄主听完陆冠英讲述，眉头深皱，问道：“你弟弟真是裘千仞，裘帮主？”
“不错！”
裘千丈道：“怎么，知道我是裘帮主的兄长，还不赶紧放人？小心给归云庄惹来灭门之祸！”
“休得胡言！”
陆冠英一声厉喝，冲陆庄主道：“父亲，那裘千仞到底是谁？”
陆庄主沉吟道：“此人乃是铁掌帮的帮主，江湖上名声显赫，武功也是登峰造极，听说足可与五绝匹敌。因他精擅铁掌功和轻功，故才得外号‘铁掌水上飘’！”
黄蓉一听可与五绝匹敌，顿时心中不服，忍不住出声：“什么与五绝匹敌，怕是有些言过其实吧？”
裘千丈却道：“呵呵，你既这般说，那五绝又有什么了不起？黄药师还不是一样让人害死了？”
陆乘风惊叫：“你这话可真？”
裘千丈道：“为什么不真？黄药师正是被那嘉兴城中的人魔打死的。”
他此言一出，陆乘风放声大哭。黄蓉同样两眼一黑，连椅带人仰天跌倒，晕了过去。
众人本来不信黄药师绝世武功，竟会被人害死，但听裘千丈说的煞有介事，加上他还有个不下五绝的弟弟，这才不由得不信。
郭靖忙抱起黄蓉，连叫：“蓉儿，醒来！”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心中一阵惶急，手抵住后背，不要钱似地输给真气。
半晌，黄蓉悠悠醒来，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陆乘风差愕异常，随即省悟：“莫非他是师父的女儿？”当即泪痕满面，大声叫道：“小师妹，你真是小师妹吗？我……师父，咱们定要和那人魔拼了！”
陆冠英见爹爹悲痛之下，语无伦次，忙扶住了他，劝道：“爹爹，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议。”
陆乘风却抓住他的手，悲愤道：“冠英，立刻去召集人手，你师公没了，我便是拼了这归云庄上下，也在所不惜！”
陆冠英稍稍顿了一下，立刻被他狠狠打了一巴掌：“你若是贪生怕死，就不要当我的儿子！”
陆冠英赶紧跪下，道：“爹，孩儿明白，孩儿定会为师公报仇！”
一旁的裘千丈却哈哈大笑：“人魔早已投了大金国，就你们那点人马，又能起什么用？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不如也学人家，早些弃暗投明，才是谋身之道！”
陆庄主猛地转头，恶狠狠道：“冠英，去将他舌头割下来！”
黄蓉却抢先一步，含泪上前：“陆师兄，让我来！”
裘千丈脸色一变，就要逃跑，忽的外面响起一声长啸，雄劲悠扬，势如飞龙在天。
“武当王重，前来拜庄！”
门窗被这音波震地大开，众人只觉气血翻腾，顿感心惊肉跳。
陆庄主不由暗忖：“此人是谁？这等啸声，似远实近，声若天雷，竟是比师父的‘碧海潮生’还要胜过三分。”
啸声未绝，众人朝外望去，便见一道青影冲天而起，随后飞泻而下，箭也似的向这边射来。
转眼之间，他已立在门口一座假山之上，俯视下方众人，一身青衫猎猎飞扬，气势凌空冲霄。
而这人旁边，竟还站着一人，瑟瑟发抖，面色苍白，正是那金国小王子完颜康！
黄蓉脸色一变，瞬间明白，厉声道：“你就是人魔？”
“魔？”
王重双眉一扬，抬眸望去，武道杀气凝于双瞳，以“目击”之法激射而出。
黄蓉只觉眉心一痛，双目陡然发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意识消失之前，只听到郭靖几声充满惊怒的呼唤。
“蓉儿！蓉儿！”